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科幻创作综论
2018-01-09王卫英徐彦利
王卫英 徐彦利
中图分类号: I207.4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2457(2018)26-0015-003
DOI:10.19694/j.cnki.issn2095-2457.2018.26.005
在中国当代科幻文坛,刘慈欣是一匹异军突起的黑马。自20世纪90年代与王晋康、何夕等新生代作家围绕《科幻世界》杂志形成一支强劲的创作力量,他们的作品在青少年读者群体中产生了广泛影响,而刘慈欣的作品尤为引人注目。迄今为止,他已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其中包括7部长篇、30多部中短篇和若干科幻随笔及评论文章,蝉联1999—2006年8届中国科幻“银河奖”;获得2010-2012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的荣誉奖,2011年《当代》长篇小说五佳第三名,全球华语科幻文学最高成就奖;获2010、2011年度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科幻作家奖;2012年人民文学柔石奖短篇小说金奖;2013年首届“西湖·类型文学双年奖”金奖和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2015年,《三体》获第73届世界科幻大会“雨果奖”,2017年,《三体3:死神永生》获世界级科幻奖项“轨迹奖”最佳长篇科幻小说奖,和第75届世界科幻文学“雨果奖”提名。
刘慈欣在科幻创作道路上积极探索。他的作品试图在科学与文学、文学与思想、现实与幻想之间达到一种巧妙的平衡,表现出科学知识深厚、创作态度严谨的特点。他的作品无论是人物塑造、情节构思、还是语言的空灵诗意化表现,都自成一家,透过作品的故事情节,可以清晰看到刘慈欣在技术观、艺术观、历史观等方面的思索。
1 创作道路:起步、发展与成熟
自20世纪90年代起,刘慈欣开始向《科幻世界》投稿,对他来说,创作科幻纯粹是一项业余爱好。当时在山西娘子关电厂供职的他,身份为计算机工程师,这一职业特点从他的作品中如浮雕般清晰地凸现出来,《太原之恋》(后改为《太原诅咒》)即是很好的例证。在那颇具诙谐幽默的计算机灾难描述中,依稀可见一个计算机工程师轻松自如敲击键盘的模样。这位并不安分的工程师将大量的业余时间用在科幻文学创作上,以至于副业渐成主业,而曾经的主业则成为提供创作素材与灵感的源泉。2014年,刘慈欣终于完成了身份的彻底转换——调入阳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从工程师变成一名职业作家。
自处女作《鲸歌》于1999年6月在《科幻世界》发表,刘慈欣陆续发表了《微观尽头》《坍缩》等,创作进入了井喷期,每年均有重要作品推出并获奖。《鲸歌》的故事构架颇有新意,科学研究者霍普金斯丧失了道德底线,对蓝鲸的大脑进行生物控制,用来为毒枭运送毒品,获取暴利,但接下来的情节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令人叹息又值得深思。《微观尽头》描述了人类试图击破已知最小单位夸克,当夸克第一次被击中后,夜空变成乳白色,星星则成为小黑点,世界走到微观尽头,便返回到整个宏观。夸克第二次被击中后,宇宙瞬间反转,夜空依然漆黑,群星灿烂,世界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展现了某种物极必反的发展规律。刘慈欣将自己早期的科幻小说视为纯科幻阶段,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科幻构思外再没有其他东西,对一些深层次的东西缺乏开掘。”[1]
从《流浪地球》(2000)开始,刘慈欣的作品显示出对科幻文学的美学性追求,无论意象的营造、叙述节奏的把握,还是情节与细节的勾勒、人文内涵的挖掘等均有了明显进步,显示出一个科幻作者的巨大潜力。甚至很多年后刘慈欣风格已臻成熟时,还有人说《流浪地球》是其最好的作品,足见读者对这篇小说的喜爱。自《流浪地球》始,作者第一次将宏观的大历史作为细节来描写,即作者提出的“宏细节”。同年的《地火》显示了作者对情感的深度刻画,将沉甸甸的现实与遥远的幻想结合起来。
2001年,《乡村教师》《微纪元》《全频带阻塞干扰》等短中篇小说的发表,显示了刘慈欣对多种题材的驾驭能力及对情节的掌控能力。《全频带阻塞干扰》一文重视人物之间微妙的情感交流,每个人物均个性突出,甚至惊鸿一瞥的卡琳娜少校的爷爷都让人印象深刻,他手握勋章冻死在古玩店门口的一幕更是令人唏嘘不已,能“让人物活起来”是科幻小说不易达到的。最终儿子米沙为元帅父亲的梦想献出了生命,两代人看似不同的道路最终合二为一,体现了作者对各种类型人物的深入理解,同时也展现出作者内心深处隐藏的“英雄情结”。小说在页面下方标有脚注,对“跳频”“猝发”“频率捷变”等电子战术语进行了解释。与此相似,2002年发表的《混沌蝴蝶·后记》中,也详细地标注道:“小说中所描写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不是人類能力的局限,而是从大自然的物理和数学本质上不可能。”这些文字,均体现了刘慈欣创作态度的严谨与核心科幻特质。
刘慈欣的创作,不仅涉猎更多题材,且对人性善恶的独特分析,和对社会问题的深入思考也使他的小说获得了更多读者的肯定。《中国太阳》《思想者》《地球大炮》《镜子》《赡养人类》等相继问世后,高校逐渐出现以刘慈欣为研究对象的毕业论文,各类作品受到青年读者的追捧。2005-2010年完成的《三体》系列,不仅体现了他个人的创作成就,也代表了中国科幻创作的新高度,在中国读者中引发了科幻阅读热潮。
2 创作观念:技术观、艺术观与历史观
科技推动人类社会的进步,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但同时,极端的科技膨胀也会催生出种种弊端。对此,刘慈欣表现出较为理性的态度,一方面既肯定科技带来的进步,另一方面,又对高科技引发的弊端予以冷静的深思。作品《镜子》《太原之恋》《2018年4月1日》均体现出这一点。
科技发展加速了人类对世界和宇宙探索的脚步,使人类不断了解自己赖以栖息的地球及遥远的太空,包括人类自身。当然,在探索过程中人类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带上她的眼睛》《地球大炮》等小说,通过曲折的情节或故事主人公的命运充分昭示了这一点。再如《时间移民》,大使拒绝留在无形时代,虽然那里的科技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他依然选择进入超睡,设定在11000年后解冻。苏醒时无形时代已消失,大家再次看到河水、蓝天、绿草、一个太阳,远离了高科技的困扰,重新皈依自然。如何摆脱高科技带来的种种灾难,恢复人性的自由,成为刘慈欣诸多小说的共同旨归。
现实中的刘慈欣明确表达了对技术坚决支持的态度。他在创作随笔《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一文中宣称:“我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我个人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然而作家的现实态度与文本的表达并非一致。一个科幻作家,如果在小说中只竭力宣扬技术的力量,那阅读的广泛性一定会受到影响。因为能够打动读者的文学,都与作品对人物、对生活、对现实的揭示程度及能否使读者产生共鸣有关。因此,除了技术层面,刘慈欣面对文学创作时,还非常巧妙地选择了其他角度,如艺术。
在诸多作品中,刘慈欣不遗余力地赞颂艺术。他的写作计划“大艺术系列”中便有“音乐艺术篇——《欢乐颂》,冰雪造型艺术篇——《梦之海》,文学艺术篇——《诗云》”,计划中的另外三篇分别为“雕塑艺术篇”“绘画艺术篇”“行为艺术篇”。“艺术”几乎是他超越科学的一个重要切入点。他的长、中、短篇小说中遍布着痴迷于艺术的人物、技术与艺术、艺术与生存、艺术与哲学等的讨论与思辨。这些艺术痴迷者中,有穷人、富人、年轻人、老人,还有外星生物,他们将艺术的地位置于科学之上。艺术成为人类之间、人类与外星生物之间沟通交流的利器和精神追求。在历经多年科幻创作之路后,刘慈欣坦言“大艺术系列”中的《梦之海》与《诗云》是自己最钟爱的两篇小说,写这样的小说是一种享受,一种狂欢。
他毫不吝惜地使用各种溢美之辞夸张地描述着艺术的力量。在他的作品中可以随处见到各种艺术符号,比如德彪西的《月光》、贝多芬的《欢乐颂》、怀斯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卢浮宫的名画、鲁迅的《呐喊》、但丁的《神曲》等。短篇小说《西洋》中,作为殖民侵入者的“我”与被殖民者艾米谈到艺术时,“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有那么多的话可谈”。艺术消解了两人身份与年龄的差距,成为具有神奇功效的共同语言。技术可以应用,但却未必能够沟通,艺术仿佛成为冥冥中联通一切生命形式的语言,同时也成为人类和外星生物追求的终极目标,他们可以为艺术而活,为艺术而死。
《梦之海》中的地球人与外星人在艺术上形成了无障碍交流。来自外星的低温艺术家受地球人颜冬冰雕的启示和感染,也要进行艺术创作。他称艺术对自己来说“是一切”,而对科学则不屑一顾,认为那是“婴儿文明的课程,当探索进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将毫发毕现,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就没必要了”。他只对艺术感兴趣,称“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对艺术的执著可以使他漠视人类的生存,将地球上的海水取之殆尽,后来人们费尽心力才将这些变成冰发射到天上的海水收回。而地球上,还未从人类窘境中摆脱出来的老冰雕家叹息道:“日子难不能不要艺术啊!”这分明使人悟到一个关于艺术的推论:它是可以超越生存境遇、生存空间、生存状态的力量,永恒地支撑着人类在宇宙中前行。
《欢乐颂》中,人类与外星生物“镜子”之间,“放弃了与镜子在技术上进行沟通的尝试,人类离理解这些还差得很远,就像蚂蚁离理解国际空间站差得很远一样”。但在艺术层面,却可以与“镜子”和谐对话,相谈甚欢。克莱德曼请“镜子”用太阳弹奏一首人类的音乐《欢乐颂》,人们唱起这支曲子,歌声通过镜子传给太阳,太阳用强大的电磁脉冲传向太空的各个方向,“镜子”由衷地说,“是首好歌”。地球人类与外星生物在艺术层面达到高度的融合,艺术成为二者沟通的唯一桥梁。
《赡养人类》中的艺术沟通是在两个身份悬殊者之间展开,即职业杀手与穷画家。穷画家拒绝接受富人施舍的理由竟是:“我的画都是描写贫穷与死亡的,如果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我的艺术就死了。”为了艺术,他宁可继续忍饥挨饿。冷酷的杀手滑膛欣赏穷画家的艺术风骨,买下了他的画,不住地端详揣摩,在得知穷画家的心声后,心被软化了,答应为拾荒女孩复仇。两个不同身份、经历和层次的人在艺术面前达成了默契。
如果技术与艺术对决,到底哪一方会胜出呢?《诗云》中刘慈欣对于艺术的肯定及对本土文化的热爱,通过故事情节毫无保留的彰显出来。人类已沦为吞食帝国的奴隶,诗人伊依教授家禽人古典文学的目的在于改善其肉质,使吞食者们吃起来口感更好。即便如此,伊依仍然对自己的语言保持着热爱,他狂热地赞颂着古汉语,称它是不可翻译的,否则会失去内涵和魅力。他请求神将写着人类古诗的纸片留作纪念,并向宇宙传播。当“神”用高科技掌握了古汉语的读法后,同样发出这样的感叹:“在如此小巧的矩阵中蕴涵着如此丰富的感觉层次和含义分支,而且这种表达还要在严酷得有些变态的诗律和音韵的约束下进行,这,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
关于汉语古诗,当《诗云》中的“神”表示不屑,認为“技术能超越一切”,伊依却说“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这仿佛是刘慈欣在左右互搏。一方面,作为工程师,他体会到技术强大的力量,另一方面,作为作家,他又充分领会到文学的独特意义,通过技术手段可以熄灭太阳或将其变成绿色,可以克隆出一个李白,可以试遍所有汉字组合,写出所有可能的诗篇,并用量子计算机把这些诗存贮起来,但“具备古诗鉴赏力的软件”却编不出来,不能将好诗从诗云中检索出来。这说明,无论如何高端的技术也取代不了艺术的价值,取代不了人类对语言文化的深爱。
作家对待时间的态度,亦是对待历史的态度。纵观刘慈欣的几十部作品,可清晰地提炼出他的历史观。他从不认为世界是一部向着特定目的地前行的战车。相反,他更相信偶然对这个世界的塑造:认为“必然”只是想象,“偶然”才是真实。《命运》中“我”与爱玛在宇宙漫游,不料意外误入了时间虫洞,并推开了一颗小行星,后来才意识到这颗小行星本应毁灭地球上的恐龙,我们推开它无意间改写了历史。但“我”信奉“人择原理”,坚信无论怎样人都是万物之灵,即使与恐龙同在一个地球,也一定会战胜它。当我们降落后发现,事实恰恰相反,恐龙不仅主宰了地球,而且成为人类的主人,宇宙没有按照我们想象的那样选择人类。小说批判了人类愚蠢的自信,所谓不可更改的命运,真的存在吗?事实上,人类的道路如曲径交叉的花园,如错综复杂的棋局,没有注定的输赢。于是感慨:“我们的时间里,人类文明在地球上达到了巅峰,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机遇,而我们以人类的自负把偶然当成了必然。”这种思想的启发无疑会更新读者对历史的认知,了解基础主义、本质主义存在的不足。
在《信使》中,来自未来的年轻人告诉爱因斯坦“上帝也会掷骰子。”因为上帝并非胸有成竹的总设计师,即使他是存在的,也不可能给每个人、每个国家安排出路,万事万物都可能出现意外。我们成为自己是一种偶然,生活在某一环境,面对某一种境遇亦是偶然,必然有可能只是众多偶然角逐后的随机选择。
《西洋》或许并不是刘慈欣最好的小说,全篇有某种积贫积弱多年后的民族关于经济文化强国的意淫倾向,强势的叙述口吻与浓重的殖民色彩让人颇有不适之感,但它却完整体现了刘慈欣的历史观。小说以整体假设的角度书写了历史发展的多种可能,假如郑和下西洋后赢得了对西方的战争,大明朝会成为日不落帝国,某一节点上的差异便会重新改写整部历史,而这一节点的发展方向则并不带有必然性。我们所看到的结局或许只是众多可能中的一种,于是发出“历史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感慨。
但是,直面偶然的世界,刘慈欣并未劝导人们放弃信念,听凭偶然的播弄。相反,怀有强烈“英雄情结”的他,往往让人物成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英雄,他们是这个社会的智者、勇士和精神支柱。《朝闻道》中为了真理不惜献出生命的学者,一批又一批科学家完成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后化成火球升向天空,后继者一个个走上前去,向排险者寻问不解的问题。他们是扑火的飞蛾,为了追逐光明扇动着翅膀。朝闻道,夕死可矣。对于真理的无限接近,是人类永不停息的信仰。《光荣与梦想》中的奥卡老师,为了支持辛妮训练长跑,变卖《古兰经》,甚至卖血,声称自己是她的亲生父亲,最后累死在课堂上,而辛妮也以生命为代价跑到了最后一场马拉松的終点。这里,奔跑是他们的信念,是他们不可剥夺的权力。《吞食者》中用智慧誓死捍卫家园的上校,带领人们拒绝了大牙邀大家去吞食帝国做合法公民的请求,宁可留下来作为蚂蚁的食物,让地球的生命在自己的身体上复苏。刘慈欣似在歌颂一种伟大的精神,这种精神可以超越贫困,超越种族,超越星际,并重塑历史。
3 结语
纵观刘慈欣的科幻创作之路,不难看出,科幻小说绝不仅仅是以科学为背景或主题的创作,而是可以凝炼更多内容,内涵更为宽广深厚的一种类型文学;对技术、艺术和历史的多重思索,使刘慈欣小说超越了惯常的类型文学,从而进入宇宙探索的深处,与主流文学相比,在哲学文化层面又达到某种程度的交融。惟其如此,使刘慈欣的科幻作品显得与众不同,令人惊喜。
【参考文献】
[1]刘慈欣.重返伊甸园——科幻创作十年回顾.南方文坛[J].2010(6).
[2][英]亚当·罗伯茨.科幻小说史.马小悟,译[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美]罗伯特·斯科尔斯.科幻文学的批评与建构[M].王逢振,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