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娜:旧的、环保的也是时髦的
2018-01-09杨聃
杨聃
独立品牌设计师张娜
“存储”旧衣,“提取”再造衣
听闻设计师张娜的“再造衣银行”是将旧衣改造的地方,本以为它多少会沾染一些古着店的特质,比如陈设色调暗、一进门就能闻到旧物的“气息”,然而,实际情况完全相反。地处弄堂深处的“再造衣银行”更像一个精品买手店,陈列在门口的那件女士风衣裙颇具概念性,由5种以上风格并不调和的布料拼接而成,旁边两只小兔子玩偶“藏”于管道后,探出头来。
一层的Showroom(展厅)只有周二到周五对外开放。房间以白为主色调,一块巨大的牛仔拼布从房梁处“泻”下,落到地板之后又延出好几米,充当了壁纸和地毯,上面无数块深蓝浅蓝的牛仔方格布都是从旧衣服上剪下来的。“我发现在大家丢弃的衣服里,牛仔占了非常大的比例。”张娜对比两件牛仔拼布夹克补充道,“因为没有旧衣服是一模一样的,所以即便款式一样,每件仍是独一无二的。”在张娜看来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你的旧衣服变成了我手中的布,再变成她身上的新衣”,不同时空的人产生了连接。“当然,这些衣服我们在做之前会经历严格的消毒。”她无奈地说,“刚开始那两年,我每天都在跟别人解释衣服干不干净的问题。”
女人总会遇到这样的情形,面对一柜子的衣服还是觉得没有衣服可穿。潮流更迭的速度也让人应接不暇,上一秒被抢购一空的爆款,下一秒就无人问津了。2010年,张娜看着衣橱里一堆基本上不会穿的衣服,萌生出改造旧衣做实验的想法。她还跟朋友放出话去,用故事来换设计——如果旧衣承载了很多记忆和情感,她就免费帮他们升级改造旧衣。她希望经过改造的旧衣既能满足人们追求时尚和情感的需求,又能循环利用。“每个抱着衣服来的人,都不只为了衣服而来,有人想纪念,有人想忘却,老去的衣服上面,每一件都像裹着回忆的浆一样。”最先响应的那些人中就有张娜的妈妈。
年轻时的张妈妈热衷打扮,想尽办法去买时尚杂志,照着杂志上面的款式找裁缝定做。在一张老照片上,张妈妈烫了个爆炸头,夹着根烟,造型像个“坏女人”,其实她平时都不抽烟。小时候看到这张照片张娜觉得父母疯了吧,这是在干什么,长大了想来那是改革开放以后被压抑的青春的释放。上世纪80年代因出口转内销,张妈妈买了许多衣服,其中一件亚麻条纹针织衫,穿了30年还完好无损。因为年纪大了,张妈妈想穿宽松一点,张娜就用很少几刀帮她做成了开襟毛衫。“当年一个还挺时髦的女性,现在60多岁了,她不再那么热衷旅行、打扮,而是喜欢养养狗、买买菜。可是这样的一件衣服贯穿了她人生30年,这里边有她非常多的故事,也有我的成长。”
祥子在加拿大生活過,那里社区的二手商店把居民捐赠给公益机构的旧衣服、厨房用具以便宜的价格卖给弱势群体。回国后,他也在北京五道营胡同开了家公益性质的二手店。张娜偶然逛到了祥子的店,聊得不错就留下了名片。后来祥子看到杂志上对张娜的报道,便主动联系,带张娜到他收集旧物的皮村看了看。皮村在北京东五环和六环之间,靠近机场。张娜第一次去时的印象是低矮的平房和飞扬的尘土。这里聚居了大量的外来务工者,为了帮助他们,北京工友之家开设了同心互惠社区,让下岗女工将回收的旧衣进行拆分处理。
那些堆积如山的旧衣服看上去跟法国艺术家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的大型装置作品《无人》一样,具有视觉冲击性地质疑着快速无度的消费最终会带来什么。回收衣服中一小部分符合标准的被捐往贫困山区,一部分被低价售卖给居住在附近的打工者,其他有吸水性的被做成拖把,绝大多数没办法消化和处理的就成了填埋废料。女工们将旧衣服拆分,扎一把拖把拿5元钱报酬。祥子和张娜决定聘请她们将旧衣服做成拼布。这拼布也不是随便就能拼的,张娜负责挑选旧衣,提供设备给女工依次对旧衣进行拆分、清洗、消毒,并按色系和材质进行分类。一来二去的,张娜发现女工大姐们虽然没有技能特长,但都心灵手巧,上手很快。回想起来当时一位武大姐的说话方式和语气跟皮村“网红”范雨素有点像。拼好的花样面料运至上海,由张娜设计成新衣,放在祥子的店铺销售。
张娜的独立品牌 FAKE NATOO 和“再造衣银行”一年出两季新品
楼梯旁的衣架上,每件衣服都特色鲜明,其中一件是首批陆续制作的30件改造旧衣中张娜唯一自留的。如果她不说,没人能想到这件连衣裙上的闪电造型门襟的原型是什么。在皮村挑旧衣时,张娜突然看到了一条宝蓝色男士毛裤,拿起来比了比,裤长大概到她胸口了。“我们每个人小时候大概都有被妈妈逼着一定要穿毛裤的经历,当时觉得特别痛苦。但毛线裤是家人很用心地一针一针手打出来的。”张娜说。她觉得那个宝蓝色真好看,织得也平整,可惜裆部烂了一个大洞。张娜大刀阔斧一剪,就这样把它变成了眼前这条女士连衣裙的门襟。
这也是张娜喜欢这个项目的原因之一,“你不知道它们会变成什么”。国外早有再设计(Re-design)的概念,但张娜觉得那和她做的东西又不太一样。破了洞的围巾可以改成新夹克的毛领;剪开一片不再合身的针织衫,拼接蕾丝或乌干纱,再绣上珠片,就是一款复古的假领;即便有的白衬衫已经霉迹斑斑,清洗也无法去除,但在她看来它又形成了一种有时光印记的纹路。张娜决定把旧衣改造的项目称为“再造衣(Reclothing)银行”,用再设计的眼光重新审视旧衣,通过拼接再造延续它们的生命,而“银行”就是她希望项目能达到的“功能”,通过“存储”旧衣,“提取”再造衣,让不再穿的衣服流通起来。
有时候,拆着拆着旧衣服,整个工作室就开始肃然起敬。“做工太好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都有非常多精细的手工,那个归拔的技术,那个用的马尾衬,包括里边有一些看不见的省位,它得拿手針一个一个地连接、缝纫,这些都是我们现在根本就不会用的技术了。”张娜说,“现在太快了,已经没有了珍惜。像蓝天啊红梅啊这些标签,我也会把它们保留在新衣服的里面。”
不同于欧美、日本等那些二手产业颇具规模的国家,购买古着是一种生活方式,在国内,别说花钱去买别人穿过的旧衣服被认为是不吉利的事,买件新的,网购也提供了“性价比”更高的选择。光顾祥子二手店的客人有热爱古着的文艺青年,也有白领精英,但毕竟还是少数。加上当时生产再造衣的只有张娜一人,从挑面料,到设计制作,每一件再造衣都要花费不少时间,张娜自己的独立品牌FAKE NATOO也正值起步阶段,无暇投入更多。“内因外患”导致祥子的二手公益商店难以为继,“再造衣银行”也暂停了。
少说故事,说设计
跟张娜聊天能感受到她身上北京大妞的爽朗。从小在画家父亲的熏陶下,她对美的要求从不妥协。因为总买不到满意的衣服,从十几岁开始,父母就让张娜把理想中衣服的图样画出来拿给裁缝做。“那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时代,我爸爸一直想买国外旅行时背的那种大背包,但是根本就买不到。他就用沙发革自己做了一个。”初中的一个夏天,张娜纠结要不要穿一件有点透的衣服出门,张爸爸对她说:“罪恶的眼睛能看穿貂皮大衣。如果这个人对你怀有恶意,你裹得再紧,他也能看到里面去,如果他对你没有恶意,就算穿得再少也不会受到伤害,所以你就勇敢地穿你想穿的衣服吧。”在张娜开始恋爱的时候,张爸爸又对她说:“女孩子要学会一个人面对世界,不能把所有的感情都依赖给另一个人,如果你依赖的话,有一天一定会像输光了的赌棍一样被人瞧不起。”这些话她一直牢记于心。
从法国MOD'ART服装设计学院进修回国之后,张娜来到上海。一方面考虑到上海能为服装设计师提供更大的空间,另一方面是被海派文化所吸引,她笑着说:“初中那三年,别人读武侠的时候,我在读张爱玲,别人在读三毛的时候,我还是在读张爱玲。”这幢有百年历史的法租界洋房是张娜到上海之后的第三个工作室,她是个恋旧的人,就连一层的木地板也是收不同人家的旧地板拼起来的。拼布地毯上的沙发和圆茶几也是1949年之前的家具,这些结合了海派文化和装饰艺术的物件专门有人回收,保留骨架,换一层新的外皮。张娜指着墙角的白色书柜说:“那是我2009年成立工作室时,在旧货市场淘的,才花了50块。”它旁边一面墙的装饰门都是从各处老房子里拆下来的,其中一扇来自杜月笙的宅邸。“我喜欢买老物件,自己的东西也舍不得丢掉,有记忆嘛。后来觉得东西放在那儿不用,就像死了一样没有意义,所以现在不做收藏了,放手挺好的。”
她自认为是一个“可以讲究也可以将就”的人。讲究起来,对衣食住行的要求都蛮高。回想上学的时候,上午、下午和晚自习要换三身衣服。“我爸爸那时说我太肤浅。不过现在不会了,有时候一套造型能持续几天,讲究到另一面了,让它更舒服、自然。”来上海之后,张娜一直在静安区和卢湾区,每次穿行于挂满内衣、外衣的晾衣竹竿下,都感慨“蔚为壮观”。从工作室顶层的露台望去,一边是甲级写字楼,一边是老市井,“这儿就像城市的背面,很多人关注不到”。张娜对生活的“烟火气”充满好奇,去任何地方旅行都要去当地的菜市场和旧货市场“打卡”。从小跟父亲到各地写生,有城市,有乡村,她就被教导,到哪儿都要进到人家家里去,和他们聊聊天,才能真的了解当地的文化和面貌,进行创作时才会更加真实。“通常在乡村,进门都以讨杯水喝开始。做‘再造衣银行让我进入到很多人的生活和故事中,这也是最初吸引我的部分。”张娜说。
专注在FAKE NATOO的那两年,张娜一直想要重拾“再造衣银行”。她不希望再通过说故事和环保公益的标签来说服消费者买单。若想让“再造衣银行”存活下去,能否批量生产是一个重要因素。张娜找到了面料的解决方案。除了同心互惠社区的拼布,她还尝试跟大批量生产成衣的品牌合作,用他们的库存面料进行旧衣改造。有了相似的库存面料,就可以进行公版设计,例如用任意两条牛仔裤制成一件牛仔夹克,任意两件衬衫可以变为一件新的长款衬衫。
从喧嚣的南京西路拐入泰兴路,穿过吴江路步行街,远远就看到挂在拱形门上的“张园”牌匾。这座建于1882年的私家花园如今成了创意园区,餐厅、酒吧、咖啡厅和100多幢石库门建筑和谐共存。2016年,“再造衣银行”首场品牌发布会选在“张园”举行,主题为“重生”。和“张园”一样,“再造衣银行”通过升级再造焕发活力。为此,张娜做了充分的准备。大量的旧衣被研发为可再生面料,还有塑料纤维再循环而成的RPET。不过最先谈论的不是旧衣,不是环保,而是设计本身的时髦和实用。
看着衣架上那件RPET牛仔拼布风衣,设计简洁,轮廓包容,完全看不出来那是一件再造衣。张娜认为人们对环保的概念有误区,比如一和环保沾边就觉得很贵,还跟时尚没啥关系,以及环保就是一些原色,类似驼色、米色、米白色的材质,天然染料染出来的东西就是会掉色等。“矿物质染料不会持续掉色,也符合国家环保标准。”张娜强调,“木浆纤维比棉麻更环保,因为后者作为经济作物要耗费大量的杀虫剂和水。但很多人并没有渠道获取正确的信息。”
随着“可持续时装”近年来在全球范围内的关注度升高,消费者越来越有环保意识。从销售上就能反映出来,“再造衣银行”的受众每一季都在变大。张娜想通过新零售的方式,让更多人了解再造衣和可再生面料的理念。“我不是个极端的环保主义者,极端的人连羊毛都不用,我主张平衡。”张娜说,“人们的生活方式变了,很多消费者开始更友善地对待自己和环境的关系。大家一直在说消费降级,我认为未来一定是消费升级的,人们消费的不仅是这一件商品,它有情感,有背后的价值观,有对环境做出的承诺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