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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沙棘

2018-01-09纪红建

西藏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栽树河谷沙棘

纪红建

沙棘在我国西北部较为普遍地存在着,藏南隆子也有。

2017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我来到了海拔4000米的隆子河畔。老家四川自贡,来西藏已经27年的隆子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廖显才指着缠绕着隆子河谷绿色哈达般的沙棘林告诉我说,你别看隆子的沙棘灰头土脸、其貌不扬的,跟错那沙棘的高大挺拔、俊秀青翠没法比,但它在朴实无华中蕴含着顽强的生命力。这里栽下的杨树、柳树,头两年活得好好的,但第三年可能就活不下去了;沙棘不同,头两年像死了一样,但第三年就活了,能活上千年。

沙棘相貌平平,内心却充满着顽强、坚韧和丰富。它不怕干旱,不怕贫瘠,更不怕风沙,它不仅可以在盐碱化土地上跋涉,还可以穿越千年。因为它的存在,隆子环境美了,空气净了;因为它的存在,隆子的草蓄矛盾解决了,牧业收入增加了……它的树干可以盖房子,枝条还可以当柴烧;它的果实可以制成沙棘果汁和沙棘油,能治疗多种疾病……我抚摸着沙棘灰黑而粗糙的树干,它身上散发出的顽强精神令我感动。

在随后一个星期的采访中我深深感悟到,沙棘早已超出了生物学的范畴,它成了隆子人顽强不屈的精神象征。朗宗、多吉、谭弘发、廖显才、拉杰、顿珠、格桑、巴珠、洛桑丹增等成千上万的人,就如同这雪域高原一株株顽强不屈、傲然挺立的沙棘。

1966年春天,在荒凉的隆子河滩上,一个大约40岁的瘦小藏族女子,带领几十个群众,在浑浊河水边,漫漫黄沙中,挥舞着镐头和铁锹。不是刨地,是挖坑栽树。他们要试种60亩地的树,除了沙棘,还有新疆杨与黑柳树等,总共五个品种。形象点说,这不是试种,而是宣战,向贫瘠宣战,向高原宣战,向黄沙宣战,向质疑他们的眼神宣战。

瘦小的藏族女子叫朗宗,是隆子县新巴乡(今隆子镇)乡长,群众则是三村(今芒措村)村民。

相对其他群众,朗宗的行动显得更为吃力,不是因为风沙大,也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而是因为她左手残疾。那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伤痛。1928年出生的朗宗,本来是墨竹工卡县人,因为出生于贫困的牧民家庭,从小就饱受旧社会农奴主的摧残。朗宗3岁那年,家乡遭遇大雪灾,家里住的帐篷被压垮了,给农奴主养的牦牛被冻死了。不得已,父母带着一家老小走上了逃荒之路。他们边逃边要饭,翻过了一座又一座高山,最后来到了隆子县新巴乡三村。

虽然朗宗一家逃脱了农奴主的威逼,但并没有摆脱农奴的命运。朗宗一家又成为一个名叫罗布的农奴主的奴隶。朗宗,朗宗的母亲,包括后来朗宗年幼的儿子,一家三代都成了奴隶。朗宗当劳力使,给农奴主种地,朗宗的母亲和儿子则放牧,或捡马粪、牛粪、羊粪。

相对于家乡,隆子的土地更贫瘠,生存条件更艰苦。与其他农奴一样,朗宗一家如同石缝中求生存的小草。他们使劲地长呀长呀,长得很慢,也长得异常艰难,但从未放弃对未来的希望,也没有谁真正把他们压倒打垮过。

与朗宗经历相似,今年77岁的隆子县老县委书记多吉,精神矍铄。他告诉我说,他生在叶巴,长在新巴,算是在新巴土生土长的。他参加工作42年,除了在贡嘎当了3年县长,在山南地区当了4年人大工委副主任,其他35年全在隆子。他对隆子很有感情,对于50多年前的隆子记忆犹新。他说,旧社会,西藏的县分了五个等级,隆子条件最为艰苦,是五级县,级别最低。隆子沟很大,河谷很宽,当时气候非常差,一年中有近8个月的风沙天气,晴天黄沙蔽日,雨天泥沙横流,老百姓苦不堪言。当时在隆子河谷流传着一句俗话叫“聂巴阿贴组”,意思是“只要你说话,身上的沙土就会往下掉”。隆子河是季节性河流,春天和冬天是干的,夏天洪水大,遍地跑,这次冲南边,下次冲北边,毫无规律。洪水冲走了耕地,也冲走了房子,于是河床起来越宽,耕地越来越少,逼着老百姓把房子往山边边建。

水土流失、风沙肆虐带给隆子人的,不仅仅是出行的不便,更是对生存和发展的严重制约。隆子河畔的人们只能守着随时都可能被洪水和风沙蹂躏的几亩薄地,种点青稞,放点牧,一年下来,肚子都填不饱。他们真担心隆子人今后是否还能在这里生存。

但朗宗不信这个邪,她想撼动人们的传统思想。当然,这既有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顽强与不屈,也有新思想对她的启迪。1959年西藏民主改革的号角吹响了,朗宗一家翻了身,不仅分到了田地、房子和牲畜,而且开始接触到新思想。解放军来到了村里,她不仅看到了希望,而且还学会写藏文,写阿拉伯数字,以及讲些简单的汉语,更是通过解放军了解到了“世界屋脊”下的世界。1959年6月,她算是正式参加工作了。因为工作突出,参加工作不久,她还当上了村里的农会主任和互助小组长。1961年担任新巴乡乡长,1963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看着光秃秃的荒滩,看着整天弥漫的风沙,朗宗握紧了拳头,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赶走这些讨厌的家伙,这些害人的家伙。白天,她与群众一起干农活,夜里她就考虑着隆子河谷地带的荒滩荒坡怎样治理的问题。想到隆子河谷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她就笑着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还是满天的风沙,她又有些沮丧,忧愁笼罩在心头。她去请教村里的老人,隆子河谷是适合种树还是种草?适合种什么树和草?一个老人很慈祥地笑着说,姑娘啊,你还年轻,不怪你。想要在隆子河谷种树种草,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谁也没实现这个愿望,姑娘你就不要逞这个能了,那是自找麻烦,自讨苦吃。

朗宗虽然有些喪气,但没有死心,也不甘心。她跑到县委县政府,向领导倾诉着新巴老百姓生存与生活的艰难,数落着风沙对人们的种种损害。她说再这样下去,大面积的沙尘直接威胁到县城及区域内村庄的存亡。领导被她的这番激情逗笑了,有领导认为隆子河滩的治理,朗宗一个女人是无足轻重的。领导说,这个问题县委政府会考虑,你回家等着。朗宗等啊等,等啊等,等了一个多月,县上一点响动都没有,她急了,是不是领导糊弄自己的,根本没当回事呢?她又找到领导办公室,领导说,治理隆子河谷的问题是个大问题,不是我们想解决就能解决的,要从长考虑。朗宗有点气愤了,她说,政府不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吗?人民的事怎么能拖呢?再不加强植树,我们就是千古罪人。没办法,领导表态,明天就开会研究。第二天,隆子县委就开了个会,专门研究隆子河谷治理的方案和措施,并成立了隆子河谷治理领导小组,由县委副书记担任组长,县农牧科和相关乡的领导为成员。朗宗也是领导小组成员之一。机构也成立了,但具体怎么干,谁也不知道。但朗宗是个实诚人,她是动真格的。朗宗想,不知道怎么干没关系,自己有眼睛,有耳朵,可以悟,也可以学啊!endprint

近的,可学列麦,她也参加了列麦的开垦造地、引水修渠。同属隆子县的列麦公社由16个小山庄组成,分散在10座大山、3条大沟的8个山坳里。“山多地少,肚皮填不饱”,是20世纪60年代群众生产生活的真实写照。“想要吃饱饭,就得开垦土地。”原列麦公社党支部书记仁增旺杰带领全社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扛上铁锹、十字镐,赶上牛、马,奔向海拔4200多米的桑钦坝去。为了能让桑钦坝早日种上粮食,群众在坝上搭上帐篷,夏天漏雨被子被打湿,冬天挡不住寒风,但这一切没有阻挡住列麦人种粮的决心。用牛耕、用十字镐刨、用铁锨翻、用肩挑背扛,列麦人用尽了浑身解数。在开垦土地这件事上,谁也不甘落后。有很多人趁着大家都睡着了,悄悄地出去干。后来不光本社的人干,其他社的人也过来支援。一年时间,列麦人磨坏的藏犁、磨秃的十字镐和铁锨等就有1000多件;老人和孩子们从荒地里拣出的石头近千立方。到第二年春播前,列麦人在桑钦坝上垦荒760亩。第二年冬天,1100亩荒地全部开垦完成。为了纪念这气吞山河的壮举,传承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他们决定把桑钦坝改名为“革命坝”。

然而,要在革命坝上种上粮食,就得解决土地灌溉用水的问题。革命坝海拔4200多米,比公社所在地还高上300米,如何实现引水灌溉成为了一个大难题。刚开始他们从河谷里修了水渠,打算引水过来灌溉。但是水太小了,根本无法满足需求。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土地灌溉,公社抽调了70多名突击队员上莫拉山安营扎寨,准备修建一条全长8.5公里的盘山水渠。想在这海拔近5000米,一旁全是悬崖的山上修建一条水渠可不是那么容易。在突击队员的奋战下,蜿蜒如带的盘山水渠艰难地向前伸展。他们的脚步停在了一堵楼壁似的“铜钹岩”前。“铜钹岩”六丈多高,十多丈宽,手不能攀,脚不能站,上依陡崖,下临深谷,是整个工程最艰险的地段。怎么办?列麦人隆子人从来就不是遇到困难就退缩的人。只能两个人的腰上拴绳子,上面几个人拉。人悬在悬崖上进行开挖。巾帼不让须眉。原妇女突击队长白玛玉珍第一个绕路攀上六丈多高的陡壁。接着,人们一个个跟了上去。他们凌空作业,抡锤的抡锤,掌钎的掌钎。白玛玉珍肩负起悬空打眼、装药、点炮的艰险任务。“铜钹岩”上炮声隆隆。经过十天苦战,突击队员们终于把这个庞然大物降服了。当水从这条“幸福渠”一泻而下时,人们激动、喜悦的淚水也淌了下来。

50多年后,当笔者来到革命坝时,这里早已退耕还林。但“幸福渠”里的水依然流淌着,一如列麦生生不息的脉搏。是啊,列麦人为生存而努力的景象,在历史的烟云中已渐渐模糊,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排除万难、不等不靠”的列麦精神却在薪火相传中愈发耀眼。

1965年年底,在上级的组织下,朗宗和几十个公社社长一道,来到了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公社。去的路上,她对风景和内地的新鲜事物,还有些兴趣。然而,当她参观完大寨后,她就一门心思想着栽树了。她想,大寨原本只不过是一个贫穷的小山村,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黄县下丁家村在村支书王永幸的带领下兴修水利、改造山河,他们把山地削成平地,把地下的大石头一块块掀上来,在一条条山沟里筑起水库池塘,分别浇灌山上、山腰和山下的农田,使这个原来“山高地薄石头多、天地自带三分灾”的穷山村,变成了一个山清水秀、高产稳产的富山庄,粮食亩产增长了7倍。大寨人能在山上种地,我们怎么就不能在隆子河谷上栽树种草呢?

从山西大寨回到西藏隆子,朗宗就着手在三村搞起她的实验地。

“快别胡说八道了,隆子河谷那些荒滩上哪能栽活树,历史上也没栽过。”

“笑话,河谷上连草都长不活,树那么大,怎么长!”

“河谷上要是长出树来的话,我就砍掉我的脖子走路。”

“真是个疯女人,痴人说梦。”

“栽树这么苦,还没有任何报酬,傻子才去干呢。”

……

反对声此起彼伏。

朗宗毫不示弱,反驳着说:“大寨人能在荒山上种庄稼,凭什么我们隆子人就不能在河谷上栽树。”反对的人又说她头发长见识短,也不看看隆子海拔有多高,土地有多贫瘠,那能比吗?朗宗很不以为然,倔强地说:“你们那都是歪歪理,是为怕苦怕累找的托词。”反对的人无语了,只得说,行,你能耐,那就等着看笑话吧!

是的,此时的朗宗忘了隆子地处4000米的高原之上,忘记了隆子河谷土壤盐碱含量高、地下水位低、水源极为缺乏的恶劣条件,忘了隆子穷得连简单的生产工具都没有,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弱女子。其实不是她忘了,而是她的心太高,比西藏的山高,甚至高过珠峰。她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在隆子河谷上栽树,不仅要栽活,还要让它们活得好好的,成片成片的,活上几百年,上千年,像哈达一样缠绕着隆子河谷。

多么美好的愿望啊!

与朗宗一起在试验地栽树的,说是群众,实际上大多是妇女和孩子。男人都到哪儿去了呢?有的到列麦的革命坝修水渠去了,有的则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看笑话,甚至冷言冷语相加。狗日的男人有什么了不起?没有男人,咱照样干得有模有样的。朗宗边挥舞着镐头边在心里骂道。

这时,年仅24岁的年轻妇女央金哭丧着脸找到朗宗说:“大姐,今天早上,我丈夫叫我别跟着你栽树了,他说我们栽了也是白费力,栽下去也活不了。”朗宗愤怒地说:“千万别信那些男人的,你干你的,别搭理他们,遇到点困难就像老鼠遇到猫一样,都是些软骨头,这样下去,不被黄沙吃了才怪呢。”央金半信半疑地问朗宗:“大姐,这河滩上连草都不长,我们真能把树栽活吗?”朗宗说:“妹子,相信大姐,这树一定能栽活。”央金点了点头,又开始忙了起来。在试验地栽树的孩子,大多才十来岁,虽然有一股子蛮劲,但没经验。他们还不懂得在隆子河谷栽树的意义,更多是出于好奇、新鲜才来的。

但朗宗不认为这是劣势,她觉得很多事,不是在于干得好不好,干得多不多,而是在于敢不敢做,敢不敢尝试。当时经济条件极差,连基本的必要的生产工具都没有,甚至连一辆手推车都没有。朗宗却很乐观,她说,不怕,我们不还有手,还有脚,还有肩膀吗?有了这些,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什么活都能干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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