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虫之爱
2018-01-08毕淑敏
毕淑敏
我有一位闺中好友,从小怕虫子,无论什么种类的虫子都怕——披着蓑衣般茸毛的“洋辣子”、不害羞地裸着的“吊死鬼”,一视同仁地怕;甚至连雨后的蚯蚓,也怕。放学的时候,如果恰好停了小雨,她就会闭上眼睛,让我牵着她的手,慢慢地在黑镜似的柏油路上走。我说,迈大步!她就乖乖地跨出很远,几乎成了体操动作上的“劈叉”,以成功躲避正蜿蜒于马路上的软体动物。那时候,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手指不但冰凉,还有密集的颤抖。
大家不止一次地想治她这心病——那么大的人了,看到一个小小毛虫,哭天抢地的,多丢人啊!早春的一天,男生把飘落的杨花坠偷偷地放在她的书页里。待她走进教室,我们都屏气等着那心惊肉跳的一喊。不料什么声响也未曾听到。她翻开书,眼皮一翻,身子一软,就悄无声息地瘫倒在桌子底下了。
从此再不敢锻炼她。
许多年过去,各自都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天,她到我家中做客。我下厨,她在一旁帮忙。我择青椒的时候,突然从旁钻出一条青虫,胖如蚕豆,背上还长着簇簇黑刺。好一条险恶的虫子!因为事出意外,怕那虫蜇人,我下意识地将那个柿子椒像扔手榴弹般扔出老远。
待柿子椒停止了滚动,我用杀虫剂将那虫子喷死,才想起怕虫的女友:刚才她一直和我聊着天,这虫子一定是入了她的眼;未曾听到她惊呼,该不会是吓得晕厥过去了吧?
回头寻她,只见她神态自若地看着我,淡淡地说,一个小虫,何必如此慌张?
我比刚才看到虫子还愕然地说,啊,你居然不怕虫子了?吃了什么抗过敏药?
女友苦笑说,怕还是怕啊,只是我已经练得能面不改色,一般人看不出破绽。刚开始的时候,我就盯着一条蚯蚓看,因为我知道它是益虫,感情上接受起来比较顺畅。再说,蚯蚓是绝对不会咬人的,安全性能较好……这样慢慢举一反三。现在我无论看到有毛没毛的虫子,都可以把惊恐压制在喉咙里。
我说,为了一个小虫子,下这么大的功夫,真有你的。值得吗?
女友很认真地说,值得啊。你知道我为什么怕虫子吗?
我撇撇嘴说,我又不是你妈,怎么会知道啊!
女友拍着我的手说,你可算说到点子上了,怕虫就是和我妈有关。我小的时候,是不怕虫子的。有一次妈妈听到我在外面哭,急忙跑出来一看,我的手背又红又肿,旁边两条大花毛虫正在缓缓爬走。我妈知道我叫虫蜇了,赶紧往我手上抹牙膏,那是老百姓止痒解毒的土法。以后,她只要看到我的身旁有虫子,就大喊大叫地吓唬我……一来二去的,我就有了条件反射,看到虫子就灵魂出窍。
后来如何好的呢?我追问。依我的医学知识,世上有形形色色的恐惧症,有的人怕高,有的人怕某种颜色。我曾见过一位女士,怕极了飞机起飞的瞬间,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不搭乘飞机的。一次实在躲不过,上了飞机,系好安全带后,她骇得脸色惨白。飞机开始滑动,她竟号啕大哭起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也是这回事。恐惧的起因,有的人记得,有的人已遗忘在潜意识的晦暗中。在普通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当事人来说,却痛苦煎熬,治疗起来十分困难。
女友说,后来有人要给我治,说是用“逐步脱敏”的办法,比如先让我看虫子的画片,然后再隔着玻璃观察虫子,最后直接注视虫子……
原来你是这样被治好的啊!我恍然大悟道。
嗨,我根本就没用这个法子。我可受不了。别说看虫子的画片了——有一次到饭店吃饭,上了一罐精致的补品。我一揭开盖,看到那漂浮的虫草,当时就把盛汤的小罐摔到地上了……女友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讲着。
我狐疑地看了看自家的垃圾桶,虫尸横陈。难道刚才女友是借了别人的胆子,才如此泰然自若?我说,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你是怎样重塑了金身?
女友说,别着急啊,听我慢慢说。有一天,我抱着女儿上公园,那时她刚刚会讲话。我们在林阴路上走着,突然她说,妈妈……头上……有……她说着,把一缕东西从我的头发上摘下,托在手里,邀功般地给我看。
我定睛一看,魂飞天外——一条五彩斑斓的虫子,在女儿的小手内,显得狰狞万分。
我第一个反应是像以往一样昏倒,但是我倒不下去,因为我抱着我的孩子。如果我倒了,就会摔坏她。我不但不曾昏过去,神智也是从来没有的清醒。
第二个反应是想撕肝裂胆地大叫一声。因为你胆子大,对于在恐惧时惊叫的益处可能体会不深。其实能叫出来极好,可以释放高度的紧张。但我立即想到,万万叫不得——我一喊,就会吓坏我的孩子。于是,我硬是把喷到舌尖的惊叫咽了下去。我猜那时我的脖子一定像吃了鸡蛋的蛇一样,鼓起一个大包。
现在,一条虫子近在咫尺。我的女儿用手指抚摸着它,好像那是一块冷冷的斑斓宝石。我的思维迅速地转动着:如果我害怕,把虫子丢在地上,女儿一定从此有了虫子可怕的印象。在她的眼中,妈妈是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如果有什么东西把妈妈吓成了那个样子,那东西一定是极其可怕的。
我读过一些有关的书籍,知道当年妈妈正是用这个方式,让我从小对虫子这种幼小的物体骇之入骨。即便当我长大之后,从理论上知道小小的虫子只要没有毒素,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我的身体不服从我的意志。我妈妈一方面保护了我,一方面却用一种不恰当的方式,把一种新的恐惧注入我心里。如果我大喊大叫,那么这根恐惧的链条,还会延续下去。不行,我要用我的爱,将这链条砸断。我颤巍巍地伸出手,长大之后第一次把一只活的虫子捏在手心,翻过来掉过去地观赏着,还假装很开心地咧着嘴,因为女儿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呢!
虫子的体温,比我的手指要高得多;皮肤有鳞片,鳞片中有湿润的滑液一丝丝渗出;头顶的茸毛在向不同的方向摆动着;比针尖还小的眼珠机警而怯懦……
女友说着,我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只有对虫子高度敏感的一个人,才能有如此令人震惊的描述。
女友继续说,那一刻,真比100年还难熬。女儿清澈无瑕的目光笼罩着我。在她面前,我是一个神,不能有丝毫的退缩,不能把我病态的恐惧传给她……
不知过了多久,我把虫子轻轻地放在了地上。我对女儿说,这是虫子。虫子没什么可怕的。有的虫子有毒,你别用手去摸。不过,大多数虫子是可以摸的……
那只虫子,就在地上慢慢地爬远了。女儿还对它扬扬小手,说拜——
我抱起女儿,半天一步都没有走动,衣服早已被黏黏的汗水浸湿。
女友说完,好久好久,厨房里寂静无声。我说,原来你的药,就是你的女儿给你的啊。
女友纠正道,我的药,是我给我自己的,那就是对女儿的爱。
写 法 探 讨
我们常说母爱是神奇的,那么它到底神奇在哪里呢?
本文可以说就是“神奇母爱”的一个最佳注脚。我们看文中的“女友”,一开始她对于虫子的害怕,完全可以用“神奇”来形容。但正是这样一个人,出于对女儿的关爱,以惊人的意志抵抗住了对虫子的极端恐惧,这无疑也是一种神奇。因为写出了一个“神奇”的人物,所以本文的人物形象非常鲜明,而文中那种“神奇”的情感,也能给予我们很大的震撼——很显然,如果我们能在文章中写出一些“奇人奇事”,这样的文章是很容易成功的,当代著名作家冯骥才就写过一本深受读者欢迎的《俗世奇人》。
由于我们的生活以及我们身边的人往往都比较平常,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写出“奇人奇事”来呢?我想首先是要仔细观察,从而发现身边人、事的“神奇”之处;其次,要运用夸张、联想等写作手法,把某些还不够“神奇”的“點”适当放大和延伸。同学们不妨一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