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 咒
2018-01-09李倩倩
李倩倩
1
她有个习惯,喜欢把衣服撩起来摸着肚子睡觉。好几次我在她身边睡醒,都看到她的肚子露在外面,苍白贫血的皮肤包裹住蓝绿色血管,肚脐眼往上有一条蜿蜒性感的曲线。我总是把她的手拿下来,替她盖上被子。但每次她都不领情,过不了一分钟,就又把被子撩开,把手放上去。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个习惯,她说,因为肚子里有一个陪伴了她好多年的小人,她要搂着它睡觉才不会觉得孤单。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认真又害羞的微笑,不像是在说俏皮话,我无法安慰自己酸涩的心情——我明明就躺在她身边,可她一心挂念的,却是她想象出来的肚子里的小人。
瞧瞧你,不会是吃醋了吧?怎么可能。
我带着这种酸涩的心情吻她,像蝴蝶亲吻露珠一般。然后到厕所里抽烟。第一根有点苦,第二根是酸的,第三根还是酸的。第三根我只抽了一半就扔到马桶里冲走了。
我小时候,大概五岁吧,记不清了,反正是在一个特别天真什么都愿意相信的年纪里,往马桶里冲过一只死掉的小金鱼。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每天都有换水,也有按时喂给它特制的高级鱼饲料,它却还是在一个早晨静悄悄地死掉了。
我从玻璃缸里捞起它,它就躺在我手里,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我把它扔进马桶,按下抽水按钮——那时候我以为全世界的水都是相通的,我以为马桶的窟窿与大海是相通的,我以为它最终会回到大海里。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不是这样,不过已经晚了。
我扔掉那根烟,从厕所里出来,背对着她,说:“我先走了。”隔着一层被子,她轻轻“嗯”了一下。此后,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那间酒店,也再没有见到过她。
2
从酒店里出来,一辆公交车刚好停在路边,13路公交车。我也不知道这辆车要开往哪里,就上去了。当时在想,是不是每个人活在世界上都会遇到一些无法解释的巧合,比如这个13,就好像是在说着“失散”。
那个时候我就有种预感,就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果然,当天晚上十二点,我打开电视看到的第一条新闻,就是她在那间酒店里自杀了。
她是个多么怕疼的人。夏天被蚊子咬一口都会流眼泪,我捏捏她的脸蛋眼圈就会发红。可是她却生生用刀片一点点割开手腕上的血管,可见她是有多不想活了。
我作为她死前最后接触的人,不得不接受警察的盘问。那是一位年轻的警官,眼神里满是二十岁的人特有的不安。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他问。
“朋友。”
他不相信。
我摇摇头,“不是情侣,就是朋友。”
“你跟她在一起时她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
“没有……或许有,但是我不知道,我觉得她很正常。”“那她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都是一些平常的话,她这个人不爱说话。”如果你见过她你就会知道,她是一个能用眼睛表达所有情绪的女人。
……
答完了所有问题,趁他站起来和我握手,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警官,我想知道,她死的时候有没有用手捂着肚子?”
他随即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我尴尬地笑笑,“没别的意思,她这人有这个习惯,睡觉的时候喜欢捂着肚子。”
他摇摇头说:“没有,我没看到,我不敢看,这是我第一次遇到死人,我不敢看。”
我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他下班了,和我一起走出派出所,我递给他一支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抽到只剩烟屁股的时候,他问起我和她的故事。
3
她死的时候三十岁,我三十三岁,比她大三岁。三的确是个很奇妙的数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三秋不是二秋。三生有幸,是三生不是四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话不假,至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她穿着红色的T恤衫,像一枚小太阳,一下子照在我记忆里所有对“万物”这个词的理解上。
她当时正在跑步,在学校新修的塑胶跑道上。印象中学校的跑道一直在修,操场上的风永远有一股没晒干的沥青的味道。毕业那天我专门跑去看了看,工人们用铁钳掀起一块块草皮,像撕开某种野兽的皮肤,只是我再没时间见证那道伤口愈合了。
白色耳线缠在她的脖子上,手里捏着手机,矮矮的,瘦瘦的,胸口瘪瘪的,校服空荡荡地左右摇晃。
而我站在操场中间的草坪上喝汽水,一眼望着她,一边猜测她耳机里的音乐,一边数着她跑步的圈数,直到我站累了坐下来,她也还在跑。汗水打湿了衣服,远远地,她看起来像一颗融化的草莓。
三十三圈。又是三,两个三。
我们学校是一个组合学校,有高中部和大学部。那一年,她高一,我大一。她还不认识我,我却从那一天起永远也忘不了她。
此后的每一天下午,我都會来操场上喝一瓶汽水,猜她耳机里的音乐,数她跑步的圈数。下雨她不来,下雪她不来,阳光太猛的时候她也不来,而我因为总是担心错过见她一面的机会,只好都来。
很奇怪,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走上前去和她认识,也没有去打听过更多的关于她的消息,我觉得她像是一个悬在我眼前的没有来龙去脉的梦,不能有过多的细节,仿佛真实就意味着清醒。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我有一个女朋友,是在老乡会上认识的学姐。那天老乡会聚餐,我们一群人租了间会所,问了一圈,只有我和她会做饭。而厨房小得刚好能容下两个人。我切青椒,她刮土豆。她扭头说我切的青椒真好看,我点点头,说你刮的土豆也很好看。
炒完那盘青椒土豆丝后的第三天,学姐在KTV里给我发短信说:做我男朋友吧。我发过去一个惊吓的表情,然后她回:我在KTV里和他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呢,我选的大冒险,但说的是真心话。你,考虑一下呗。
望着那条短信,没想太多,我总是这样,对任何事都不会考虑太多,天性里缺乏一种非要做某事不可的热情,极少会考虑后果,只是觉得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所以我说:
好
你现在在哪里
我来接你
这是太平常的三句话,就像它字面表达的意思那么简单,没有过多的意义。可是后来学姐跟我说,她觉得这三行字温柔得像一首没有韵脚的诗。我笑她把问题想得太复杂,其实那天我只是突然想唱歌。她伸出手捂我的嘴,说:“以后你在我面前不要说实话,我不喜欢听。”
她很敏感,心思是这样,身体也是这样。我俩第一次开房,在学校周围找了家便宜但还算干净的酒店。
我很紧张,犹豫着要不要做,最主要的是,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她看起来比我镇定,但当我抱着她,试着把她的头发刮到耳后的时候,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在发抖。
我问她:“怕么?”
她说:“怕。”
“怕什么?”“不知道,反正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害怕。”
“不怕,没什么好怕的。”
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是因为我超脱,是因为我只有二十岁,好似有九条命,充满了无数未知。我知道更好的还在后面,更糟的也还没来。渴望自由,对物质没有奢望。唯一让我感到不安的就是,我对人性的认识过于浅薄,认定人一生只能爱一个人。
4
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可乐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塑胶跑道踩上去软绵绵的,稍稍使劲就会留下脚印,操场上亮亮堂堂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她不会来的天气。意料之外的是,她来了。
她穿着黑色运动风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马尾,额头上渗出一层细腻的汗液。她走近我,挥挥手臂,说:“好热啊。”“是啊,好热。”
“这种天气如果跑步的话会中暑的吧。”“你……涂防晒霜了吗?”我原本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哈哈,没有哎。请问,可乐能给我喝么?”“这我喝过了,重新给你买一瓶吧。”
“喝过又怎样,你有什么病吗?”“那倒没有。”
“给我吧。”她伸出手来。
我只好把可乐递给她。她接过可乐,同时后退了几步,“这里太热了,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去吧,可乐我带走了,回家冰一下再喝。再见。”
“再见。”我说。
那天的天气很诡异,她走后忽然下起了暴雨。感谢那场雨,雨水带来的真实感让我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此后的每个黄昏,风雨无阻,她都会来,有时跑步,有时候就随便走走。我带的饮料从一瓶变成了两瓶,偶尔遇上“再来一瓶”还会变成三瓶或是四瓶。我不再只是站在原地看她,她跑的时候我陪她跑,她走的时候我就跟着走。我们像两条迂回的平行线,在操场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同心圆。
有一次我问她,你耳机里放的是什么歌?
她笑着把其中一只塞到我耳朵里,不是音乐,是一阵一阵干涩、强烈、呼啸着过的风声——她说那是沙漠里的风声,是她父亲亲自在沙漠里给她录的。
“你知不知道胡杨树?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我爸爸是摄影师,他专门到沙漠去拍它。爸爸说,胡杨树的精神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性感。嘿,你知道‘性感是什么吗?”
老实说,我觉得我知道什么是性感,而且我认为胡杨树的精神不能称为“性感”。性感是用来对抗俗世的,俗世多复杂,而胡杨树对抗的是时间,时间多简单。
但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没关系,我也不知道,可能以后就会知道的。”“我们可以一起找答案。”
“……是啊,哈。”
5
抽烟是学姐教给我的。第一次醉到不省人事,第一次打群架,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和女孩一起洗澡,第一次把女孩赤裸裸地抱在怀里,都是。学姐说,你一生会遇上两种女孩,一种女孩让你变坏,一种女孩让你变好。我只能是第一种了。
我那时候没有好坏的观念,现在也没有。我认为伤害自己不算坏事,伤害别人才是。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就像有些人哪怕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也不见得就是好人。
她的皮肤很白,是少女时期的那种虚弱的苍白,一种极易破碎的脆弱的白。但她的头发很黑,像埋在地下的树根一样包裹着她的身体。她说:“你觉得我像什么?”
我说:“像月亮。”
她笑了,笑得很清澈,“我是月亮,那你是什么?”
“我是李白。”“你会写诗?”
“不会,但我会讲故事。”“那你给我讲一个吧。”
“好,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当然是爱情故事喽。”
“我开始讲啦。从前有一个男人和女人,他们有各自的家庭,但他们在相遇的时候就相爱了。于是他们私奔,走到一个离世界很远,离人很远的地方,到一个很偏僻的小城市里去生活。生活了十几年以后,有一天他们爬上一座山。当到达这里的时候,他們突然同时两个人都决定,从此在这里出家。女的进入修行洞,男的住进寺院里面,他们就在那一刻决定斩断情缘。”
“……讲完了?”“讲完了。”
“后来呢?”“没有后来。不是每一段爱情故事都有以后的。”
说完她就哭了,有些莫名其妙的。我慌了,一下子竟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她说要听故事,我就给她讲故事,故事讲完了,她就哭了。她一边哭我一边帮她把衣服穿上。
她很美,身体、眼泪都很美,像一条悲伤的人鱼。我原本想给她讲讲那条被冲进马桶的金鱼的故事,可她哭得太久了,我抽完了一整包烟她都还在哭,哭着哭着就在我怀里睡着了,我就抱着她一夜未眠。
第二天凌晨,我们从酒店里出来,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把手从我手里抽出来,叹了口气,说:“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了吧。”
“你要往哪儿走?”这里有四条路,每个路口竟然都有一盏红绿灯。红灯看起来总是比绿灯更自信,就好像它知道它拦住了什么。
她的一双脚立在原地,脑袋来回转了两个180度,我站在她身后大约两只鞋的距离,只要一个转身,她就能再次走向我了。
“你听仔细了,我说的是‘分手不是‘再见哦,明白吗?”
我摇摇头,或者一动不动。
“可是我都看到了啊。”
“看到什么了?”
“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看到的吗?”
“到底在说什么啊?”我糊涂了。
“唉,比起知道你喜欢上了别人,我好像更厌烦你这种一副自己什么都没做的无辜的心态。”她作出生气的样子,举起手要打我,但随即抓了一把空气,又放开了。“不行啊,光是打你一下实在是便宜你了……不如这样,我诅咒你,永远都追不到她,哈哈哈哈。”
我曾经问过我自己,我有没有爱过她——我知道我肯定是喜欢她的,她给我烟我就抽,给我酒我就喝,一个电话打给我,我就赤手空拳和一群人打架。她刮的土豆是真的好看,干净,均匀,没有多余的损失。但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没有爱过她。在我喜欢她的时候,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爱”这个概念。
多年以后,她为人妻,为人母,说起当年给我下的诅咒,还是如同少女般哧哧笑着:“没想到真的应验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追到她啊。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不够解气呢。哈哈,说真的,你爱过我么?”
“嘘——别让肚子里的孩子听见,小心她将来跟她爹告密,说妈妈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个男人。”
“哈哈哈哈,要不要脸,谁惦记呢?!”
6
我确实没有追到她,我们一直都只是朋友。
跑步的时候她就老是跑在我前面,我明明跑得越来越快,可她就是要比我快那么一点点,而且她跑步的时候从来不回头。
我陪她跑了一年。她高二以后交了一个隔壁班的男朋友,那之后就再也没在傍晚时分出现在操场上。
“我先走了。”“以后还跑吗?”
“跑啊,但是他喜欢晨跑,所以……”“那个……我想要你耳机里的……风。哈,很久以前就想要了,抱歉啊,现在才开口。”
“我留下来陪你吧。”“不了,走吧。”
“……”
“快走吧。”
她走了以后,我依然保持着在傍晚跑步的习惯,下雨下雪下冰雹我都去。在雨中奔跑的时候,整个人会显得特别矫情,好在那本来就是一个不矫情会死的年纪。
又过了一年,她和当时的男朋友考去了另一所离龙城很远的大学。她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她有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有需要,她会打电话给我。
7
没想到的是,这个电话一直到十二年以后才响起。
十二年里,我走过一些地方,见过一些人,听过一些有头无尾的故事,有些故事里有爱情,有些没有。我本人并没有特别值得称道的经历,一个人平平常常地在世间游荡着,任何地方都不会停留太久。
我是在一天夜里接到她电话的,当时我在成都的一家酒吧里唱歌,唱完歌喝完酒,我借了老板的摩托车,憋着一泡尿准备从成都杀往北京。中途没憋住还是下车尿了。第一股热腾腾的尿气扑到我脸上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时隔十二年她还是对我有这么大的能量?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地买张机票?为什么要折腾?尿完我有点儿明白了,我是个天生的局外人,和任何人任何事都隔了一层,对爱情不主动,对诱惑不拒绝。流浪了多年,我一无所有,就要老了。想趁着还能跑,赚一点自我感动罢了。
门开了。
“不好意思,让我再……撒个尿先。”
她“扑哧”一声,笑了。
我们在那间酒店里住了十来天。吃饭,唱歌,睡觉,随时醒来,从早聊到晚,每一天都重复前一天。时间在阳光、风、阴影和窗帘之间,很快就过了。有无数個瞬间,我们忘记了对方是谁。她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你是谁呀?你到底是谁?”
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是我呀。我是我呀。”
接着两人笑笑,又睡了过去。
我没有问这些年来她经历了些什么,她也不问。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默契,反正在那些过去的故事里我们没有任何交集,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因为对方的缺席,都丧失了值得去言说的意义。
“我想起你那时有一个女朋友,好像是很随便就开始的一段恋情。”
“当时,没有想太多。”
“‘如果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的话,那就答应好了。记得你是这样说的?”
“是啊。那时候觉得人生其实没有太多可能性的,做什么都无所谓,既然有人提要求,就不妨试一试吧。”
“现在呢?”
“什么?”
“如果那个要求是死亡呢,也愿意试一试吗?”
“哈?”
“如果那个要求是‘死亡,就不会轻易地去尝试了对吧?相反,如果意味着‘开始,哪怕根本没有任何准备,甚至只是出于打发时间的目的,也可以不计后果地草率地答应。”
“当时确实是太草率了,”我感到不自在。“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她小声嘟囔着,我假装没听见。
“对了,我去过沙漠了,但很遗憾,没见到胡杨树。不过我倒是找到‘什么是性感的答案了。活着,或是死去,都没有什么性感可言。随波逐流,浑浑噩噩,欲言又止,这些品质,都是性感的反面。反过来说,性感就是这些东西的反面。”
听完,她笑了笑,眉角弯弯地眯成一条线,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你爱过我吗?”
8
“我想我什么都知道了,关于这场自杀案里真正的凶手。”
那位年轻的警官,有一双亮得刺眼的眸子。我和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摇晃脑袋来回转了两个180度,三盏红灯几乎同时亮起。我站在他身后,静静地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