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短篇小说)
2018-01-08詹政伟
詹政伟
你真作孽啊!电话那头的人,突然幽幽说。
在这样一个燠热的早晨,黄木兰收到如此令她措手不及的电话,她的胸口没来由地痛了一下。
对方是个女的,声音尖细、阴冷,觉不出任何温度,辨不出年龄,也猜不出任何身份信息。
但她的敌意显而易见。
丈夫叶茂林生病那一年的某天,黄羽飞到海天佛国普陀山烧香,在一座寺庙的门口,一个算命的给她占了一卦,他的声音在杏黄色的墙上跳上跳下,你有三难,一难家人病,二难儿女磨,三难小人推……
她的眼睛一下子钉在他薄而暗红的嘴唇皮上,真的是这样啊——好端端的叶茂林突然在体检时查出了肠癌;远在英国念书的儿子叶臻,心血来潮想转到美国求学;单位里,有人举报她经常长时间脱岗……
占卦者是个中年男人,约摸四十来岁,瘦长,戴着硕大的墨镜,老是把瘦长的手,在空中挥来舞去,他深深吸口气,又徐徐吐出来,你的名字不好,本身已经轻如羽毛了,还要让它飞,你以为是子弹啊,让子弹飞,还能飞一阵子,还有个落脚点,让羽毛飞,那就不着边际了,嗨,不能让羽毛飞啊,一飞,那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黄羽飞的脸先是黄了下,接着一片煞白。或许太轻,你什么也留不住,家里的变故因此而起。
她的内心被刺痛了,先前端着的那份矜持再也无法继续,全身骤然软成一摊泥,一阵头晕目眩,她慢慢将身子矮下去,蹲倒在地,把头埋在膝盖间,微微闭上了眼。
有救么?许久,她才仰头。
瘦个儿生意兴隆,开始在为别的顾客盘算前程,他神色凝重,眉毛一挑一挑的,状如活佛,对于她的询问,不理不睬,就像没听到一般。
她一咬牙,悄悄站起来,默默看着他忙碌,等他把客人送走,她才轻轻开腔,师傅,只要有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豁出去。
瘦个抿抿嘴,叹口气,没那么严重,一步一步来,先把名字改了。
师傅,你说,改什么名好呢?黄羽飞的眼里露出了期盼的光芒。
瘦个儿不语。
黄羽飞咬咬牙,师傅,你放心,我忍得住。
瘦个儿把食指停唇边,嘘了一声,把你的生辰八字先报我,容我再琢磨琢磨,问问佛祖!施主先回吧。黄羽飞千谢万恩下了山,内心却是忐忑的,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那么多的厄运一下子降临到自己身上,她有种虚脱感,就像一条搁浅的海豚,徒劳地在泥水里打着滚。
一星期后,她再次赶到普陀,瘦个儿交由她一张纸,上写黄木兰。
她请他释疑。
瘦个儿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从此往后你就叫黄木兰了,这是佛的旨意,有了这名,你就有了护身符,帮你遮风挡雨,逢凶化吉。
这……这……有用吗?黄羽飞的心还在漫游。
瘦个儿脸有愠色,不屑与之对话地一挥手,佛说的,不是我说的。
她的顾忌在母亲,母亲的名字里也有个兰字的,这不是乱了辈分?想想总归有些不妥。她迟疑着说了自己的犹疑。
瘦个儿的眼大了不少,忽儿哧哧哧地笑,这有啥,平头百姓,还穷讲究,人家李鹏的儿子还叫李小鹏呢!
黄羽飞不喜欢黄木兰这名字,实在太土气了,母亲那辈子,叫这名还马马虎虎。这的确是一个叫她爽快不起来的主意,想到自己以后就得背着这个俗气的名字摇来晃去,她心虚气短。
瘦个儿哈着热气,笑得阴阳怪气,名字重要还是家庭重要?
黄羽飞的心拧紧了,她掐了自己的大腿,这个时候还讨价还价,你作死啊?上帝会惩罚你的!她的上嘴唇被咬出了牙印。在付了一笔昂贵的改名费后,她的内心就空空荡荡了,她不断地给自己打气,不就是个名字吗?没啥大不了的。
叶茂林闻知,不以为然,你啊,又被忽悠了,你一个信上帝的,信菩萨干什么?风马牛不相及!
黄羽飞自己也觉得讶异,怎么就轻而易举转了向?她自嘲地嘟哝,不管信什么,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的病好起来,希望我们家诸事能顺畅一些。
听黄羽飞这样说,叶茂林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一想到自己的病,他就没来由地恐慌。虽然手术很成功,但他就是快乐不起来,这个癌字,像块烙铁,老是烙痛他。一个疗程加一个疗程的化疗,让他像一张被秋风吹卷了边的枯荷叶,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精气神,他有些担忧地舔着嘴唇说,这名字改动不容易。
黄羽飞看脸无血色、走步路都气喘吁吁的叶茂林,一阵刺痛,她装作不在意地安慰他,这个你莫急,我会想办法的。
黄羽飞信奉耶和华时,叶茂林经历了一场高空跳伞的高难度动作。
先是潇洒跳下——那时候,他有多么的春风得意——承包了电视台的广告业务,生意如日中天。再是在空中摆出花样——这个记者出身的家伙,熟谙红黑白……任何道上的套路,本来就目空一切,钱袋鼓胀起来后,自认为法术已无边,所以老是干瞒天过海的伎俩。玩得最出格的是,在丁香别墅养了一个小模特,正儿八经地过起权贵们才有的奢侈生活来。有知情的人曾经绘声绘色地描述,那是个妖精啊,混血儿,眼睛半蓝,皮肤白净,吹弹可破……粗枝大叶的黄羽飞与她一比,只能是个丫环。
像所有的狗血电视连续剧一样,黄羽飞这个当事人,没法保持平静,她能做的,就是俗常的一骂二闹三开架,过足了三流演员的瘾,叶茂林被逼急了,吐出一句,你懂个屁,那不是我的菜,我只不过是给人家看家的!你真以为我是主人,你也太抬举你老公了!这个时候,黄羽飞才知道,叶茂林只是一条看家狗,不过顶了一个恶名而已。
叶茂林警告她,如果再蓄意制造紧张气氛,那就一拍两散。
黄羽飞从来没有想过和叶茂林离婚会是个什么样子,看叶茂林威风凛凛的样子,心里先自虚了一半,她本来就不是他的对手,她也从没把他当对手看,在他的光環里,她一直小鸟依人,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权衡利弊后,她及时收了手,不再跟着想象的剧情一路飞奔,但胆惊受怕的心病就此落下了。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不是完全多余,小模特确实是某领导的菜,同时也是叶茂林的菜。这年头,新闻总是比电影更真实、更狗血,等到剧情穿透,那已是领导东窗事发了。
叶茂林的降落伞打不开了,所有的规定动作统统失效,他重重摔到了地上。人没死,却和死也差不多了,判三缓四,丢了工作,成了一个老是挨着墙壁走路的男人。有一阵子,跑一个远在新彊的大学同学那儿躲清静,躲了一阵,被公安催回来,说不可以长时间滞留在外地,因为还是个服刑人员,得随时作汇报。便又回来了,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沉默寡言,手机成了摆设,老是在网上玩游戏,好像只有在网络游戏里,他才是一个活物,才能得到一丝慰藉。黄羽飞催促他锻炼,他爱上了飞镖,只有对着那一圈圈的分数值投掷时,他才会露一点笑容。
家里了无生气,很多时候,感觉像没人住似的,黄羽飞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失眠严重影响了她的生活起居和工作。哦,她是个电台播音员,有着甜美的嗓子,每次播音后,总会收到无数莫名其妙的电话和卡片,赞美的居多。有无数的日子,她沉浸在被赞美的美好中,觉得生活真的一片阳光明媚。上苍对她眷顾有加,给了她一个踏实能干的老公,一个聪明的儿子,还给了她那么动人的嗓音,事业、家庭、生活、爱好……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心醉,也让她死心踏地。虽然北上广的老同学也揶揄过她,就心甘情愿窝在一个三线小城?她笑而不答,我的脚就适宜叶茂林这双鞋。有时候,她也扪心自问,真的服气了?想年轻时候也是一个胸有大志的人,但一碰到安闲的生活,她就毫无原则地妥协了。其实,作为一个女人,这样的一辈子不是挺好么?或许相夫教子才是真谛!
然而只是短短的十来年,她一直感觉可以贯穿整个人生的生活基调被彻底颠覆,她人整个儿傻掉了,她多想按一下时光的回车键,让自己回复到先前的轨道中,但她清楚,她所向往的东西,一去不复返了。
随着叶茂林案件的尘埃落定,她已经做好了降低生活标准的心理准备,但一切还是变了样,率先表现在她身上的就是——她开始丢三落四,常常错过了播音的时间,虽然眼下电台的受众面越缩越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随心所欲。她很想跟人说说叶茂林,虽然他还在服刑期,但他还是自由身,可以去菜市场,也可以去书场听一场书,还可以上咖啡厅喝一杯咖啡,并不像别人传说的那样,连上趟厕所也得向派出所汇报;她也想说说叶臻,这小家伙其实挺懂事的,一个人在国外生活,挺不容易的,叶茂林事发,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动辄跟家里要钱,他一星期会打一次电话或发2次微信;她还想说说自己的失眠,不单单是因为老公的事,也不是儿子的事,而是她突然发现,从某一个节点起,她对生活好像不热爱了,所有的东西,在她看来,都是毫无意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我们付出了那么多,获得的却是那么的稀少,一丁点的风吹草动,自己就心惊肉跳……无数的念头涌上来,最终全化为了乌有,她开不了这个口,更怕开了这个口,而让人讨厌,她怕所有人的目光,也怕他们说话的腔调和姿势,还有声音的轻重缓急……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变了样。
台里找她谈话,派了她比较熟悉的李嫣副台长——她的师妹。
李嫣问,播音怎么会忘词?
她诧异地问,是吗?我怎么不觉得。
观众都投诉了!
哦,那我下次小心。
但下次还是这样,再下次也是这样。黄羽飞虚心接受批评,但屡教不改。
李嫣发了脾气,对于你家里发生的一切,我深表同情,但不能因此影响工作,观众投诉太多了。
黄羽飞双手合十,眼睛微阖,嘴巴蠕动着,真的不好意思,我怎么感觉不到?我觉得好好的。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李嫣拂袖而去。
几天后,对黄羽飞的处理意见来了,调离播音岗位,去资料室工作。
黄羽飞很想去找李嫣求求情的,毕竟她是她的师妹,而且还曾经是叶茂林的部下。一个播音办公室的同事也劝她,要争一争。不为别的,得为自己的利益,去资料室,收入锐减不说,还遭人嫌弃。有人出主意,你就说自己有病,干脆提前退休好了,省得丢人现眼。
黄羽飞听了,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回家和叶茂林一说,叶茂林也赞同,他有些伤感地说,落井下石,你回家倒是可以落个清静。
她跑去和李嫣说,我好像得抑郁症了。
李嫣噗哧一声笑了,这年月,谁不抑郁?我也有。
黄羽飞一本正经说,我是认真的,不开玩笑。
李嫣收敛了笑容,不要这样,你进资料室是暂时的,也是为了封别人的口。你离退休年龄还远着呢,你这样做,是给我难堪!
黄羽飞叹了口气,摇头,怎么会呢?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李嫣放低嗓音,羽飞姐,你得理解我,我在这位置上不易,我如果不这样处理,别人会说我偏心。我也是为你好,茂林现在这个样子,你越低调越好。
黄羽飞红了眼圈,她很想说点什么,比如,你不讓我干播音,至少还可以做编辑、记者啊,你让我去资料室算什么?这明摆着是欺侮人嘛!你借机整我,还搬出替我着想的样子。看着李嫣语重心长,像个牧师一样地说着,她突然厌恶起来,这个女人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叫她讨厌。
黄羽飞猛地伸出一只手指,对着李嫣身后的墙壁自言自语,我现在看到一只猫从墙里出来,金黄色的,它对我说,它十七岁了,老了,再也跳不动了,看见可恶的老鼠,我只会朝它瞪眼睛,但它不怕我了,朝我做鬼脸,让我难堪……哦,它马上要俯冲下来了。
黄羽飞拎起李嫣桌上的一只网球拍,噼噼啪啪追打着。
李嫣不敢相信地看着黄羽飞,接着她尖叫一声,逃了出去。
黄羽飞顾自坐到李嫣的对面,好像李嫣还在那里似的,她喃喃地说,天黑了。
往后,观众们再也听不到黄羽飞带有温度的甜润嗓音了,她躲在台里21楼最东边的资料室里,面对无数的拷贝和录像带,天天发呆,她可以一坐一上午,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和她接触过的人所能看到的是,她的面前摊着一本砖头厚的《圣经》,有时候,她的嘴唇嚅动着,但没有声音,她这是在默诵么?
没有誰敢招惹她,她也从不管台里的人和事,她像一片闲云,飘来飘去。
这个可怜的女人。大家的印象大抵是如此的。
为什么可怜?原因似乎简洁明了,丈夫出事了,她从天堂跌到了地狱。然后,自己的精神也出问题了。
黄羽飞动员过叶茂林皈依基督教,上帝是喜欢听祷告的那一位,总有时间和耐心来听他儿女的心声,你只管祷告,把心中的什么苦闷都倾诉给他听。
叶茂林半小时前还正在电脑上玩杀人游戏,杀得昏天暗地,然后尸首遍地,血流成河。此刻疲惫地蜷曲在沙发上假寐,见黄羽飞坐到他身边唠叨,睁开眼,好奇地看着她,那眼神是茫然的。黄羽飞热切地抚他的脸,又给他说一遍。
这回他听清了,头摇得像把折扇,有什么意思呢?
你可以试试,让心先静下来。真的,没有比上帝更伟大的神了,不信,我给你念念,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开门,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你们中间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呢?求鱼,反给他蛇呢?你们虽然不好,尚且知道拿好东西给儿女,何况你们在天上的父,岂不更把好东西给求他的人吗?黄羽飞把《圣经》中认为好的段落,记在手机中,她翻出来,念给他听。
叶茂林细眯着眼,长时间地盯住某一处,不置可否,发生变故后,他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原先的络腮胡全都剃掉了,下巴处长时间发着青色的光泽,他原先养狗,一条黑色大狗,也养猫,同样也是黑色的,一狗一猫,常常对峙,互不相让,他低唤一声,狗与猫化干戈为玉帛。猫爬到狗身上睡觉,他带狗出去蹓跶,狗在前,猫在后,吵吵闹闹,喜感十足。从看守所出来,他把狗和猫都送了人,随后,他就知道狗死了,猫跑了。他叹一声,作孽。也不知从哪天起,他发现自己的脑子经常性地会发生短路。
对于出事,他有过思想准备,玩火者必自焚,但估料不到的是,他悉心经营的广告王国轰然坍塌,他几乎所有的努力,都付水东流。只有和权力争斗过,他才发现自己的渺小,但他还存有梦想,想适当机会,他还会东山再起的。在广告界跌打滚爬的日子里,他积聚了超乎人想象的人脉关系,当然,这里有金钱的作用,更多的是他掌握着许多人的把柄,这些都是具有杀伤力的武器。有关这方面的东西,他守口如瓶,他可不想告诉黄羽飞,这个心理脆弱的女人,在他出事后,几乎到了崩溃的程度。她这样的精神状态,可不是商量事情的好时候。反正,她本来就不大愿意管他的一摊子,喜欢做甩手掌柜,他也习惯了一个人摆阵布局。只要她安安稳稳地陪在自己的身边,他就听任她的神神道道。
有时候,他也会跟着她去教堂做礼拜,在悠长的祷告声中,他的内心也会荡起涟漪,为什么不和黄羽飞一样呢?做个心底纯净的简单人呢?何必再为所谓的事业和将来拼搏呢?他的事业是什么呢?年轻时是想当一个为民代言的好记者,再往后,就是想做电视台有话语权的人,再往后,一下子俗不可耐——要做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这里有大背景使然,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和那些肥头大耳的肉头没什么不同,都是肮脏的逐利者。好多先前深恶痛绝的东西,落到自己身上,也心安理得起来。这时,他恍然大悟,恶与生俱来,只是没有机会,得了机会,恶是会泛滥的。
看着黄羽飞动辄将耶和华放在嘴边,每次饭前和睡前祷告,都要报上家里每一个亲人的名字,恳请上帝赦免他们身上的罪孽,她虔诚的样子,让他心生惭愧,也对她产生了敬意,想她如果和自己一样颓废,那这个家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从来没有抛弃黄羽飞的念头,初看是感恩,念念不忘她一个城市女人,做通家里的思想工作,接纳他这个山沟沟里的穷孩子,并随同她来到他的老家——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三线小城市,但实质,却欣赏她从不越俎代庖的做派。他需要爱,更需要自由,他理解爱有二层意思,一是解除寂寞,二是温暖,而这绝对离不开自由的平台,她愈给他自由,他的创造能量就无限发挥,几欲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地步。所以哪怕是他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时候,他也不曾嫌弃过她,有几次,他都和她大打出手了,从他嘴里溜出的全是离婚、分手的字样。但他内心清楚,那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的举止。他这不是传统,也不是仁慈,他只是不想破坏掉固存在脑子中的美好而已,爱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体味。
认识黄羽飞,先识她的声音,再识她的人,她的声音像水草,把他团在其中。最初他的包里放着一台袖珍收音机,拨到调频990兆赫,她的声音从天而降,后来,他的手机铃声,设置的就是她的开场白,各位听众,早上好,我是羽飞,新的一天了,下面我们先听一段音乐,放松一下……
她诵经的声音,唱赞美诗的声音,吩咐他做事的声音,叮咛儿子的声音,甚至抱怨他的声音,骂他的声音,吵架的声音……他都感觉到与众不同的美好。是的,她的声音响起来时,他的周身无比熨帖,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会默默地延伸开来,弥漫在空气中,他充斥其中,尽享美妙。
黄羽飞为改名的事焦头烂额,派出所不同意她改名,认为她的理由不充足。
她当时就急白了脸,连比带划地和他们争辩,我改名也是迫不得已,不改,我这个家就没了……说着说着,她就情绪失控,哭得稀里哗啦,你以为我愿意改啊?她把瘦个占卦师说的也搬出来了,这是佛的旨意,佛叫我改名!
警察鄙夷她的行径,向她出示了相关的文件,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哪一条符合要求呢?黄羽飞逐字逐句看,看了一遍,揉揉眼,像是不相信,又看一遍,她开始低三下四地向办理的民警求情,小妹,特事特办啊,你办了,我给你磕头。
民警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抿嘴一笑,这不是磕头就能解决的。
黄羽飞无计可施,愤愤然退出来,过一天,又跑上门去了,她给小丁(她已经知道那小姑娘姓丁)念《圣经》里的句子,她念得抑扬顿挫。小丁姑娘听傻了,还有这等曼妙的声音?趁她迟疑,她及时向她套近乎,大姐求你一件事,办了吧,我的名字我做主。
小丁一脸正色,不行,你再胡搅蛮缠也不行。
这可是上帝的指令,你不让我改,出了事谁负责?黄羽飞也一本正经起来。
小丁突然有些害怕,无缘无故的,她似乎觉出了黄羽飞的与众不同,赶紧把自己的领导请出来了。
领导是四十左右的中年妇女,倒大脸,眉梢处有一颗清晣的黑痣,女人男相,看上去是粗糙的。显见得,她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嘴上客气,却有一股咄咄逼人味,啥事?
黄羽飞又从头至尾说了一下,说到最后,声音咽呜了。
倒大脸同情黄羽飞的遭遇,悄悄拉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和颜悦色地和她交流,反复说明服从制度的重要性,又讲具体经办人员的无奈,他们既要讲原则,又要讲人道,所以常常处于两难之中。她能说会道,把黄羽飞说得泪水涟涟。
希望理解。倒大脸爱莫能助地一摊手。
黄羽飞怅然若失。
临了,倒大脸送出一个微笑,她给黄羽飞出主意,你户口本、身份证上就不要改了,私下里可以改,你想叫什么都行,就像那些艺人,他们各式各样的艺名满天飞,我才不会去管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黄羽飞如醍醐灌顶,恭恭敬敬给倒大脸鞠了一躬,谢谢你,妹子,你是一个好人。
她在微信里告诉大家,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黄羽飞,而是黄木兰了。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
绝大多数的人不大当回事,黄羽飞颠三倒四有些年头了,她的举止纯粹是自娱自乐,不让她疯狂,已经谢天谢地了。
但有一批人却不依不饶了,那是她的教友。介绍她入基督教的闺蜜玛丽亚在电话里厉声责问,羽飞,你疯啦?你是接受过施洗的人,怎么可以是立地成佛?你一个信基督的,突然信起佛来了?不像话!
黄木兰不以为然,这有啥?佛能参透生死寿天,我就信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玛丽亚如临大敌。怕电话里说不清,她特意跑上门来,狠狠地数落黄羽飞,我警告你,你不可以这样的!
黄木兰连忙纠正她,请叫我黄木兰。
玛丽亚恼羞成怒,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认识什么黄木兰,我就知道你——黄羽飞!
黄木兰被玛丽亚惹笑了,你叫我黄羽飞,我不会答应的。
玛丽亞指着黄木兰的鼻子,痛心疾首地嚷,你不可以当叛徒的!
黄木兰慢条斯理地扳下玛丽亚的手臂,你放心,我不会退出基督的,我还会祷告,还会上教堂做礼拜,我们俩还是好朋友,一切都不会改变,还和原来一样!
不一样了,你不纯洁了!玛丽亚尖叫起来,因为激动,她的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唾沫四溅开来。
黄木兰抹着喷到脸上的唾沫,委屈地喊,我怎么就不纯洁了?我还是我。她向玛丽亚解释改名和投身佛门的缘由,我只不过想多条路而已,让上帝和菩萨都关照我……
玛丽亚用双手塞住了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就是一个叛徒,你会受到惩罚的!她甩开她拥住她身子的手臂,像避开瘟疫一样夺门而逃。
黄木兰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眉间堆起一个疙瘩,玛丽亚,你没经历我家的大悲大痛,你永远不会懂我的苦。我就是一个溺水的人,看到眼前有东西漂来,我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一个星期天,黄木兰来不及换衣服,直接从医院到教堂去了,叶茂林新的一个化疗疗程又开始了,她忙得无暇顾及其他。那天的衣服有点亮眼,她刚一进去,就被人轰了出来,轰她的人中还有玛丽亚,她觉得不可思议,连忙喊,玛丽亚,我是木兰,我是木兰!
玛丽亚呸地朝她吐了一口唾沫,我不认识你!
黄木兰赌气地回家换了黑衣服重新走向教堂,跟在别人后面开始祷告,我有话要和上帝说,你不可以阻拦我的。上帝啊,我该怎么办呢?叶茂林的情况不大好,他的左肺叶也有了阴影,医生说,不排除癌细胞转移的可能……仁慈的主啊,你拉我一把,帮我渡过这个难关……
猛然间,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托离了地面,一个粗壮的男人,把她夹在他的胳膊窝里,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她慌乱不堪地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他用一团餐巾纸,塞住了她的嘴,她作声不得,只得拼命地蹬着腿。祷告的人神情专注,好像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她被夹出门外,然后丢在了教堂外的一个角落里。
黄木兰扯去塞在自己嘴巴里的纸团,委屈地嚷,我悄悄和上帝商量过的,允许我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听我解释?为什么?
阳光热烈地簇拥着她,没有人理睬她,悠长的祷告声在天地间回荡。她的脸色严肃起来,开始跟着做祷告,她的声音是那么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声音,她一点一点想从地上爬起来。这时,她看到一大群人涌向她,杂乱的声音砸向她的头顶,滚开,不要让我们再看见你!你是个骗子……接着,一大堆纸屑、纸团、空饮料瓶,劈头盖脸向她砸来,她东躲西藏,有人蹲下来,伸手往她的额头上抹了一下,好了,你可以出局了,这里不欢迎你……
黄木兰尖叫,不要这样!
那人睬也不睬她,顾自拍拍手上的尘土走开了,她想去拉她的手,但好多的胳膊和腿朝她伸过来……她惊叫一声,昏了过去。等到她悠悠醒来,眼前已没有了人影,教堂的门关上了,有鸽子在教堂的十字架上空飞翔,盘旋。她只觉得全身发疼,整个人哆嗦成一团,虽然是初夏的季节了,吹到身上的风是凛冽的……她眼泪汪汪地想,我没做错什么啊,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相比于内心的刺痛,身上的伤痛似乎算不了什么了。
叶茂林到了弥留之际,这个曾经达到过100公斤的男人,此刻像一只猫那样缩在病床的一侧,白条蓝纹的床单,衬得他像一段树龄清晰的木头。
在这样的时刻,他有很多话想说,可他说不出来,因为化学药品把他的精力全搞光了,他每吐出一个字,都显得那么艰难。可他的脑子却十分清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清晰地看到死神穿着黑色的衣服,像一只硕大的蜘蛛,飞快地结着网,那网冷冷地挂在天花板上,一摇一晃,随时都会罩下来。他不想死,不单是年龄的问题,是的,他才四十七岁,而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未曾实现,比如说,那个叫他刻骨铭心的家伙,还没有找到。这是他存活于世的最大的一次失手,比上一次的判刑更叫他沮丧。
一个叫陆俊的病友,鬼知道他的姓名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们是在上海的长征医院认识的,据说他得的是肺癌,手术,化疗,已经挺过2年了。他乐观,健谈,幽默,老是说,得了癌症,才算是在做人了。他和叶茂林讲自己的传奇,少小父母双亡,在舅舅家长大,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他15岁开始跟人跑船,做一个水手,先是在内河,后来,就跑远洋轮……娶了一个同样是水手的女儿,两人有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好生活刚刚露个头,就被掐了尖。他一病,老婆带着孩子跑了。
叶茂林暗暗称奇,他以为自己的身世够曲折了,没料在陆俊面前,却是小巫见大巫。
这就是命,你完全做不了主。矮个子陆俊满头白发,这样说时,眼里满是无奈。
但一会儿,陆俊马上恢复了平静,说话也俏皮起来,不管怎么样,还得感谢上苍,让我来世上走了一遭,毕竟我们都是父母寻欢作乐的结果,也对得起他们老人家了。
叶茂林承认这个比自己年轻五六岁的男人,有相当大的吸引力,没有多久,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曾经去过他的老家,江苏兴化的一个小村子,他也在他生活的浙江枔领居住过一段时间。
陆俊说要成立一个抗癌沙龙,让自己的余生变得有意思一些,叶茂林居然举双手赞成,拍胸脯表态,好,这个资金我可以资助。其实,叶茂林愿意这样做,是有一点私心在里面的,他想这个沙龙完全可以实行商业运作,当然,在起初的时候,它总是以公益的名义出现,但随着影响力的扩大,它必定会走向市场。陆俊的能力不差,完全可以把它搞好。当然,他更深层次的打算是让黄羽飞参与到这项事业中来。是的,在陆俊说这个计划的时候,他未雨绸缪地看到了它光辉灿烂的前景。退一万步讲,如果自己不在这个世上了,黄羽飞照样可以凭此安顿好她和儿子叶臻的生活。
绿叶抗癌沙龙建立起来了,取的是陆俊和叶茂林的姓,合在一起,很符合生命蓬勃的特征,除了投资金,叶茂林还投精力。事实再一次证明叶茂林的眼光有多么的远,远到可以把一切未知当作现实一样操作,也就一年多的时间吧,绿叶抗癌沙龙的大名如水横溢,这个建在上海一家知名医院对面宾馆三楼的民间组织,得到了空前的关注。
有一阵,叶茂林都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了,又恢复到当年颐指气使,谈笑风生的状态。尤其让他怦然心动的是,沙龙在盛满荣誉的同时,真金白银也赚得盆满钵满.,他感叹自己的明察秋毫。等到他盘算把黄羽飞纳入进去时,陆俊却先下手为强,他在某个春日,卷走了沙龙的所有钱款,玩了失踪,泥牛入海,一去无回。
一直到这个时候,叶茂林才明白,自己中招了。随后的调查,更让他目瞪口呆,这个陆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连兴化那个老家,也是向他人租的。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想了半天,才喟然长叹,在和陆俊结识后,他一直把他看作是一个病人,一个随时随地要告别这个世界的病人,他的病遮蔽了一切,让他的判断力下降了。
他想从一大批就诊的癌症患者中查寻到陆俊的踪迹,但他失败了,一度,他怀疑陆俊压根儿就不是病人,但不是病人,他怎么也化疗?叶茂林陷入了无尽的烦恼中。
说实话,损失的钱财,他可以承受,无法承受的是,他居然被一个骗子玩得团团转,这叫他情何以堪?
叶茂林的病情加重了,就像淋了一场雨的泥塑,再也撑不起。
黄木兰加快了去往普陀山的频率,她急切地想从瘦个儿占卦师那里讨得拯救叶茂林的计谋,她现在已经把他当作大师看待了,对他言听计从,请了巫婆驱鬼,神汉跳大神,他还亲自出马,上门做了一场淋漓尽致的法事……
看着日益消瘦的黄羽飞,叶茂林时刻有一种负罪感,他知道是自己连累了这个女人,自己的几次变故,让这个热爱生活,时时刻刻充满了正能量的人,变得像鼹鼠一样弱不禁风和胆小怕事,稍有风吹草动,她都颤抖不已。案发时,他很想和她说,他只是跌了一跤,爬起来以后会没事的,但他知道她不会相信,他撒了太多的谎,她成了惊弓之鸟;等到生病,他还想和她说说,一切都会过去的,直肠癌,癌中属轻的……但黄羽飞堵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她说,你别说,你别说,我清楚……
事实上,从玛丽亚劝黄羽飞信基督教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劝她不必如此,一个无神论者,怎么会对它顶礼膜拜?但他没有,他想,让她自我麻醉吧,有时候,这也是一种减轻压力的方法;等到她信奉菩萨,准备改名时,他也想说,这些更是自欺欺人的把戲,有什么用?再有,焚香疗法,零碎星相学……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成了她的热衷。他之所以不敢说,是怕黄羽飞精神的溃败,是的,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如果没有他的变故,她应该是一个翻几本她喜欢翻的时尚书,看几档喜欢看的电视相亲节目,听几首唱着过往的老歌,做些稀奇古怪的吃食,待弄些花鱼草虫,还加养一只拉布拉多宠物狗的中年妇女,过着养尊处优的小资生活,而不像现在,需要用纷繁复杂的东西来填充她日趋虚弱、黯淡的日子,她不是喜欢那些东西,她只是为了某种目的。硬性去喜欢这些东西,从本质上讲,她是不愿意去接触这些的,但为了他,为了这个家,她不惜一切……
当然,除了黄羽飞不让他说之外,在他,还有一个念想,等到东山再起,一切将恢复如初,那时候,他再给她讲,他是一个心气极高的人,常常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黄羽飞带着儿子叶臻进来了,这个柔弱得有点女性味的小伙子“扑通”跪在床前,他也很想对他说,从今往后,你得自立了,这个世上,将再也没有为你遮挡风雨的父亲了。其实,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叶臻哭得双肩耸动,他在心里叹口气,好了,你小子,老是以富二代自居,其实,我们这样的草根怎么能和真正的富豪相提并论呢,但愿以后你能明白这一点,好自为之。
黄羽飞似乎还不相信叶茂林的生命已经到了倒计时,看他大汗淋漓的难受劲儿,她给他讲曾经去大佛寺专修过的禅修课,以分散他的痛楚,第一步是跑香,跟着法师顺时针疾走,走半小时,手动起来,左手甩,右手摆,眼晴盯着前面一个人的脚跟……
叶茂林的喉咙里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黄羽飞连忙停止说话,抓住他的手,颤声问,怎么啦?
叶茂林摇摇头,惨然地一瘪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内心充满了沮丧,是的,他理解这个女人的苦心和真情,可是……可是……人生太无常,谁都无法把握,他只能这么理解。
羽飞,我的秘密武器,对你恐怕也没什么用处,随着我的灰飞烟灭,它们也将尘封,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把它们拷录在你的文件夹里,我有标注,或许对你以后的生活有用,用则用吧,不用,也无所谓……
哦,那张硕大的蛛网要掉下来了,风也要刮起来了,这个世界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那个不明身份的女人还在喋喋不休。
你是黄木兰?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便将声音提高了一些,看到你发在微信里的照片了,就是那张乌龟入海,劝你一句,不要显摆了,你不是在放生,你是在杀生!整个世界,就是被你这种乱七八糟的人搞坏的!你是个混蛋!
犹如劈头盖脸让人打了一巴掌,黄木兰全身的血“呼啦”一下就涌了上来,她呼吸急促地问,你是谁?她的身子往前倾,桌子上的一只茶杯带翻了,水肆无忌惮地淌开去。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该不懂装懂,假慈悲。对方依旧不愠不火。
你胡说!黄木兰气急败坏,我一直这样操作的,多少年了!
对方冷冷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提?你杀了多少生灵了,劝你一句,不要再做刽子手了!
我没有啊,真的没有,我一直是在放生,我怎么杀生呢?胡说八道!黄木兰觉得委屈,不自觉地将手伸出去,好像要跟对方解释的样子。
对方搁了电话。
黄木兰回拨过去,那边没人应答。
她在椅子上愣怔了一会儿,翻出手机,在微信圈里找出那张乌龟入海的照片,她清晰记得是临上班前发的。昨天在普陀山,她对那只乌龟几次三番从海里爬上岸来,感到匪夷所思,后来,经同伴提醒,她才恍然大悟,那是它依依不舍,在感恩她的大慈大悲。她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想自己多年的善行终于得到了回报,她跪在那只乌龟前,不停地作揖。那只乌龟趴在她的脚边,一动不动。她差一点点就要把它重新带回家了,但后来,她还是咬咬牙,重新把它放进了海里,去吧,找你的兄弟姐妹去吧,去晚了,就追不上了。它入海前,她特意拍了好多张照片……
照片发上微信后,点赞者、好评者、转载者如潮似涌,她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动着,好人有好报,她的心头,洋溢着一丝温情。
但突如其来的电话,把她的心绪打乱了,她是谁?干嘛要这样?她这样对待我,有意思吗?我碍着她什么了?
黄木兰又一次愣怔起来,在愣怔的过程中,眼泪忍不住滑了出来,你们干嘛和一个寡妇过不去?我的日子容易么?她很快将它们抹去了。
黄木兰坐到了叶茂林的墓前,那是一个唤作鸬山的地方,背靠大山,面对大海,锚地上,常有来自国外的巨轮停泊,时而,会有意味深长的汽笛声响起。她习惯了在这汽笛声中向叶茂林倾诉,事无巨细,一切喜怒哀乐,她都觉得该和他说说,生前喜欢对他说,他走了,她还是想和他说说。
茂林,叶臻快大学毕业了,这小子打算考哈佛,他的信心满满的,他说过,一定会努力的,真的,他懂事多了,不再是那个愣头青,只会和你对吵对骂,就知道伸手要钱……
玛丽亚鼓动所有的信徒反对我,我现在成了她的眼中钉,我每次去教堂做礼拜,她都不让我进教堂,我现在尽量不去西门那儿了,去另外的水巾做,但玛丽亚他们水巾也不让我去,威胁我说,看见一回轰一回。他们怎么啦?都是上帝的子民,何必搞成这样?我知道他们是嫌我信了佛,我兩样都信不好么?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像以前那样信下去的,你放心。
哎,有件事情得告诉你,你说过我,让我干什么都得专业点,我还不信,现在想来,你说得真是太对了。我犯错了,什么错?嗨,都是那张乌龟入海的照片引起的,我得感谢那个打我电话的陌生人,她说得有道理,我放生的都是陆龟,陆龟怎么也不愿意到海里去,到海里去,那是要死的啊,它们当然不愿意去死,所以纷纷往岸上爬。
咦,我怎么从来没注意过呢?我的同伴没一个人发现的,那么多年了,我放生了多少陆龟到海里,真是罪过。以后,我不会干这样的傻事了。我想,后来,我们家一直不顺,是不是因为我的不小心造成的,菩萨在怪我不诚心,好心干了坏事。茂林,你不会责怪我吧,我知道我错了。
还要告诉你,我现在懂得好多了,所有的外来物种不能随便放生,比如讲,鳄龟是不能放进内河里的,它的杀伤性很强,会把所有的生物都吃光的;泥鳅也不能随意放,尤其是放进江里;澳洲兔也不能随便放到野地里……
有很多的时日,在这个城市的棱湖边上,有个中年女人盘腿坐在软塑料垫子上,几分钟以后,她的呼吸就会逐渐地平稳下来,面部肌肉开始放松,意念逐渐集中到嘴唇上部,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一呼一吸。
她就是黄木兰,她会把自己每天的所思所想分享在微信上。
棱湖是佛教徒喜欢的地方,湖宽水大,非常适宜放生,每到放生日来临的时候,黄木兰总是会出现在人群中,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她都喜欢对着他们放生的东西逐一检查,碰到一些疑难的物种,她都不准他们入下湖,她会把它们买下来。有时候,她认为不能放生的鱼、龟、虾、螃蟹实在太多了,惹怒了放生的人,他们会把她赶到一边去,准备一古脑儿地把放生物倒进湖中。这时候,安静的黄木兰就会变得像母狮一样,又吼又叫,有好几次还扑进了河里。她不会游泳,看她咕咚咕咚地吃水,放生的人吓坏了,手忙脚乱把她拖起来,她倒卧在河岸的石子路上,一个劲地往外吐水,那样子,可怜极了。
可怜归可怜,但她依然冲着他们喊,刽子手,你们都是刽子手,你们不是放生,你们是杀生。
那话说得放生者的心一凛一凛的,见她说得有理,尊重感油然而生。
但有一天,有人突然问,那个女人把这么多的不准放生的东西买下来,会弄到什么地方去?
有好事者跟着看个究竟,当看到有市场上的卖鱼佬将这些东西全都拖走时,他们傻了眼,他们也难以理解这个叫黄木兰的女人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也有好事者问过黄木兰本人,黄木兰的脸涨得通红,她愣了好长时间,然后,她非常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有考虑过。接着,她又自言自语说,这确实应该好好想想,我得问问菩萨,哦,还得问问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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