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中国人
2018-01-08李镜合
李镜合
第三个中国人
据说,我是这个镇上的第三个中国人,可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到第三个中国人。
据说是王师傅说的,王师傅在这个镇上生活十年了,比这个镇的年龄小十岁,算是半个本地人,说话自然是要信的。我记得第一次见到王师傅,他开心极了,从餐厅厨房跑出来,自我介绍完握着我的手说:“太好了!欢迎你!现在我们一共有三个中国人在这里了。叫我老王就行,小李,你姓李对吧,你是第三个来这里的中国人了。” 我刚想问那另外一个中国人叫什么,在哪儿,也可以认识一下。王师傅扭头跑回厨房说:“哎哟,锅里的炒面!”
王师傅是这个镇上唯一一家中餐馆的厨师兼服务员,因为顾客多是打包外带,偶有堂客,他就自己带着白色厨师帽子从厨房出来上菜。这个镇在加拿大和阿拉斯加的边境线附近,不大,属于后淘金时代早已经没落的地方,但因为附近铁矿的开发,又聚集了几万工人和家属。王师傅说生意还行,就是地方太偏,气候也不好,冬天漫长,从十月开始下雪一直到来年五月,所以自己的家人都不愿意搬过来,他每年圣诞回家和家人团聚一次。
“真的,你来我好开心啊!我都已经很久没说中文了。面对面的这种,和家人视频也有啊,我们用广东话啦。你讲不讲广东话?”
我说我只会普通话,不好意思。
“哈哈哈,没关系啦,能和我说话就行!”
我问:“那另外一个中国人不说中文么?你们只说英文?”
他楞一下说:“啊,这个啊,他当然说中文了,他也是国内过来的移民,我们都会讲中文的啦。只是……”
我心里嗯?
“只是他不怎么爱说话啦。我这个人,你看得出来,爱认识朋友对不对,这里都是老外,哪有人来聊天,和他们聊不久的,你肯定也知道。”
我说:“嗯,哪天介绍我认识下他,我们三个一起喝一杯。”
他说:“好的。”给我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王师傅很热心,刚来的时候给我介绍镇里的情况,超市的物价,还开车带我跑东跑西地办一些居住的手续文件证卡之类的。我住的地方离餐厅有些远,当然我也不可能每天去他的中餐馆吃饭,但每周总有一次,他约我到他的餐厅,说一起喝一杯聊一聊,然后亲自下厨,做两个菜单上没有的中国菜,自然不是李鸿章杂碎甜酸鸡这些老外口味的东西。有时候周末喝多了,他说住我家吧。他就住在餐厅的二楼。
我在他家墙上看到一张他和另一个中国人的合影,我问:“这是那位中国人么?对了,他姓什么来着你还没告诉我。”
“是他。”王师傅也站在照片前边,“哦,他也姓李,和你一样,我喊他老李。”
王师傅站在照片前边,用一个醉汉执着却又涣散的目光,他确实是醉了。
第二个中国人
是老李把我带出国的,又赞助我办理了移民,是我的大恩人,更重要的是到了国外他是我最好的,或者说唯一的朋友。在这个几乎全是本地人的镇上,有另外一个中国人相伴是幸福也幸运的事情。
我是从广州直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上的,只在温哥华转机了一次,语言文化暂且不说,规模人口气候的巨大差异能让人如同上岸的一条鱼,丧失所有信心。这个餐馆是老李开的,之前矿场的生意好的时候,顾客很多,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想找一个厨师过来帮忙。这个鬼地方自然一般华人不愿意过来,虽然有一些其他亚洲移民,尤其是菲律宾人,培训一下也可以做中餐,但老李还是想找个中国厨子,“工作之余还能说说话不是么?”我就是这样来的,作为这个镇上的第二个中国人。
“这下大家提起另外一个中国人,我就知道是你了。”老李笑。
“这下大家提起另外一个中国人,我就知道是你了。”我也笑。
刚来那几年,可能和全球的钢铁产业的增长有关系,矿上的工人都有钱,人招得也多,生意好得不得了,我管厨房,他管前边和经营,我俩忙死了,挣了不少钱,家人也移民过来了,但都在多伦多,不愿意让他们过来,他们也不愿意过来。和老李互相帮忙照应,觉得挺好。这个地方冬季漫长,一年中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呆在室内的,路上平时连个行人都没有,居民总是开车匆匆而过,我俩对雪上运动也没兴趣,自然不会有太多认识人的机会,工作时候服务顾客的语言基本就是和他们交流的全部了。两个人一起工作不至于让工作只是工作,白天一起准备菜品材料,晚上下班收拾完就坐在餐厅喝一杯,闲的时候就下棋或者想办法在后边的院子里种出点什么能活的带颜色的植物。
“你要是没来,我估计也就关门离开这里了。”老李说。
“你要是不在,我也不会来,来了也留不住。”我说。
“我在你就在。”
“你在我就在。”
第一个中国人
到这个镇上之后第一次搬家,原来那个房子住了十几年了,太老了,也该换换了。新家还不错,很安静,晚上睡觉一点都不吵,就是有时候睡不着。睡不着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搬到这个镇上之后似乎就一直如此,没什么事情可做,在老王来之前。餐厅盘给了老王,新家也离得远了些,不能天天见老王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忙不忙,看样子是没问题,看路边的每天的交通状况,就大概知道矿场的生意如何,工人数量怎么样,我是够无聊的,才每天看路上的车流量。现在的客流量,老王一个人应该可以应付,不需要我帮忙。
想老王,想一起工作的时候。现在住的这个街区,周围全是老外(为什么我自己是外国人,却称他们为老外呢?有意思),也没人理睬我,或者说沟通不了。这里冬天特别长,每个人都习惯呆自己家里,你也不能就去人家敲门说来我家坐会儿。周末倒是有串门儿的,但都拎着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本地人說一些他们能懂的东西,我英语再好也插不进话,还是和老王一起喝酒好,都不用怎么说话。
新家不知道是不是暖气有问题,冷;灯也不行,暗;面积就更不说了,小。搬到这里按说是老王的主意,但也不是天天能见他,夏天来得多,我家附近草木很漂亮,他还很客气,带花带酒带肉的,我俩喝到半夜,他常常喝大了,抱住我哭哭啼啼的。冬天雪多,天气冷,这边一次下雪常常就是二三十厘米厚。之前我俩一起在餐厅门前铲雪,铲出十米宽的停车场。后来有卖铲雪机的,再后来可以打电话预约铲雪服务,人开着铲车,十分钟一个小停车场就出来了,比我俩吭哧吭哧一个上午不知道强到哪里了。但一起劳动是快乐的,我俩还是一直手动铲雪。
现在老了,一个人干不动了,冬天家门口屋顶上堆着厚厚的雪层,像床棉被。老王冬天也每周来看我一次,给我铲雪,顺便把邻居家门前的雪也铲了,但是天冷,他呆不了多久就得走了。不像在夏天,坐我前边,我俩一杯一杯能喝到太阳落山。
新家确实冷,我得打电话给暖气公司,还有鏟雪的,这样老王就来得容易一些,停留得久一些。不过听老王说,镇里又来了一个中国人,他现在有另外的朋友了,来得少了,也说得通。
第二个中国人
上次去拜访老李的时候,和他提了,说镇里又来了一个中国人,现在一共有我们三个中国人了。老李也很高兴地说:“下次带他一起过来见见啊。三个人好,喝醉了俩人打架有个劝架的。”我说:“没问题,他也姓李,你可以喊他小李。”我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老李说:“我什么时候都行啊,看你俩方便。见个面,不要搞那么正式搞那么隆重嘛,抽空过来一趟就行了。”我说:“是是。”
我倒不是有意要搞得正式,两国元首会面一样。是想到春天,这个地方也没春天,到夏天,七月,雪化完了,草长青了,花开好了,我再带着小李登门拜访,我们三个可以在室外的院子里烧烤、喝酒。老李说得对,三个人好,能给另外两个人拍合照。
第三个中国人
到这儿之后的第一个夏天来了。一个周末老王打电话兴奋地说带我去见见老李,这个镇的第一个中国人!我当然很开心,虽然已经没了刚来时候的兴奋和期盼。
我说:“我带点什么东西去?”老外没这个规矩,我们有,毕竟第一次去人家做客。
老王说:“我都准备好了。你真想的话就带束花吧。”
我问:“他有喜欢的花么?”
老王说:“没什么忌讳,老李是很随意的人。”
我让花店拼了一束花。
老王接我上车,然后一直开到了一个墓园,门口停车之后,我俩走到左后方的一处墓碑前。
老王鞠了一躬,说:“我们来看你了。”
我看见墓碑的一角有写:另一个中国人。
我知道我确实是第三个中国人了,也见到第三个中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