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飞伯劳西飞燕
2018-01-09戴文子
戴文子
在天灾与战争面前,人性的美好与丑恶都在这种极端环境中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劳燕
作者:张翎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2017-7
“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这句出自南朝梁武帝萧衍《东飞伯劳歌》中的古诗,现如今已少有人闻;而由其演化出的成语“劳燕分飞”,只怕是无人不晓。此间的“劳燕”分别代指“伯劳”和“燕子”两种鸟类。“劳”和“燕”在传统诗歌的天空下分别朝不同的方向飞去,伯劳匆匆东去,燕子急急西飞,瞬息的相遇无法改变飞行的姿态,因此相遇总是太晚,离别又总是太疾。
东飞的伯劳和西飞的燕子,合在一起便构成了感伤的分离,成了不再聚首的象征;而尘世间每一则“劳燕分飞”的故事,都有一个凄恻悲凉的女性立于其后。对于小说《劳燕》中的女主角姚归燕而言,她的“凄恻悲凉”既不是美人迟暮,也不是相思难了,而是时代和战争加诸于她身上的种种历史重负。
这样一部聚焦于大时代背景下女性命运的长篇小说,出自常年旅居国外的海外华文作家张翎之手。祖籍浙江温州的张翎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赴加拿大留学,并于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曾多次获得中国重大文学奖项。2010年,由冯小刚执导、改编自其中篇小说《余震》的电影《唐山大地震》登上荧幕。
回归文字本身,张翎带给读者最大的感受便是痛感,无论是世道的痛,抑或是世人的痛。这种对生命褶皱深处的创伤与疼痛的持续直视,在张翎的作品中俯拾皆是、触目可及。我阅读小说《余震》是在其被翻拍成电影之前,这部中篇小说篇幅不长,却阐述了一个无比沉重的主题:人性的宽恕。书中,张翎用最简洁直白的语句展现出一个笔锋轻触却痛及人心的世界。之后特地找来张翎的其他小说阅读,最受震撼的当属《金山》,而《交错的彼岸》中特有的女性柔情又令人难以释怀。从新历史主义的角度对被世人忽略的历史枝节之处进行重塑,以风月写风云,可以说是张翎的笔下最深沉的部分。身为旅居作家,张翎对中西两种文化的碰撞和认同体会尤其深刻。身处一种更为严苛也更为特殊的立场,张翎能更好地跳脱出固有束缚,书写着现当代中国历史变迁中的人因之改变的命运轨迹。
有别于其以往的小说,《劳燕》是张翎首次以宏大现实主义的姿态介入战争书写,也是迄今为止中国第一部涉及美国海军秘密援华使命的文学作品。很多读者与评论对此颇为惊讶,然而事实上,这颗创作的灵感种子早已埋在张翎的心底,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抽枝发芽。
在成为专职作家之前,张翎在北美的职业是听力康复师,因为工作的缘故,她接触到了很多退役老兵,发现这些人的经历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是他们给我开了如此大的一扇窗,让我对疼痛、创伤、救赎、治愈这些话题有了全新的思考”。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张翎接触到了抗日战争中的几个退伍老兵,他们用平和的态度回忆起他们曾经熟知的一个女孩。此时张翎心里突然一震,她想象这个女孩曾经的光彩,也想象着她与那些少年们的情感纠葛。于是在其构思的一场原本关于男人战争故事的过程中,一个叫“阿燕”的女性角色的人物雏形诞生了。
从《望月》开始,张翎塑造了很多个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余震》中的小灯、《睡吧,芙洛,睡吧》中的刘小河、《阵痛》中孕育生命的三代女人、《流年物语》中那个说着蹩脚法语的中国女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女性形象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她们经历多重苦难,最终参透人生,接纳生活的一切。这些女性在生存的绝境面前,保持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挺立。《劳燕》中的阿燕依然如此,区别只在于这部小说中张翎故事编织技术更加精湛,思想主题更为宏大,艺术技巧也越发娴熟。
故事开端于一个春和景明的采茶日,阿燕和青梅竹马的恋人刘兆虎正各揣心思。随着一颗炸弹呼啸而至,美丽的茶园瞬间化作一个巨大的弹坑,阿燕的母亲也惨遭不测,然而真正的不幸才刚刚开始。
张翎将一个女性悲惨命运的故事讲述得荡气回肠而又引人入胜。阿燕,一个中国浙南山村的普通女孩,却有着与其不相称的悲凄多舛的命运。她先被日本兵性侵,又遭同胞欺凌,未婚夫也离她而去。更为可悲的是,同村的人却没有对她施以援手,反而是各种风言风语,甚至连小孩都拿她作为笑柄。所有的这一切,都使阿燕走向崩溃的边缘。战争不仅吞噬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还将所有人的命运吸附到一个骇人的黑洞中去。曾经拥有的貌似恒久的东西,一瞬间全都化为乌有。
小说之中,阿燕的命运同三个截然不同的男人交织在一起。他们分别是其未婚夫抗战老兵刘兆虎、美国牧师麦卫理以及美国一等军械师伊恩·弗格森。他们在战争的腹脏里,就此开始了世事的艰辛。活着或者死去,成了每天面对的现实。这样的恐惧,既碾压着小说里的人物,同样也碾压着读者的感受。
为了完整叙述阿燕一生中所遭受的苦难,张翎在《劳燕》中采取了独特的叙事方法——幽灵叙事。这种结构用于长篇小说极其罕见,可贵的是,张翎在倒叙的整体框架中安放了一个被顺序讲述的故事。刘兆虎、麦卫理、伊恩于70年后故地重聚,以回忆的方式讲述自己所看到的阿燕。在战争炮火下的中国,他们分别与一个因遭日寇强暴而逃离家乡的女人之间产生了复杂纠结的情愫。三个鬼魂如同三个圆,阿燕是其唯一且共同的交集。
可以说,张翎用三个男人的讲述编织了一张网,全方位地透析了阿燕的各个侧面,反映出不同文化价值观念之下所呈现出的复杂、多样的女性形象。三个男人如同三面镜子,分别照出了阿燕所具有的三种迥然不同的特征:勇气、胆识和智慧,清新、淳朴和动人,以及苦难、隐忍和勤劳。三个男人都爱着阿燕,“以爱之名”聚集起来的男性却悄然不觉地从阿燕身上取走了“信任、耐心、慰藉、勇气、善意”以及她的身体和灵魂。
叙述至此,与其说张翎是在讲述战争中苦难的人们的故事,不如说她是借时代的苦难来展现男性对女性的剥夺,以及种种男性的偏见所导致的女性的灾难人生。终其一生,姚归燕都未能获得幸福,男人们窥视着她的身体,从身体到灵魂榨取了她所拥有的一切。由此来说,《劳燕》分明是一曲女性苦难的史诗悲歌。
但阿燕并不是被动、怯懦的。恰在这种境遇中,张翎笔下的女主角展现出女性对于耻辱和伤痛的隐忍与对于周围人的爱。这个被战争摧毁最为严重的女人,渐渐在严酷中站立起来,她习医治病,陪伴身边的人,宽恕恋人的丢弃,一人照顾孩子。她以宽容、怜悯和慈爱,原谅了加诸她身上的种种罪恶。面对苦难和背叛,阿燕最后的还击是“以德报怨”,以“爱”的力量让所有的苦难都长出新生的花瓣。
张翎在展示战争的凶残与人性的丑恶之后,又执意拿人性另一面的温暖照亮一双双失魂落魄的眼睛。张翎在这些感人的抗争中,给这个战争的废墟点了火把,给读者心里照了亮。这就是张翎直面战争的勇气所在,她最终是要将这一切的伤害,通过人的复原,将它踩在脚下。
“我其实是想探索灾难把人性逼到角落的时候,它会迸发出怎样的能量。”这句话仿佛概括了《劳燕》的实质。在天灾与战争面前,人性的美好与丑恶都在这种极端环境中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张翎在《劳燕》中叙述了一个历史尘埃里的中国故事,刘兆虎、麦卫理、伊恩,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共和国岁月,三位男主角,三个历史阶段,两种文化背景,被张翎网罗在同一个故事里。既有战争、苦难,也有性别、宗教,亦有罪恶、宽宥。《劳燕》如一只翩飞的燕子,掠过沧桑历史的水面,荡开久久不散的波纹。
张翎就像是一个收集者,她冷静地收集着这些被撕裂的人性片段,并用自己的手重新构建起一个更为鲜活的世界,告诉人们灾难背后的希望。而在这部让人动容落泪的小说中,阿燕这个形象温柔又有力量,宽容又有原则,坚韧却又丰沛,宽恕但不遗忘,独立却又承担。作者借由阿燕这样一个角色,展现了在苦难的涅槃和命运的蹂躏下,我们民族的女性所展现出来强韧的生命毅力和令人动容的情感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