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晨味《春晓》
2018-01-09夏元明
清晨,鸟语啁啾,躺在床上,自然想到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觉得这诗真好。
“春眠不觉晓”,“不觉”二字妙。“不觉”二字有两层含义,首先言其夜里睡得安稳,深沉,甚至连梦都没有做一个,一晃天亮了,真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如果辗转反侧,就不会有“不觉”之感。其二,心境平静。睡得好,自然是心中无事,心中有事就不可能睡得好。像陆游似的,“夜来卧听风兼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想平静也平静不了。孟浩然为什么能平静?因为国家无事,自己又是隐居之人,“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心闲无虑,“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富贵于我如浮云”,“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焉能不静?一静就一觉睡到天亮,满耳鸟声,何等快活!所以“不觉”二字实际隐含了孟浩然的人生态度:达观,洒脱,无物碍于心,多少有点老庄的味道。
“处处闻啼鸟”,写得自然而然,没有半点人力,且十分合乎情理。既然睡得沉稳,又是怎样知道破晓了?呵,原来有满耳的鸟声。“处处”二字亦妙,春晨,鸟语声喧,不是一两声,而是鸣声盈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才是春晓的特色。今晨,我就是被鸟声吵醒的,到处都是鸟声,十分婉转悦耳,想睡都睡不着了。像這样自然的诗句,一般人也是做不出来的。
第三句是个转句。前两句是叙述眼前的事实,后面转到心理。第三句是个过渡。“夜来风雨声”,既为下面的发问留下原因,又部分解答了前面“春眠不觉晓”的根据。春眠而听风雨,有天籁传来,轻寒阵阵,实可催眠。李清照“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风雨也起到催眠的作用。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虽未涉及睡梦,但拥雨而眠,想来一定惬意。当然能安稳地听雨,与自然融为一体,也是心中无事之故。设若如杜甫似的“明朝有风事,数问夜如何”,风雨只怕更添了上朝的困难,还哪有闲心欣赏?杜甫以朝廷命官自居,立志“致君尧舜”,其实是自找苦吃,不如孟浩然似的高枕无忧,心静如镜。所以,李白称赞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如此“风流”,天下能有几人哉?
孟浩然不忧国事,“穷年忧黎元,叹息肠中热”不是他的事,但他也有一点担心,担心“花落知多少”。夜里风吹雨打,不知又添了多少落花,春又不知老去了几分?这真是文人雅士的担心。种地插田之人,会责之以吃饱了无事。而实际上这才叫“人文关怀”。因为,惜春是对自然的热爱,对生命的珍视,隐隐然可见诗人之生命意识。诗人多敏感,“惜春常怕花开晚,又何况落红无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要容许知识分子有这份“闲心”,抒发一点生命的怅惘之情。不能如鲁迅所说的,拾煤碴的老太太不会种兰花,因为她无钱无闲,不如有产阶级闲情逸致。其实,我们要倒过来看,“无产阶级”忙于衣食,度日如年,固然有“阔人”不知的辛苦,但“阔人”的生命关怀,也不是劳碌于生计的“穷人”所能产生。就像佛教要产生于释迦牟尼,儒学的祖师只能是孔子,一个系累于生计的人,是不可能有此终极关怀的,真正的文化也不是贫穷可以创造的。我们不能偏颇地否认“阔人”的思索,那是阶级论的幼稚。
当然,孟浩然的生命关怀也来得平淡,没有刻意的故作姿态,“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轻轻地一问,风行水上,轻起涟漪,会心者有共鸣,不会心者亦可当作闲话忽略。这样更好。像废名所曾嘲弄过的八股,“抗战必胜,石灰有卖”,什么东西都要扯一个大主题,那就不是孟浩然,而是当今的冬烘先生了。
(作者夏元明系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黄冈市作家协会副主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