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外交官的回忆
2018-01-10陈维明
1949年新中国诞生。那时我正在山东曲阜师范学习,准备到山东农村当一名小学教员。对一个农民的儿子来说,这就是很理想的出路了。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新中国政府号召青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积极参加军事干部学校。开始报名的年龄限制在18岁以上,后来又降低到16岁。理由是海军需要年龄小的,从小训练,上船不晕,我刚好16岁,而且从小就羡慕海军的那套制服。带着这个幻想,我来到了山东的集合地点——济南。
分配的日子到了,当时有空军、海军、坦克、炮兵。我有充分信心要去海军了。两个老干部接见了我,说他们吸收我去北京外国语学校。大部分人都领到绿色军装,而给我的是一套黑色棉衣。就这样到了北京。
北京外国语学校位于离颐和园不远的西苑小镇,原来是个日本军营,房子木结构,臭虫很多。我被分配到英文系。1952年暑假期间,校领导通知我去外交部报到,准备出国。
我在瑞典的第一个任期
这太突然了,吓了我一大跳。外交部安排我们准备出国的人住在无量大人胡同(现金鱼胡同)招待所。我和比我年长4岁的吴序杨被指定去瑞典。出国要做几套衣服,每人发置装费旧币1000多万元。我领到一大捆钞票。根据规定,每人要做两套西服,一套作礼服用的黑色中山装,风衣,呢大衣,礼帽,白色丝绸围巾。我们还出去吃了一次西餐,为的是看一看外国人吃饭用的刀和叉是什么样子。
8月的一个早晨,我们出发了。
我在瑞典的第一个任期,从1952年到1961年底,整整9年。在这一期间,经历了三位大使。第一位是耿飚将军,在部队中以英勇善战著称。毛主席在长征中写的《忆秦娥·娄山关》就是指他领导的一次战斗。他很讲究礼仪,在外交使团中很受尊敬,大家都称他为将军大使。他对我们要求也很严格,经常教导我们头发要亮、皮鞋要亮、裤线要直。内部放映电影时,只要听到国歌声,他就带头起立致敬。1956年耿飚大使与我驻巴基斯坦大使韩念龙对调。
20世纪50年代驻外单位的待遇比较高,大使参赞级的干部都有孩子跟随。一般的干部也有带孩子去的,或者在那里生了孩子,养在那里。保姆由公家提供,使用者自付工资。我作为一个单身汉,一半工资被留在国内,购买国库券,另一半发给我,在国外使用。
那时钱多,但是无处去用。只会托人去瑞士买手表送人,在当地买汽水喝。谁床底下都有几箱橙汁,这就是高级消费了。那时我国同大多数西方国家都没有建交,同苏联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关系较密。周末晚上经常到某个社会主义国家使馆联欢。跳舞就是这个时候练出来的。苏联外交官的太太们真是热情,不管你会不会,拉过来就让你跟着她转。
亲历中加建交
1961年我奉命调回国内工作。在瑞典居住9年了,从18岁到27岁,正是我成长的时期。回到北京,我被安排住在日坛公园附近的雅宝路招待所,分配到外交部西欧司工作。那时外交部办公仍在外交部街清朝遗留下来的建筑物内。东楼接待大厅很有气派。有时举办舞会,周总理、陈毅外长都来参加。当时是困难时期,西欧司的同事工作都不多,大家都在设法弄点吃的。
1963年,我第二次被派往瑞典。这次的任期是6年,到1969年底回国。这时使馆已经搬到城里Bragevagen4号,在一个大教堂的后面,经常可以听到钟声。使馆经过几次精简,人数大为减少。工资制度也改了,国内工资照发,国外只领零用费。
后来发生了“文化大革命”,使馆大部分人员调回,大使、参赞都被揪回批斗。商务参赞张云哨夫妇,原上海地下党员,精通英、法语,不仅受到批斗,还被送进监狱。但是在这个时期却有来自意大利、法国的左派组织找上门来领取活动费。
作为一个外交工作者,我一生中感到最荣幸的事是参加了中国和加拿大建立外交关系的谈判。1969年 1月,我去参加挪威驻瑞典使馆的一个招待会。加拿大驻瑞典使馆参赞埃德蒙斯笑眯眯地向我走来。我知道不能同未建交的西方外交人员接触的规定,于是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走。谁知背后是他的夫人,堵住了我的去路。我被夹击了。只有硬着头皮同他们讲了几句客套话。他们表示,很愿意同我保持联系,欢迎我到他们家里做客。我也应付了几句。过了几天,埃德蒙斯真的打来电话邀请我去他家吃饭。我马上发电报请示国内。但是国内迟迟不予答复。直至过了一个礼拜,到了对方邀请我吃饭的当日下午,一个特特急电报指示我可以应邀。我立即打电话答复埃德蒙斯。这已经是下午5点,离晚宴的时间还有3个小时。
看来对方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埃德蒙斯夫人还特地做了几个中国菜。陪同吃饭的还有使馆的商务参赞和一名女性三秘。饭后看了一个电影,是关于白求恩生平的。
后来发生的事,我还是摘录正式文件上的字句来讲述吧。《新中国外交50年》一书下册第1518页有这么一段话:“1969年2月6日,中国驻瑞典大使馆的三等秘书陈维明接到加拿大驻瑞典大使馆参赞埃德蒙斯打来的电话……表达如下:加拿大政府决定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并与之建立外交关系。我受命就这一问题与你们接触,希望能在2月8日同你们会见”。就这样,中加建交会谈在斯德哥尔摩开始了。好事多磨,经过多次谈判,直到1970年10月10日中加双方才正式签署了建立外交关系的正式公报。那时我早已在江西干校劳动了。
陪同耿飚副总理访问北欧
我1969年底调回国内,直接到江西干校劳动2年。1972年再次派我去瑞典工作。经过“文化大革命”,我好像迷了路,对一切事物茫然。对于已经呆过15年的瑞典,是否还要再去,也心有疑虑。
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又去瑞典工作2年多,1975年回到外交部西欧司。这时外交部已经搬到朝阳门内大街。这一时期有两件事情是值得记忆的。
1979年陪同耿飚副总理访问北欧。自从1956年他离开瑞典之后,我一直没有见过他。这么多年之后能够陪同我的第一任老领导出访,真是一件幸事。这次访问还去了冰岛,这是一个神奇的国家,也是我唯一没有去过的北欧地方。代表团里有两位年轻人,一位是作为耿飚警卫秘书的习近平,另一位是英文翻译杨洁篪。后来一位成了国家领导人,一位是外交部部长。阵容可谓强大。
1981年前往英国
作为外交官,英国是一个大开眼界的地方。中国大使馆位于PortlandPlace31号,离热闹的牛津街和清静的摄政王公园都不远,是伦敦的一个极佳地段。可是房子是清朝遗留下来的,曾经关过孙中山,早已破旧不堪。我们本想花钱改建,但是英方不同意,因为这个路段不准出现新的建筑物。
在英国这么一个国家任职,有时也会接到一些特殊任务。一天夜里,收到国内特急电报,要我们立即搞到一种药品并送到香港,香港那边有人等着接力送回国内。我急忙找到一位医学教授朋友,通过他找到该药品的生产商。由于该药品刚刚生产出来,尚未上市,一般人是买不到的。经过我们争取,厂方大方地免费送给我们一箱。我立即乘飞机送到香港,后来这位医学教授朋友告诉我,厂商以为是中国最高领导人邓小平病危了,所以特别破例赠送药品。一个多月之后,国内来电报说,“病人”感谢使馆的帮助。这种做法也是少有的。但这位“病人”究竟是谁,对我们仍是一个谜。后来一个医学考察团访英,其中有一位中央领导的保健医生。她说,病人是叶剑英元帅,我们送去的药的确起了作用。
山静松声远,秋清泉气香
1988年我被任命为驻澳大利亚墨尔本总领事。中国总领事馆位于墨尔本的Toorak,是一个比较富庶的社区。领馆不大,但十分精致。客厅里有两件装饰是我引以为荣的。一件是一幅巨大的长城壁毯,几乎占据一面墙壁。这是我上任不久,前去布里斯班参观世界博览会时购买的。在展览会的中国馆里,最醒目的一件展品就是这幅挂毯。我一眼就被它吸引住了,决心把它买下来。可是价钱太贵,领馆没有这笔开支。我就动员大家节省行政开支,把钱凑出来。后来当地华人華侨纷纷来领馆在这幅挂毯前照相留念,觉得自己离祖国更近了。另一件是一个中国工人雕塑,配有赵朴初居士为它题写的诗词。
1989年海南岛由专区升格为省的建制,缺少外事干部,想从外交部借调一个有经验的人去工作。我正好被直接派往海南岛。我在海南省外事办公室工作3年就满60岁了。离开了外办,并在外交部办理了退休手续。第一个心愿就是回墨尔本看望老朋友。悉尼和墨尔本的所有中文报纸都登载了我回澳访问的消息,报道中有一句话是最令我感动的:“陈总领事的人品和成就赢得了极佳的口碑”。
(摘自《环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