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东的东巡

卜键

对于驱逐罗刹、收复黑龙江左岸被占领土，康熙帝惦念和思谋已久。

他已在酝酿着一个宏大规划，包括设置边疆军政大区，建立黑龙江将军衙门，在左岸修筑黑龙江城，设立官庄、驿站与粮台……而第一个小举措，是派理藩院侍郎明爱远赴雅克萨，探明虚实，查看地形，并警告俄人退出大清疆界。明爱经索伦抵达那里，代表朝廷发表了一份声明，也与该堡首领作了一次鸡对鸭讲式的对话。他质问敌酋为何侵占中国之地，要求他们迅速撤离。对方则态度傲慢，说什么奉沙皇之命而来，要退也得报沙皇批准。明爱回来后向皇上奏报：雅克萨系一座木城，宽约15丈，长20余丈，墙上有四层枪眼，墙外设木桩与两重围栏，堡内约有300余人。清朝臣子的情报往往如此，看起来头头是道，实则与事实悬殊较大。据俄人的记载，当时的雅克萨堡宽36俄丈、长40俄丈，俄丈虽短于我们的丈，总面积仍被少算了约三分之一；且城中有多门大炮，城外木栅壕沟内插满箭镞。真正打起仗来，这种误报漏报会造成致命损失。

康熙二十年（1681）十月，清军攻取昆明，吴世璠自杀，属下5000多人投降，云南底定。此类来自重大战役的喜讯，称作“红旌报捷”，要以八百里加急飞奏京师。玄烨在十一月十四日深夜得悉，兴奋之情难以抑制，急忙跑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宫中报喜，次日又去告庙谒陵。他也提出明年东巡的设想，要将这次大胜祭告葬在关外的太祖太宗，但又绝不仅仅此一项目的。

差不多在十年前，康熙帝曾經有过一次东巡，到盛京即返。康熙二十一年（1682）的第二次巡幸，更向东开进六七百里，重点巡视了新兴军镇乌喇一带。乌喇，又作吉林乌拉，位于松花江畔，满语意思即沿江之地。这里水道畅通，附近为莽莽无尽的原始森林，自明代起就是伐木造船的地方，故又称“船厂”。宁古塔将军巴海已奉命移镇乌喇，率领督标精兵至属界接驾。巴海是清初为数不多的满族读书人，得中满洲榜探花，历任秘书院侍读学士、经筵讲官，接替父亲沙尔虎达的总管之职，后升任宁古塔将军，至此已历20余年，应能明白皇上远行之深意。三月二十五日，康熙帝行抵乌喇，亲率皇太子及扈从王公大臣等面向东南，望祭长白山。清廷以白山黑水为满族发祥地，仰望白山，黑水自也存于心中。

此次东巡的队伍格外庞大，京营与盛京等处精兵大多扈从，据记载达六七万人之众。春汛已至，化冻的道路一片泥泞，加上连续两日大雨，河渠水涨，桥梁多数被冲垮，大队行进极为困难，而康熙帝全不介意，坚持抵达松花江边。时值三月，江面上春水溶溶，玄烨登上御舟，检阅乌喇水军。为追剿哥萨克匪帮，宁古塔清军在顺治年间就配属舰船火炮，具有了较强的水上运兵和作战能力。而在东巡之前，兵部又奉旨从福建等地调来一批经验丰富的水师官兵，驾驶战舰由外海经辽河辗转驶来，故此次松花江大阅水军，场面甚为壮观。玄烨心情愉悦，大阅后亲自撒网捕鱼，命挑选最好的鲟鳇，腌制后驰送京师，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享用，也赐予随行勋贵大臣。青年皇帝思绪飞扬，由鱼儿入网联想到聚集人才，即兴赋诗，“天下才俊散四方，网罗成使登岩廊”，是知天子所思所想，无不与政治相关联。

第二次东巡最著名的御制诗也于江畔吟成，即《松花江放船歌》：

松花江，江水清，夜来雨过春涛生。浪花叠锦绣縠明，采帆画鹢随风轻。箫韶小奏中流鸣，苍岩翠壁两岸横。浮云耀日何晶晶，乘流直下蛟龙惊。连樯接舰屯江城，貔貅健甲毕锐精，旌旄映水翻朱缨，我来问俗非观兵。松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冲波行，云霞万里开澄泓。

年轻皇帝的诗激情豪迈，也不乏艺术夸张。东北为满洲根本之地，以马队为主，兵勇擅长骑射，历来不重水师，各军镇仅有少量小型船只，而且大多数简陋破敝。巴海等为皇上的水上检阅作了最大努力，加上从南方调来的大型战舰，总算撑起了场面，而离攻剿罗刹的实战需求尚远。康熙帝既要保障边疆与部族百姓的安宁，在内乱甫平之际，也不愿与强邻沙俄发生大规模战争，明明是检阅水师，检视部队的水上作战能力，却在诗中加一句“我来问俗非观兵”，该诗传递出复杂信息，既有他所一贯倡导的重民思想，也有素来秉持的节制谨慎，更多的应是抚绥边疆的自信。松花江放船，为的是扬帆进击，大清舰队由松花江辗转奔赴雅克萨战场，收复黑龙江左岸被占领土，当是这位青年皇帝设想的场景。

康熙帝在乌喇一住就是十余日，多次召见将军巴海与副都统萨布素、瓦礼祜等人，详加询问，听取他们的汇报，考察其人品才识和对边情的判断。皇上也真的借机“问俗”，宴请年迈将士与地方长者，了解到军队管理的弊病与士卒生活的艰辛，甚至包括流放人员的悲苦。御驾返回之日，玄烨专门向全体官兵颁布特旨，发放红包，鼓励他们镇守边疆，卫国安民，并指出兵丁“役重差繁，劳苦至极”的状况，应予改变。回京后不久，玄烨又就东巡所见，接连发出两篇谕旨。先是说宁古塔一带流放人犯太苦，命内阁以后将流人安插在生存条件稍好的地方。皇帝慈悲为怀，但其中也不无备战的因素，一旦在黑龙江打起仗来，宁古塔和乌喇都是重要的后勤保障基地，太多流犯晃晃悠悠，总有些不太放心。

玄烨更关心的还是驻军和满人的生活。地方官员会极力呈现最好的状态给皇上看，可他自有一套“访询民隐”的办法，知悉不少实情，深为忧虑。他在返京后传谕巴海、萨布素等人，逐项列举那些额外差徭：三月的觅捕鹰雏与驯养，宁古塔的八月放鹰，乌喇的冬寒抓山鸡，也包括过多的围猎，分肉不均，差派士兵打鱼等，命一律革除。攘外必先安内。康熙帝也对军伍的训练、巡逻以及侦探敌情提出要求，对新满洲的安置、农田的耕种收获表达关切，并命各级武官体恤兵丁及其家属。

历代清帝共有十次东巡，以康熙帝此行最为靠东。限于多种原因，他未直抵黑龙江，却显然是为了黑龙江而来。玄烨在后来曾说起，自亲政之日起就关注罗刹的入侵，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通过这次东巡，亲自考察边镇驻军，已知不能单纯依赖乌喇宁古塔兵，知他们难以独立完成收复黑龙江左岸之役，但仍希望巴海与两位副都统整饬军伍，振奋军心，尽快作出大的改变。（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