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母校旧址（外六首）

许登彦

1

铅云低垂，雀鸟倦飞

夕阳里的静默，涂满忧伤

及腰深的荒草在疯长

而那些多年以前走失的记忆和怀想

就隐藏在浓密的草丛里

不停地眨着晦暗的眼睛

一条年代久远的土渠

深陷在你刻满皱纹的额头

浑黄的渠水，安静、缓慢地流淌

流走了我三载难忘的中学时光

一去不复返。时间之水

漫溢过了躯体里苍凉的血液

我长久地伫立在

你垂手默立的阴影里

像是一个风中迷路的孩子

又回到了你麦浪簇拥的襁褓

2

现在，你多么像一座时光的废墟

潮水退去，裸露出荒芜的旧址

在我的心中掩埋。屈指可数

四座高大的苏式尖顶教室

依然矗立在那里，不因我们的离去

而远走他乡。像一块块泥灰色的胎记

静静地蛰伏在记忆的深处

唯有屋檐下的麻雀

叽叽喳喳地叫着，与你

厮守着命途未卜的余生

教室的后窗，粘着一层塑料纸

一双蒙尘的眼睛，神色黯淡

我透过缝隙，目光成为了一条蚯蚓

在尘埃静舞的空气里四处游动

水泥做的黑板，是一块隐忍的伤疤

牢牢地扒在墙壁上面

倒立的身影被钉在了地上

学习园地里的习作

那些多年以前渴望飞翔的翅膀

已经泛黄卷起。支离破碎的梦想

现在我知道，它们还在星空流浪

一排排的课桌椅，空空如也

它们究竟去了哪里？只有一堆堆的

杂物，塞满了我空旷的躯体

3

校园门口，两只曾经深情凝望的小鹿

它们从铁栅栏里伸出头

调皮地眨动着晶亮的眼睛

现在，它们在哪里奔跑、玩耍？

我轻轻地推开虚掩的红漆铁皮大门

空旷的校园，呈现出百草园的景象

民间的流浪歌手，蟋蟀在弹奏着忧伤的曲调

礼堂俯下了沧桑的身子，静默无语

斑驳的墙壁上面，露出了一根根的麦秸秆

挥动的枯手，像是要努力抓住

那些发黄的记忆和随风而逝的往事

墙角下长满的野草，是你穿戴在腰间的草裙

突然之间，我听到了校长作报告的洪亮声音

從那个久远的年代传来

墙首上面的一颗红色的五角星

在我的心里依然熠熠生辉

4

篮球场上，打球的少年

他们满头大汗、奔跑、呼喊的声音

在震动耳鼓。锈迹斑斑的

篮球架，被一块水泥板压在了心口

我蹲下身子，铺就的一块块红砖

已被潮水一般的根盘踞

时间的裂纹像蛛网，多么触目惊心

几棵老榆树、杨树，枝叶青绿

一如我的心事。树荫下

砖块和水泥板搭成的乒乓球台

还在。白色的小球跳来跳去

青春年少的心也在强劲的跳动

想起那个蝉鸣鼓噪的夏日午后

宋霞、师小宁、王文娟，几个女生

在看男生打乒乓球。我趁她们兴奋的当儿

把几条蠕动的毛毛虫，悄悄地

放在了她们的衣颈里。发觉后

她们跺着脚，失声尖叫

晶润的脸庞因极度恐惧而涨得通红

印象是那样地清晰而深刻，历久弥新

5

石河子乡四中，我的中学母校

我再也无法穿越你的落寞，回到从前

而现在，我就站在你苍凉的胸膛上

茫然四顾，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座养鸡场

鸡们咯咯的叫声，在这个夏日的黄昏泛滥

那些琅琅的读书声，在岁月的深处

冒出了一串串气泡，摇摇摆摆地上升

转身遇见你

多么像静泊在耳朵里的舟舫

再一次荡起桨声

如此熟悉的柔声细语

不经意地在我的背后响起

我慢慢转身，看见了你

在这个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

时光之门，在这一刻缓缓开启

午后的阳光，漂浮着怀旧的气息

你是一枚贝壳，依然包裹着记忆的珍珠

一如多年以前搁浅在沙滩上的青春和梦

从你手牵着小女孩清澈的眼睛里

我辨认出了你曾经开成花的影子

你手里牵着的这个小女孩

突然之间就撅起了小嘴儿

好像赌气似的，赖着不肯走

你轻声哄着小女孩。无计可施后

又缓缓蹲下身子抱起了小女孩

面对穿梭不息的车流和红绿灯

你的脚步显得有些迟疑

眼神慌乱，左顾右盼

有那么几秒钟，你的眼神

在我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

又匆匆掠过。恍如隔世

岸与岸，泪眼凝望已成忧伤的风景

岁月无声，河水静静流淌

广场上的老年舞者

清晨和黄昏，这个广场

圆形的舞池，多么像陀螺

都会准点旋转起来

一些水滴和漂浮的花朵

被激情裹挟着

滑向漩涡的中心

清一色的老年舞者

他们神态安详，银发飘逸

轻盈的舞步，是桨

划动着波光粼粼的水波

音乐的阵阵浪花

拍打着欢愉的眼神

我看见，一些明亮的火焰

在他们的身体里若隐若现

我穿越他们

犹如一只飞鸟

身体里开满了鲜艳的花朵

草地上的单身情歌

我的冥思，游离于一本诗集之外

刚开始，那些歌声的潮水

拍打着我的脚裸

后来在我的身上哗哗流淌

一条倒挂的瀑水

有一些草木的清香顺流而下

窗外，是一大片绿色的草坪地

树荫里，七八个男青年席地而坐

一首曲调一致的单身情歌

从他们的唇齿间汩汩涌出

在这个宁静的夏日午后肆意泛滥

他们微闭着双眼，或凝视远方

他们的身体正被一条河流打开

我看见，一些枯萎的花朵

和安放在角落里的灯盏

重新燃起火苗，一点一点地融化

那些荒凉而空旷的眼神

长途汽车站

长途汽车站，此时被声浪

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一些携带着信念和方向的潮水

咕嘟嘟冒了出来，它们

被熟稔的乡音裹挟着

涌向不知名的远方

候车大厅淡蓝色的长椅上

停泊着众多疲惫的翅膀

而鞋们则在渡口无所事事

广播里飘出汉、维两种语言的女中音

时不时播报着车次和发车时间

在水面上都会搅起一阵惊慌的水花

有人在打盹，或眼神凝滞

盯着不远处发呆

还有一些人的目光

焊接在手机屏幕上

只手为桨，他们在努力

扮演一朵浪花飞奔的姿势

此时，燥热的空气吐出一串串气泡

七八个小孩子嬉闹着

在候车大厅里跑来跑去

有一些更为尖利的声音

追赶着他们摇摇摆摆地脚步

广播再次响起

检票口的门打开

那些奋力泅游的鱼

仿佛转瞬之间，被吸进鲸腹

一棵树，从根部到树梢

每天都在吞吐的汁液

让一个行走在异乡的游子

如此清晰地看见了

乡愁延伸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夕光里的大海子

橘黄色的夕光里，高坝

围起来的巢，多么温暖

安放着蓝色的梦

那种蓝，就是我多年以前

梦到的蓝。温润纯净

挂在大漠眼角上的一滴清泪

我眺望这片浮光跃金的水域

晚风习习，吹动我的思绪

人类的意志赠予它一支摇篮曲

本地人称作大海子，是它的乳名

由一条叫做玛纳斯的河流

不断注入血液。它滋养了

下游生命万物的魂灵

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

一座座绿洲相继点亮灯盏

我听见它们的体内水声喧哗

岸边长势丰茂的芦苇和水草

是你长长的眼睫毛，含情脉脉

时而有鱼跃出，金鳞耀闪

雨燕贴着水面飞行

翅翼上挂着晶莹的水珠

地势较高的草甸上

成群的牛羊上下颚蠕动

静静地啃食着金色的夕光

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韵脚

此时，大海子神态安详

它怀抱婴儿，俯看

岁月的河水缓缓流淌

阳光雨

这边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而另一边天却乌云密布，急雨骤下

在大漠边缘的这个小镇

本地人说，这就是阳光雨

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不足为奇

此时的天空，明暗泾渭分明

就像一个人诡异的面部表情

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圆睁

一大片黑色的云朵，在迅速移动

是从岸边飘过来的一大团蒲草

瞬间遮住了大地晦暗的瞳孔

高大的树木弯下身子

它们试图甩脱头顶上的帽子

身体里的门虚掩着

头顶的伞，手握重兵

因阳光的失寵而耿耿于怀

吐出一连串粗重的喘息声

被怀里的黑布一抖

压抑已久的愤懑撒豆成兵

它们裸露着身子和急切的眼神

发出炫目的白光

在天地之间，肆意狂奔

挥动的手臂被另外

一些隐形的手指撕扯

姿势倾斜，急速坠落

百万箭簇，齐刷刷地射向泥土

低处的尘埃腾起如涛黄烟

留下千疮百孔的伤痕

阳光，在穿针引线

在穿越你震颤的身体

白银编织而成的晶帘

从你的头顶披挂下来

我看见了云缝中躲闪的眼睛

一位部落酋长的女儿

端坐于高高的山岗之上

一道彩虹，拱立于你的额际

正在张弓搭箭，把我

纯净的仰望和憧憬

射向光环的中心，佛光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