儿童二语学习的核心问题：优势、规律、途径∗

杨莉芳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89）

1 优势：关键期假说与年龄因素研究

1959年，神经学家Penfield和Roberts提出二语学习须在较小年龄开始，因为随着年龄增长大脑可塑性会减退，Lenneberg（1967）借用动物行为研究领域的用语“关键期”来解释人类语言学习。关键期假设（Critical Period Hypothesis，CPH）的核心思想是，在语言习得过程中存在着一段时间，在该段时间内，语言的习得最为容易，而超过这段时间，语言习得能力就会受到限制（DeKeyser 2012）。关键期假设在一语习得领域已得到广泛认可（Pinter 2011），但在二语习得情境下是否成立仍然存在争议，既有支持者（DeKeyser，Larson-Hall 2005），也有反对者（Birdsong 2005， Mac-Whinney 2005），还有的持中立观点（Johnstone 2002；Singleton，Ryan 2004）。 相关实证研究主要有研究习得速度和终极成就两类（参见表1）。

第一类研究将处于关键期内的儿童学习者的学习速度与青少年或成人进行比较，考察前者是否具有优势。研究结果表明，青少年或成人在学习初始期，形态和句法发展速度优于儿童，但从长期发展来看，儿童明显优于青少年和成人（Garcia Lecumberri，Gallardo 2003； Jia， Fuse 2007；Larson-Hall 2008）。第二类研究通过关注不同的二语习得起始年龄与终极成就之间的关系（是否接近母语者水平），来回答是否越早学习二语其终极成就越高的问题。研究发现二语学习的起始年龄与终极成就（水平）之间的确存在负相关关系，即起始年龄越低终极成就（水平）越高（DeKeyser 2000；Birdsong 2007，2009；Abrahamsson，Hyhenstam 2009）。

表1 关键期假说相关的实证研究与年龄因素研究

两类研究的结果，尽管无法彻底证明或证伪关键期假设，但都表明儿童二语学习的确具有一定优势，这种优势主要体现于长期发展的学习速度和终极语言水平。然而，这些研究在方法上仍存在一些问题：第一类研究多数采用横向比较的方法，在一段时间内对不同年龄段的被试进行几次测试，无法排除输入、学习进度、测量工具的效度等其他因素影响；第二类研究要对终极成就即语言能力作出判断，尤其试图断言学习者是否达到母语者水平，显然非常困难，很多研究采用单一量具如语法判别测试（Flege et al.1999；DeKeyser 2000；McDonald 2000，2006），但其无法反映语言能力的全貌，因而缺乏效度，还有的研究采用自我评价工具，则在信度上有所损失。

由于对关键期假设本身的验证性研究遭遇困境，有学者提出“关键期”这一概念包含在某个特定年龄时期内学习能力的减退以及解释这一减退现象的生物原因，两者都无法在二语习得领域得到解决（Birdsong 2005，2009）。因此，研究焦点不再是验证关键期假设是否成立，而转为年龄因素（age factor）的影响（Nikolov 2009， Dekeyser 2012，Tsimpli 2014）。实证研究表明，年龄因素对语言发展的各方面存在不同影响（参见表1）。根据传统的语音、语法和词汇分类来看，年龄因素对语音习得影响最大，儿童二语学习者在语音习得方面的优势最为明显，这既体现在当下的学习成果上也反映在终极语音水平上（Hirsh et al.2003；Abrahamsson， Hyltenstam 2009）；年龄因素对语法的影响次之，各语法结构的习得速度随习得年龄增长而有不同程度下降，其中越是隐性的结构受年龄因素的影响越显著（DeKeyser 2000；McDonald 2006）；而词汇习得受年龄因素影响相对较小（Abrahamsson， Hyltenstam 2009）。 总的来看，习得年龄小对语言学习效果有正面影响。

国内与关键期假设相关的论文主要有两类：一是综述国外CPH的相关研究（刘振前2003，段胜峰吴文2014）；二是基于CPH讨论开展早期外语教育的理据（杨连瑞2004），两者都不是实证研究。考虑到中国已经存在大量儿童外语学习者，本文认为非实证的关于CPH的讨论已经意义不大，未来更重要的是研究儿童外语学习者的能力发展特点，以期对外语教学有所启示。

2 特点：语言能力发展规律研究

现有研究主要从3个不同视角探究儿童二语能力发展的规律和特点（如表2所示）：（1）将母语者的发展作为标尺，比较二语发展与目标语母语者发展的异同。（2）通过横向比较不同年龄组的学习者，探测各项能力的发展趋势。（3）通过纵向追踪学习者不同阶段的表现，考查二语各项能力发展之间的相互关系。

表2 儿童二语语言能力发展规律研究

2.1 二语与母语发展的异同

关于二语与母语发展的比较，在词汇学习上，存在下列假设：由于二语学习者的学习起始年龄晚于一语，在认知上发展更成熟，又得益于一语词库的辅助，因此二语词汇学习的速度有可能快于一语学习者（Paradis 2009）。 Winitz等（1995） 通过一年的纵向追踪研究用PPVT（Peabody Picture Vocabulary Test）等龄分数验证这一假设。Paradis（2005）经过12个月的追踪研究后采用同一测量方法却发现，尽管有的个体速度更快，但从群体上来看二语学习者词汇学习速度与一语习得相当。

有关二语形态句法习得的研究表明，二语习得规律与母语基本一致：与其他类别的词素相比，语法词素的习得更为困难（Ionin，Wexler 2002；Jia 2003；Paradis et al.2004；Paradis 2005）；有限动词形态习得晚于无限动词形态（Paradis，Crago 2000，2004；Paradis 2005）；语法中，体的习得（Gavruseva 2002）和宾语代词的习得（Paradis 2004），二语和母语都一致。还有不少研究表明二语学习者的一语不会显著影响二语中介语的错误情况，例如无论母语为何种语言，法语、德语和英语二语学习者的中介语都存在明显的省略时态标记特征（Prevost， White 2000；Paradis， Crago 2000，2004；Ionin，Wexler 2002；Paradis 2005）。 语音方面的研究发现，一语对二语发音有明显影响，但二语学习者也与母语者在尾音省略等错误上存在共性（Gildersleeve-Neumann， Wright 2010）。

上述研究均在狭义二语环境下实施，由于语言接触不同，依直觉判断，外语学习条件下的儿童语言发展规律与母语和二语应有差异，但到底有何种差异，导致差异的具体因素是什么，目前尚欠缺相关实证研究。已有认知神经科学证据表明，儿童的外语学习与一语发展特征一致，未来须从语言学角度开展研究以进行交叉验证。

2.2 各项能力发展趋势

儿童二语能力发展规律研究的另一个视角，是通过横向比较，探测各项能力的发展趋势。国内研究大多为此类。李燕芳等（2005）横向比较122名3－6岁以汉语为母语、英语为外语的儿童，发现早期英语读写能力表现出显著的年龄差异，其中字母命名知识出现两个明显的发展水平——小班和中班处于较低的水平，大班的发展水平相对较高；而每个阶段接受性词汇的发展水平都显著高于表达性词汇。李芳和盛欐（2014）对美国48名华裔儿童汉英双语词汇语义范畴发展状况的研究表明，6－7岁组儿童的词汇范畴发展显著优于4－5岁组。李燕芳等（2009）选取小学二、四、六年级共96名汉语为母语、英语为外语的学生，通过4种不同口语任务对其英语口语产出的流利性、准确性和复杂度进行测量，发现复杂度随年级升高而增强，流利性仅在一项任务上随着年级增长而增加，准确性的年级发展趋势不显著。另一项类似的研究则发现儿童英语口语产出形式上，套语比例随年级升高而减少；其他语法错误则随年级升高而增多；正确的非套语也随年级升高而增多，在四年级达到一个较为稳定的水平（李燕芳等2010）。

上述研究以汉语母语者为研究对象，对不同年龄段儿童英语学习者进行横向比较，研究发现有利于了解不同阶段学习者的能力发展特点，即儿童学习者的语言复杂度最能随学习时间增长而提高，流利度和准确度则不然。这对儿童二语教学产生重要启示：这一阶段的学习焦点应放在语言表达词汇、句式的扩充上，而不强调语言产出要准确和流利。这些研究发现还有待纵向追踪研究进行验证和补充（Paradis et al.2016）。同时，能力发展规律的研究不应止步于描述不同阶段的异同，应进一步解释这些异同。例如，Szpotowicz（2009）从微观角度以67名以英语为外语的波兰儿童学习者为研究对象，探究语义范畴、音节数和学习者个体差异等因素对词汇习得的影响，研究结果对儿童英语教学有直接参考意义。

2.3 各项能力之间的关系

儿童二语能力发展规律研究的第三个视角，是探讨各项能力发展之间的相互关系。其中最有影响力的研究当属由欧盟委员会和英国文化处共同资助的 ELLiE（Early Language Learning in Europe）研究项目，该项目以1400名来自意大利、荷兰、波兰、西班牙、瑞典和克罗地亚等国的儿童学习者为对象，追踪3年（2008－2010）研究欧洲各国以英语为目标语的儿童外语学习情况。项目部分研究结果表明，听力、阅读能力和口语词汇丰富度三者存在强相关关系，听、说、读3项能力呈协同发展（Enever 2011）。研究经过精心设计，各项语言能力任务的设计、锚题的制定和多维数据收集方法等都对未来的研究有参考价值。当然，这样大规模的跟踪研究项目对研究资源要求高，复制性有限，在较小范围内开展共时研究也能探查不同能力维度的发展关系（刘霞陶沙2007）。

总的来说，目前大多数儿童二语能力发展规律的研究，是在二语环境下比较二语习得和母语习得特征，未来的研究重点是二语或外语能力本身的发展特点，研究结果有助于指导二语教学。目前，国内相关研究为数不多，主要于心理学领域开展，作为研究儿童认知发展的一部分（郭翔飞2012），因此大多滞于描述现象的层面，未来应采用跨学科研究方法对所探测现象加以解释。须要注意，各研究中探讨的语言能力属于不同层面，或为语言知识，包括语音、词汇和形态句法，或为语言技能，包括听、说、读、写。

3 途径：教学与测试研究

尽管二语习得核心研究独立于应用语言学，但由于课堂教学是学生二语习得的一个重要途径（杨连瑞等2007：200），因此二语习得研究与教学研究密不可分。又因为课堂教学是外语环境下二语学习的主要形式，有关外语课堂教学的研究已成为焦点之一。英语教学研究国际期刊《英语教学杂志》（ELT Journal）于2014年推出儿童外语教学研究专刊，指出儿童外语教学是英语语言教学的基石，这一领域的研究已经从被忽视走向日渐成熟（Copland，Garton 2014：223）。 国际主流期刊的儿童二语教学论文以实证研究为主，多采用微观角度、通过教学实验，探究教学法的效果，具体研究方向包括教学活动（Coyle，Gracia 2014）、教学材料（Fojkar et al.2013， Florentino 2014）和教学内容（Macaro， Erler 2014）。

关于语言教学活动，目前发现通过歌曲来教学，有利于儿童接受性词汇知识的发展，但仅依靠反复听歌曲，大多数儿童表达性词汇并不会随之增长，须辅以相关口头和书面产出活动（Coyle，Gracia 2014）。关于线上教学活动，一项计算机辅助学习研究，通过分析3，945名4－12岁儿童在线游戏型教学活动，发现受学习者欢迎的活动具有挑战认知、激发好奇、用户操控、多人参与的特点，但受欢迎的活动却并不一定带来更好的学习效果，须加以引导和设立监控机制。

关于教学材料的选取和使用的研究表明小学一年级学生对故事的主题和想象力更为敏感（Florentino 2014），小学英语教师尽管对叙事材料使用较为重视，但在材料选取、叙述技巧、活动设计的能力上较为欠缺（Fojkar et al.2013）。在教学中对11－12岁儿童学习者进行阅读策略训练能提高其简单及复杂文章的阅读理解能力、改变策略使用习惯以及改善阅读态度（Macaro，Erler 2014）。

国内有关儿童外语教学的论文以问题讨论、经验分享为主，实证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通过中国期刊网以“儿童（学前、少儿）＋外语教学”为核心词搜索近十年发表在核心期刊上的论文，结果为6篇，其中实证研究3篇（杨玉明2009，邓跃平2011，汤红娟 2014），研究问题包括教学任务、教学内容、教学手段对学习效果的影响。杨玉明（2009）对幼儿园中班30名儿童的实验发现，在名词习得的效果上，感知呈现法和游戏呈现法优于描述呈现法，女孩对传统的描述呈现法以及感知呈现法适应性较好，男孩则偏爱游戏呈现法。汤红娟（2014）通过对89名8－11岁儿童的3次实验，发现以人称代词动允性变量作为儿童英语仿写衔接手段符合儿童认知心理特征，可以帮助儿童获得语篇连贯性和准确性的双赢，是提高儿童英语写作能力的新尝试。邓跃平（2011）探讨不同形式的纠正性反馈对儿童学习者的作用，研究表明，与仅澄清要求和仅重述相比，同时提供重述和澄清要求的反馈，儿童的接纳程度和反馈的最终效果都更好。

上述几项研究为国内儿童外语教学方法提供有效参考。然而，与针对成人（大学生）的外语教学研究的广度和深度相比，儿童领域还有太多值得开发和进一步探讨的研究方向。我们急需通过研究探查不同教学方法的效果、课堂教学过程的影响、学习行为的特征等，还可以开展教师、教材和教育政策等方面的研究。

作为习得和教学研究不可或缺的部分，测试既是探究儿童二语能力发展的工具，又是语言教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国外儿童二语（外语）测试实践发展比较成熟。关于测试的研究同样受到重视。由于儿童语言能力发展具有伴随认知、情感和社会等各方面同时发展的特点，对儿童语言能力的测试不仅应考虑与认知能力相匹配，还须考虑测试任务设计能否激发儿童考生的作答愿望，尽量避免负面情感因素的影响，可靠有效地获得儿童语言表现数据，因此针对儿童测试必须有专门的研究（McKay 2006）。语言测试权威杂志《语言测试》（Language Testing）于2000年出版儿童语言测试专刊，收录各国针对儿童外语测试的设计与验证所开展的创新性研究（Rea-Dickins 2000）。专著中目前最有影响力的当属剑桥语言测试系列的Assessing Young Language Learners（McKay 2006），该书分章节详细介绍儿童语言学习特点、对儿童语言测试所开展的研究、大规模测试与课堂测试、口语和读写能力的测试等。

在国内，儿童英语的测试实践包括学校的课程教学测验和证书考试（直接引进国外所开发的考试）。前者的测试内容直接来自课本所教内容，没有特定的设计，且作为教学考试，测试结果反映的是某一个阶段课堂学习效果，难以据此推断整体语言能力水平。后者的开发并非针对中国儿童学习者，对中国儿童考生的信度效度如何，尚未经过研究论证。从儿童外语测试研究来看，无论是形成性评价还是大规模水平测试，国内尚处于空白。诊断性测评和动态评测是测试领域的新发展，由于强调以评促学、在测中学，如果能应用于儿童学习者都将有很好的前景，应是未来重点研究课题。

4 对未来研究的展望

纵观现有儿童二语学习实证研究，该领域已获得一些研究发现，正逐步走向成熟。但目前相关研究还存在多方面的局限，为未来研究方向提供下列启示。

第一，在研究问题方面，年龄因素的研究较为充分，但年龄因素不是孤立存在，往往与输入共同作用于学习成就，因此未来需要开展有关两者交互作用的研究。儿童二语能力的发展特点，目前针对词汇、阅读和口语等方面有一些研究发现，但还没有建立起完整的理论框架，要取得更可信的成果还有待开展外语环境下的纵向追踪研究。儿童二语教学与测试如何开展，在国外已经日益引起重视，相关研究成果也日渐丰富，但我们非常缺乏国内外语环境下以中国儿童学习者为对象的实证研究。无论是研发适合中国儿童学习者的课程、材料和测试，还是评估引进的课程、材料和测试，都需要外语领域专家学者的重视与投入。

第二，研究方法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现有研究多将儿童视为不太可靠的研究对象，认为儿童的理解力、表达力、配合度都不如成人，因此要获取可靠数据须从研制更有效的研究工具入手。这些研究属于成人操控型研究（Alderson 2005：30），研究方法主要是通过测试获取分数，从而推断能力。这类研究方法的主要风险是：一次性测试中，儿童可能由于不熟悉测试任务形式、不理解任务指令语言、或承受考试带来的焦虑，从而难以发挥最好的表现（Cameron 2001：40）。儿童属于不善考试的群体，因此通过测试所获研究数据须谨慎解读（DeKeyser 2012：456）。未来可开展更多儿童参与型研究（Pinter，Zandian 2014），儿童作为积极的主体参与到研究中，研究方法更加灵活多样，通过画画、图形、故事、歌曲和短剧等形式，获知儿童的想法、感受和观点；儿童在研究中体会到更多乐趣，同时对研究问题的发展起到积极作用。

第三，在研究视角上，目前儿童二语习得研究主流是从个体心理和认知角度理解习得，将学习者视为社会人、将学习视为社会化过程，这一社会文化理论视角下的儿童二语习得研究非常缺乏（Duff 2012）。虽有个别关于学习者身份的研究，但仅在狭义二语环境下（Day 2002）或类二语环境下（Besser，Chik 2012）进行，外语环境下尚缺乏此类研究。儿童学习者对目标语文化的认同、在母语和目标语文化之间所建立的联系、使用目标语进行交流时对自我的认知，这些都有待探究。在国内，英语已成为几乎每个儿童都学习的科目，学习者的身份建立、对外语文化的认同、外语学习对母语文化观念的影响等更是急需探讨的问题。社会文化理论应用于教学研究，这在成人领域已经广泛开展（高一虹 周燕2009），但在儿童外语教学研究中还是空白，儿童学习者主体与中介和客体之间的认知三角关系有待探索。将社会文化理论结合生态语言学而产生的生态学视角（van Lier 2004，2007）也为儿童二语习得研究提供新的理论范式。生态学视角强调语言学习过程的流变性，并借由符担性（affordance）将语言学习者与学习环境的关系统整起来，这非常契合儿童语言能力发展与认知能力和社会性过程相互作用的独特特征，是未来研究儿童二语学习问题的重要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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