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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在野

2018-01-09周吉敏

青春 2018年1期
关键词:茶青镰刀双手

周吉敏

题记:我到山野乡村,去看那一双双手,然后看到了心,看到了物,看到了美。

摩茶

手是唯一的工具。

我始终注视着那双手——是从山野岁月的泥土里刨出来的老树根。它很有生命力,活动着——摘,摊,揉,捻,抖,这几个汉字的笔画复杂,而手的表达简单至纯,一曲一张,揉就变成捻。

看这双手,你才会真正感知到,对于自然与人的恩惠,只有手才是与其相配的自然馈赠的最好工具。粗野在这个机械盛行的时代成为对自然亲近的最美好的词语。

我是在东海一隅的山中——泽雅黄山村遇到这双手的,它与茶叶在一起。

我观察一双手,看到了茶。

乡村四月,茶芽初发。村里几个还守着老规矩的女人,提着竹篮,前山后山兜转。弯弯曲曲的小径通往长着茶树的老地方。

采野茶,与茶园采茶不同,要将整只手伸长出去,还要加上腰的长度;或者举高,有时候还要踮起腳。指头上是长了眼睛的,指点手指在树枝间像蛇一样窸窸窣窣穿行。食指拇指衔住“嫩顶”,一伸一缩,整只手,一去一回,芽叶就落进了竹篓。

茶青的味道从断口溢出,随风而行,潜入味觉,清涩如橄榄,让春天里的人多了一口湿润。

采摘来的茶青要倒在圆形的竹簞里晾干水分。还要用手不时地去上下翻动。这铺着茶青的圆形竹簞,摊在农家青苔斑驳的矮墙头,与春日的乡村真是相配,像花朵戴在少女的头上那么生色。这是“晒青”景致。

大概午后时分吧。在灶窟里点把柴火烧烫了日常煮饭的大铁镬,然后把晾过的茶青倒入镬中。还是用手,仿佛离开了手就感觉不到茶叶的存在了似的,像炒面条几番抖开翻炒。不一会儿,水汽上来了,薄薄的一层,模糊了炒茶人的脸。原先硬挺的叶子软呆呆了起来,鲜绿也转为暗绿。这“炒青”算是完成了。

这双手好像是隔热的,撸起热气腾腾的炒蔫了的茶青,从热锅中一把把捧出放在竹簞上。

炒茶的老人挪一条凳子,坐在竹簞前,抖开茶青散会儿热,待到手能感知到那种熟悉的温度时,就把茶青归拢到手掌心来,开始揉捻。这是做茶的关键——去涩成形。

手作为唯一的工具,在这个环节中,发挥出极致的美。手掌心隐藏的力,管控着手指的叉开和收拢。揉——刚中有柔,手上的经脉,耸起来又伏下去;捻——细腻中的粗放,到达手指尖又回到掌心;而搓——从没有离开过掌心的来回滚动。

凝神注视这双手,看到一双手背后的那颗心——一颗没有被种种意识所烦恼、对自然顺服的心。一双手,它的活动,好像不是人类的智慧,也没有趣味的左右,是自然的愿望。

手像发达的老树虬根紧紧抓住一块青苔包裹的石头。褐色的茶汁从手指间“滋滋”地挤出来,流过手的高山、沟壑、洼地……交叉纵横,最后流落竹簞上。茶汁把这双手的主人走过的沟沟坎坎重走了一遍,才心甘情愿地从张变成了条。

一张张叶子把自己的身子卷起来,像藏起自己身世的秘密。

揉捻后的茶条,稍稍抖开,放在竹制的“茶焙”上烘干。竹子编制的“茶焙”像一顶硕大的斗笠,尺寸与灶上大铁镬一样大。移走灶上的大铁镬,把“茶焙”扣在灶上,灶下生上炭火,就可以烘焙茶叶了。

还是用手,要定时上下翻动“茶焙”上的茶条。一两个小时后,茶叶的颜色从暗绿变成了青黑色,就完成了。拣去粗梗大叶,再重新倒入铁锅翻炒。还是用手炒。黑黑的大镬里,手抓住茶叶不停地划来翻去。这已是做茶的最后一道工序了。

茶叶的香气越来越浓。还是用手捧出。这原始的茶——是妄念出现前的产物。

我看到,从始至终,这双手是主要的存在。从这双手里看茶,让我想起西方提倡的“手工制作”,那直接意味着优质品,应该有着信任人类之手的含义。自然授予人类的双手,在今天,我们又发挥了什么作用呢?

山里人做茶的过程有个好听的名字——“摩茶”。摩好的茶叶也有个粗野的名称——“老茶婆”。

老茶婆,不需要介绍信,不依赖故事,不需要名人,唯一的介入就是一双手。

看茶的人静默在那儿,物与眼之间没有遮挡,是直接,鲜明的形象。人直接进入物中,融为一体,相互交织。

茶香四溢。老人说,新摩的茶有火气,喝了上火,要存一些时日再喝。我是忍不住,取了一撮,放入粗瓷茶碗(也是饭碗),冲入开水,仔仔细细看它在水中一点点打开,打开,打开,还原。它最初的样子——一张张叶子青翠欲滴,脉络清晰,那是天穹下的山川大地。

打铁

一间打铁铺紧挨着大屋墙角根,粗石垒砌,几条歪脖子树做梁上铺着小青瓦。黑乎乎的,像一块刚淬过火的不成形的毛坯铁,黑到骨子里。

铺子内部有:一个炉基,一组风箱,一大一小两个铁墩,几把长短不一的钳子,两把铁锤,还有一只盛着半桶水的木制水桶。

打铁铺的主人说,现在只打镰刀。锄头,斧头,还有火钳,等等物什,那几块铁墩也不认识它们的形状和滋味了。

我努力在记忆的底仓找出这些铁家伙来:

锄头——与泥土的关系最为密切,可以刨、挖、翻,田里几乎所有的活都用到它,几乎每天都用到它。

镰刀——割杂草和藤蔓。形状像一个问号吧?

柴刀——砍灌木、小树、竹子。

稻戟——割麦子稻禾,刀刃带齿,像一枚细瘦的弯月。

斧头——大斧头劈木头砍大树,小斧头劈柴削树皮。

火钳——夹柴、夹碳。

剪刀——剪线头、剪布、剪指甲、剪兔毛、剪葱、剪柑橘。

还有一种鳗剪,专门剪鳝鱼。有齿的刀口紧紧咬住,再滑溜的鳝鱼也休想逃脱。

……

回想一下,我都想不清楚这些铁家伙是在何时从我们生活中被遗弃的。或许可以给出一个大致的年份,那也是不确定的。从一户人家看铁具被废弃的时间或许更确切,可以清晰地看到消失的踪迹。比如我家,遗弃铁具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爷爷去世后开始的,家里所有的农具仿佛一夜之间被闲置了,然后是十多年后我奶奶的去世,最后一把镰刀也开始生锈了。

農民从农村出走,农具被遗弃,还有机械代替手工,打铁铺的消失也变得合情合理起来。小山村这间打铁铺的存在是尚在存在的过去了。如今是难得一见了。

这间打铁铺的主人是西岸村的周正头和周宝香老两口。老人说,打铁是“当当醒睏,过过时间”。也是,我沿着村庄了逛可一圈,看到村里的土地不是长了荒草就是被水泥填埋了,就是后山的那片梯田,也开发成农业观光园,也是用不了几把锄头和镰刀的。

只有周正头老人的回忆里还充满此起彼伏的打铁声了。

“八十年代,西岸有十八个炉基,炉基就是打铁铺。一个炉基最少算两个人,全村就有将近四十多人从事打铁这门手艺。种田用到的一切农具都有打制,锄头、镰刀、斧头、钉耙、火钳、剪刀,品种非常多。打铁过程中用到的光钳子就有二十多个类型,打锄头有打锄头的钳子,打镰刀有镰刀的钳子,菜刀有菜刀的钳子。镰刀打得最多,一天下来,全村可打制三百多把镰刀。

村里那条岭上,从岭脚到岭腰,再到岭头,就有四五家。除了农忙时节,平日里,脚踩踏到岭上就听到‘叮叮叮的打铁声。

我十九岁就开始打铁了。打铁一般都是兄弟档,或是夫妻档,需要两个人‘称起打,一般是兄弟两个搭档打铁,或者夫妻搭档打铁。阿哥带阿弟学艺挣钱是理所当然,丈夫带妻子打铁,是为了省帮工钱。但也会带一些徒弟。打铁非常难学,要体力,又要脑力,一般学三年才能学成出师。打铁一般都在农闲时节,大家都赶在农忙之前,都打几把镰刀、锄头等铁制农具挑出去卖了,贴补家用。一般都挑到很远的地方去卖,比如瑞安陶山、湖岭等地。天未亮就出发了,一次都会挑去二百多把的铁制农具去卖,卖到哪儿住到哪儿,直到卖完为止才回家。那时镰刀的生意最好,一把镰刀卖七八角钱,一户人家买上七八把镰刀那是常事,家中人手一把,大家一起上阵,赶收成。

村里的打铁手艺好的‘大老司除了在自己家里打铁外,经常还会被邻村邀请过去,上门服务。村里人统计好各家需要补充的农具,然后请打铁老司到村里来打,一般村里都设有几个固定的炉基,打铁老司搬上打铁用到的工具,在这个村里打上十天半月,再回来。

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几乎走光了,留下几个老人,田也没人种了。前几年,我和老伴被儿子接到城里生活,但总是不习惯,还是回到山底。没事情可干,拿起铁锤敲上几下,打几把镰刀,放在家里,自有人上门收购,一把十五元,赚几块钱,不用向下辈人伸手。”

低矮的打铁铺里,老人弓着背,左手拉着风箱。风箱呼哧呼哧响起来,像一位哮喘老人的呼吸。风吸进去,火苗扁下去;风呼出来,火苗也窜起来。如此反复不下几百次,中间那块黑黑的铁块连心都红透了,用钳子夹出,放在铁墩上,铁锤下的铁块柔软得像一块麦芽糖。

夹住,一头扎进水里。“哧溜”,腾起一阵白烟,弥漫了整个打铁铺;夹出,放在铁墩上,与老伴开始你一下我一下地捶打。铁花飞溅,像天上的星星。

以那个铁墩为核心,锻打,淬火,锻打,回炉……时间慢慢过去,中间歇了三回。

铮亮的铁墩上慢慢浮出一轮“弯月”,月食的黑。夹住,立起来,用锉刀磨出刀锋。粗而黑的大拇指摸摸刀刃,举过头顶眯眼细瞧,再搓,再摸,再瞧,终于停止一切动作。刀刃寒凉而锋利,闪着惨白的光。

这把新出炉的镰刀,生涩而坚硬,等待成千上万的麦子和稻禾,等待漫山遍野的青草藤蔓,等待汗水再一次锻打和淬火。那时它才成为一把温润的刀,一把刀到擒来的刀,一把真正的刀。

人创造的东西放置在特定的情境里才有了它的价值和审美。

“这把老骨打不动了,一天就打一把镰刀。”老人喘着气。那张脸是一张版画,阴刻的黑线让棱角浮现出来,从累积的时间的深渊里浮现出来。

铁匠担忧自己衰老。我担忧没有麦子谷子和青草藤蔓。我们都忧虑一把镰刀的命运。

离开打铁铺多日后,耳边还是萦绕着断断续续的打铁声。叮——叮——叮,总有一天老人再也没有力气抡起锤子。从此,村里再无镰刀。

我走过太多的老屋废墟,看过太多生了锈的锄头、镰刀、斧头……它们在阴暗潮湿的屋角,在杂草丛生的残垣断壁中,面目模糊,像来路不明的凶器一样的腐烂。

河泥船

今年六十五岁曾经的造船师陈大明,时隔三十多年后造了一只“河泥船”。它只有一米长,船舱最宽处只有四十厘米。船首船尾皆为方形,仿若古代鞋履,周身彩绘,花团锦簇,小巧可爱。

这只按真船比例制作的河泥船模型,放置温州塘河文化展示馆的橱窗里,接受很多人的观看。不在河上的船,悬置在时间与空间,传统和现代之间。这个悬置,契合着当下传统的命运。

一只船的模型,把一条河流和生活都装了进去,除了视觉感官被触发,其他感官的体验也从过去被提取出来——河泥、新娘、瓯柑、稻谷、白鹭等等,最后一切又回归到这只船上。

温州过去有“浙南威尼斯”之称,可见水是小城的魂。一条塘河水系是浙南最忙的水路,无数的石桥下穿梭着大小不一、姿态不同的船只,有大航船、大河厢、小河厢、蚱蜢舟、采菱盆、河鳗溜、花船、卖水舟、戏班船、行乞船等等,一座城在一条河上。

那送嫁迎娶的船只最是活色生香。“月光光溜溜,女儿嫁温州,温州人家好,吃嘞番薯枣。七铺上下船,闹热小南门。”民间歌谣唱的就是塘河水路嫁娶的事。

瑞安的乡绅张棢在日记中记录了自己儿女的婚事。民国六年(1918年),他大儿子结婚,头天晚上划船去女方家搬嫁妆:

“十一月廿九(农历十月十五)

昨晚月色如画,自家税船十只赴郡城德昌家搬嫁妆。于夜八点钟动身,至本日下午四旬钟到。嫁资颇精致可玩,里人无不叹赏亦可见叶宅之肯讲究也。”

塘河上遇嫁娶的舟子,河上所有的船只都会停下观赏,河边人家也是倾巢而出站在河堤指指点点瞧热闹。七铺水路一河红妆,那是塘河最繁华的景象。如今此等场景已是旧照片了。

陳大明制造的河泥船就是塘河人家迎亲嫁娶的船只。

“只有南塘至南白象和茶山一带才有这么好看的船,出了帆游(南面)就没有这么好看的船了。”陈大明如是说。

河泥船之名来自于它的日常功能——拔河泥。河泥是肥料,河乡人家把河底的淤泥捞上来,倒在麦垄、柑橘、庄稼的根部,增加土地的肥力。

“夏季稻收成时,满载着晒净的稻谷的河泥船长龙般出现在塘河上,浩浩荡荡纳粮去。而迎亲的时候会用一对新船,一只装嫁妆,一只坐人。”

细看河泥船,你会发现它的独特之处。一般人力船只有船头一把桨,或者两把桨,河泥船有三把桨。

“后马桥左上侧一把叫‘艄桨,操控船的走向;马桥右侧一把叫‘二应,这把桨只管使劲就是;前仓右侧一把叫‘三应,人站在仓内划,平稳省力,适宜初划船者。遇到紧急情况,艄公发令,三桨齐发,前呼后应,整齐划一,呼嗦声声,响彻河面。”

说话间,陈大明的眼睛如星星闪烁。话里响起阵阵沸腾的水声,那是从他血液里发出的。

河泥船造好后,“主人家”会请当地的油漆老司给自家的船装饰。这些图案也是约定俗成的。在后舱的后马桥的桥楼上画上三国人物,一般是诸葛亮、关公、秦琼;在“后虎梁”上画狮子;前后的踏脚板用淡水墨画上琴棋书画。

河泥船那多出的一把桨和喜庆的纹饰,就像一个歌手独特的嗓音对旋律所产生的改变那样让其独树一帜。这创造性的突破,让它具有了技艺的神秘性。

我目睹了这只“河泥船”的诞生。在观察中明白了造一只船的关键:那些来源于传统的局限,和技艺的继承。

造河泥船的木料是杉树。工具有刨、凿、锯、车栾等木工用到的工具。

船底用五粒板或者七粒板拼接而成。这船底的板料也有讲究,有树皮和树心之分。如果用五粒板,那么其中三粒用树皮,二粒用树心;如果用七粒板,那三粒用树心,四粒用树皮。而且要厚薄不一,两边必须用树皮的板料,厚度要增加,这是为了在行船时碰上障碍物时发生碰撞摩擦,这样就增加牢固程度。每粒板块之间有沟槽,水流通过,有助于推动船的前行。

“抬翘”最是关键。“抬翘”是把船底板弯成一定弧度,使船两头微翘,像弯弯月牙。不能硬拉,而是用烧热的烫水慢慢淋在船板上,待木板发软后,才能一点点抬高下面的垫木,如果不把握好度,木板断裂就前功尽弃。“抬翘”最考验造船老司的技术。

船板之间的接缝用桐油灰和麻筋填塞。在缝隙里抹上桐油灰,然后用凿子把麻筋一点一点填进缝隙。

在填缝的时候,陈大明唱起了一只歌谣:“打工吃工,空;打工吃工,空;打工吃工,空,空,空。”

歌谣描述造船老司填缝时一个连续的动作。“空”既是凿子碰击木板发出的声响,也是“亏”的当地方言。其实歌谣唱的是造船老司造船填缝的艰辛,造船维持生计的艰难。

陈大明说:“河泥船分前头仓、中仓、后仓,它只有3.3尺(旧时鲁班尺码,一尺等于现在的32厘米),仓底宽0.6尺。用料‘半方,耗时十六工。造一只船要耗费大约八百元钱。一只船可以用三到五年。一般一年小修,两年中修,三年大修。河泥船一般人家是造不起的,一个生产队只有一只船,富裕的有两只。”

这只充满民间艺术气息的小船,出没在塘河的烟波里,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致呀!如果船上满溢着红红绿绿的嫁妆,那喜庆和热闹也是淌了一河的。

来自于对传统的渴望,陈大明遵循着传统,继承风格,包括材料、手法、花纹,在如此限制中的创造,是让一种技艺在时间的长河中成为艺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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