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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的呼唤

2018-01-07刘济华宋泽斌

神剑 2017年6期
关键词:北京

刘济华+宋泽斌

阎肃老师逝世已经一年多了,如今翻检出与他的一张张合影,一遍一遍地回味他的音容笑貌,回放他的作品音乐,回首与他的交往,思绪拉回到了十多年前……

我所在的单位是原装备学院主办的中央党校部队分部班,为了活跃学习生活,丰富业余课堂,我们酝酿开设了“名家讲坛”,聘请文化艺术和体育界名流,讲讲艺术欣赏和艺术人生。就这样,阎肃走进了我们的讲堂,走进了我们的心灵,并且扎下了根。与阎老虽初次见面,但他十分随和,特别是他爽朗的开怀大笑,是忘年交的笑,让人难以释怀,仿佛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交谈中,阎老就不停地发问:你们让我讲什么?我是写歌词的,你们是搞装备的。你们不写歌词,而我又不懂装备。当我们较详细地介绍用意,并通报了请过的名家后,他说:“我明白了,我们就像参考书、课外读物,会议余兴。”

我们说:“就是想请您谈艺术人生,丰富学员的各种知识和人生阅历,通过您这本大书开阔眼界。”阎肃说:“我岁数大了,有些体会,和大家交流交流,都是掏心窝的话,怎么想的就怎么汇报。”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我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写《西游记》的主题歌《敢问路在何方》,一开始剧组的导演找我,我说还是让别人写吧。然后导演就找了几个人,可是写得都不满意,最后还是找到我了。因为打小就看《西游记》,一开始很顺利我也认为很容易。‘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写到这写不动了,不知道到哪里算是一站,不知道它的眼在哪里,找不着那个魂。这词儿啊,不是写出来的,是琢磨出来的。我就想取个经算一站吗,不算啊。唐僧取了无字经书,不行,还得回去,取了真经回到长安,是不是就完了呢,似乎也没完啊。封了斗战胜佛、净坛使者,是不是就算完了呢,也没完啊,小说可以完,但他们的人生并没有结束啊。到哪里算是一站?我没找到,十分苦恼。

“有一天半夜,我写词突然来了灵感,想起鲁迅先生的一本小说《故乡》,其中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就像门口草坪上,走的人多了,就踩出一条小径。我顿开茅塞,写出‘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这句出现以后,整个词都活了。和作曲家、导演一说,直接就通过了。这实际上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没有读过文学小说,就绝对想不出这句话。在这之前,我朦朦胧胧有这个意识,但直到这时候我才深刻意识到要多读书,我想这就是古人说的读万卷书和开卷有益。

“再举个例子,我写了一首歌叫《雾里看花》,那英演唱,知名度不亚于《敢问路在何方》,因为后者是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而那时的电视剧还很少。《雾里看花》是为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商标法》颁布十周年而创作的,我是策划人。那时候正好出现假药,我想创作一首打假的歌。导演同意了,就开始找人写歌,可找了一个星期后说,没人能写。‘打假怎么写啊,谁出的馊主意,让他自己写。我想这有何难,拿来我写就是了。然后发现还真没法写,这下麻烦了!‘我这个手表是假的,你那只手表是真的,买货不要买假货,买了假货很痛苦,劝君不要买假货,劝君眼睛要擦亮……都不对!是非经过不知难!憋了好久好久,导演直催我说就等您这个了,我也挺着急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一部川戏。以前我曾在西南接触了四川城里乡下很多地方,对民歌、川戏都有所涉及。四川的曲艺我很熟,我也会说四川话,川戏有一出白蛇传里的戏叫《水漫金山寺》。这出川戏与其他的戏都不一样。戏中,白蛇水漫金山寺,法海用袈裟挡到坚持不住时,他请来了韦驮菩萨。天兵天将一来,白蛇就沉到水里不见了,这时韦驮菩萨有一句精彩台词:‘待吾神睁开法眼。这部川戏有个特技,即用脚一踢额头正中,踢出一只眼睛,实际上是靴子上粘了一张纸,上面有糨糊,一踢,就粘在额头正中。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腿比上身长,所以这一特技叫‘存腿,劲大了不行,容易把额头踢伤,把自己踢倒;劲小了粘不上,你就得不轻不重。当,眼睛出来了。睁开法眼,上看三重天,下看十八层地狱。由此我回想起我看过的一些佛经,‘法眼在佛经里叫‘慧眼也叫‘天眼,慧眼识珠,慧眼识别真假。我想如果有双慧眼,那假货不就能一眼看穿了吗。没有慧眼,那就借我一双慧眼,让我把这纷纷扰扰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把这句找着了,这歌词也就有了。

“如果我没读过经书,没看过川戏、不知道韦驮菩萨和‘存腿这种特技,那我就想不出这句词了。这古人的话都非常有道理,多走一些地方,张开眼睛多看一些东西,都是有营养的。后来我儿子对我说,他的同学问他,你们家老爷子没事儿怎么在雾里看花呢。本来是讲打假,但我没直接写,因为直接写打假,那歌没法唱。我写歌词,希望更多的受众更多的人能感兴趣。他们在歌里看出了、听到了哲理、禅机、爱情,包容量越大,超出了事情本身,那就对了。”

阎老谈的是写歌,但他却让我们体会到,我们的多彩人生,确实需要从书里、从我们的见闻里、从我们的亲身经历里,获取营养。不管是写词,还是做其他的工作,营养都是互通的。就像吃饭一样,只吃一种食物,营养会不均衡,就像在部队吃食堂的饭,吃什么都香,好养活,同时营养也丰富。多彩人生就是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阅历即财富,主动便自由

在“被安排”的长达一年的军营生活中,阎肃慢慢感悟到——艺术源于生活,这条简单朴素而又永恒的真理,有效而实用的创作原则。“阅历即财富,主动便自由。啸傲任风雨,沧桑竟沉浮。”阎肃一丝不苟地体验生活,积极主动地寻找艺术创作所需要的真切感受和丰富素材。

“关于这句话我也有两首歌的例子。为了写《海兵怒火》这部戏我去当兵。当兵下部队我习以为常,但时间都不是很长,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充其量不到四个月。1958年,我在浦东机场当了四个月的兵。所以大家问我最困难的时候吃什么了,我说吃战勤灶。1960年那次下部队,我习惯地问领导:‘啥时候回来啊?领导说:‘你不要考虑什么时候回来,这就是去当兵了,什么时候回来很难讲,什么时候當好了,什么时候回来。这次不一样了,是无期的。我想:行!当老兵就是要服从,拿着铺盖就走了。到了广州空军十八师,在山里当兵,我老老实实到基层一当就当了一年。一开始是困难时期,因为下放干部不能干啥,就先种了半年菜。从买菜秧开始,点播、浇水、施肥,成天就种菜。除此之外,一有空就擦飞机去,我想着擦飞机还不简单,拿块布就擦呗。其实不简单,我要拿一把小刷子沾着油擦,就像人的眼睛一样,容不得一粒沙子,机翼上也不能有一粒沙子。飞机的机翼不高不矮,站着擦不行,坐着更不行,只能半蹲着。蹲一会儿还行,可要擦完整个飞机的机翼,两条腿就很难受了,可那也要咬牙啊。

“讨论会上,大伙讨论:反攻大陆的飞机过来压了顶怎么办?机械师说‘保护飞行员,我趴在机舱上面;机械员说‘保护机械师,我趴在机械师身上;机械兵说‘我趴在机械员身上;我说‘我趴在你们大家身上。说实话,头5个多月,每天就干这活,种菜和擦飞机,感觉很被动,又不好意思对外人说,觉得说起来挺丢脸的。但说实话,思想上是有些不好受的。前线部队,没有女同志,都是大头兵,整天干这个很厌烦。被动,觉得处处不自由。有一天,我们几个作曲的和编舞的在一起发牢骚,说着说着我们悟到一个道理:这是一个必修的科目,我们干吗这么被动,我们来这里就是来改造,来深入生活,了解战士,和他们交朋友,熟悉他们,体验这种生活,我们何必这么被动呢!于是我们把‘被动变成了‘主动,把‘要我来变成‘我要来。顿时我感到豁然开朗!我在生活里体验到‘主动变自由,我一下进入了自由的天地,宇宙一下变宽广了,我觉得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好了,吃也香了,睡也香了,周围每个人都变得可爱了。我主动与每个人交心,我和飞行员熟极了,不管节假日还是战备值班,我都在飞机场过。凌晨、拂晓、连夜加班,我和年轻蓬勃的飞行员们整天滚在一起,感觉特别舒服。

“当兵快一年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傍晚,满天的晚霞,其他的飞机都回来了,只有我那架飞机没返航,现在忘了什么原因它回来晚了。我那架飞机机械师姓刘,他扛着飞机上的舷梯,在飞机降落的点上,直直地看着天边的晚霞。因为那时我已和飞行员的心灵相通,我当时就悟到,他们的心在哪儿,他们的爱在哪儿。是的,都在天上呢。这要是在半年前,我很难有这样的体会,因为我那时还在闹情绪呢。在我自由了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也在关心着那架飞机。我们盯着天,天上的风云变幻都在我们的脑子里。我突然悟出一句词——‘我爱祖国的蓝天。当天夜里回来很晚了,我把脑海里的这首词写出来了,就叫《我爱祖国的蓝天》。这首歌创作于1961年上半年,直到现在仍然受到大家的欢迎。这首词是跟我们的战士、跟我们的飞行员一起滚出来的,它的生命力就在于此。

“这首《我爱祖国的蓝天》就是这么来的,我们一起体会到这句话‘阅历和主动。现在空军部队领导一见我就说:‘你再创作一首超过《我爱祖国的蓝天》的歌吧。我还真没写出来。这首歌还有个小插曲,这首词有两个作曲家,其中一个作曲家一把抓过去,很快就写了一首歌,唱了快一年,没火;另外一个作曲家说‘我再来一把——‘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要问我们飞行员爱什么,我们爱祖国的蓝天……一下就火了,一直唱到现在。

“另外一首歌也是这么来的,叫《军营男子汉》。当年在东北,我们去部队采风,可不知道该写什么,好像能写的东西别人都写过。我记得我有个笨但很有效的办法,我去和师长师政委、团长团政委、营里的干部、连里的干部、排里的干部、班里的干部、每一个战士聊天,我与每个战士基本上都谈心。我想主动挖出些矿来,就只有这个‘笨方法。战士和干部们告诉我:‘现在很多人瞧不起我们当兵的了。那时也没有抗洪这些事儿,他们说:‘人们就上公共汽车让座时想起我们,平时认为我们就是个傻大兵。其实我要不穿军装,干他们那些活儿,我肯定能干得比他们好。就从这句话开始,我写出了我的第一句‘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只是因为时代的需要我才扛起了枪……

失掉不少致富的机会,

丢掉许多梦想。

噢!扔掉一堆时髦的打扮,

換来这套军装。

我本来可能成为明星,到处鲜花鼓掌。

也许能当上经理和厂长,谁知跑来站岗。

但是我可绝不会后悔,心里非常明亮。

噢!倘若国家没有了我们,

那才不可想象。

欧欧!军营男子汉!

“这就是《军营男子汉》,这首歌的第一句就把大伙吓一跳,‘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大伙晕了,你这是想干吗,我没想干吗,‘只是因为时代的需要我才扛起了枪。这首歌出来以后,下到战士上到师政委都非常喜欢。和我同时一起去的下放干部也有,但是很被动。被动的人在那儿就整天埋怨这个,等待那个。同样到一个地方去,有的人就能发现,有的人就不能,或者未曾发现,这就在于主动还是不主动。

“这就是我第二句话——阅历即财富,主动便自由。我每年都到部队去,但现在腿也不行了,脑子也不行了,另外岁数也太大了,现在主动不够了。很难很难,但是还是爱,总想跟年轻的朋友、年轻的战士在一起,总觉得自己也年轻。”

生活确实像阎老所说,当你把被动变成了主动,你就自由了。你就会发现以前看不到的,你就会感受到以前没想到的,你就会得到很多很多东西。

得之泰然,失之淡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

艺术的孕育过程多是艰难而又痛苦的。艺术创作的成功则多是取决于艺术家坚强的意志、崇高的信念和正确的心态。凡事顺其自然,遇事处之泰然,得意之时淡然,失意之时坦然,艰辛曲折是必然,历经沧桑应悟然。不要叹息命运的坎坷。因为大地的不平衡,才有了河流;因为温度的不平衡,才有了万物生长的春夏秋冬;因为人生的不平衡,才有了我们绚丽多彩的人生。

“我写了一首歌叫作《长城长》。那年是庆祝建军 65周年,总政领着我们要做一个长征颂的晚会,让我写一首歌词——《长城颂》,因为嘉峪关我去过,甘肃我去过,整个长城我都跑过。结果我没有写出来,但我写出来一首《长城长》了!——‘你知道长城有多长?它一头挑起大漠边关的冷月,它一头连着华夏儿女的心房,写完以后,曲子出来了,有领导来一听就说:‘我可不要这个,我这晚会是歌颂解放军建军65周年,我要大气磅礴的、要雄浑的、要豪情万丈的,我要一个长城颂!你这是小歌!这个不行!我又重写了一首《长城颂》,我知道这是一次性的,晚会一完它就完了,说实话这样的歌很容易大而空。当然也有很多大而结实的作品,但我觉得我当时写的确实不怎么样。结果也确实如此一弄出来大合唱,唱完了也就完了。过了三个月,空军搞了一个专题片叫《磐石》,一共是10集左右,让我写主题歌词,写军民关系像磐石一样坚固。我说:‘不用写,我这有现成的,孟庆云作曲,你听听!他们如获至宝,都说:‘好听好听!过了没多久,这个专题片播出了,然后这个歌也火了!”

“我还写了19首关于北京的歌,有《故乡是北京》《前门大碗茶》《唱脸谱》《北京的桥》等等。其实起因很滑稽,就是几个北京搞作曲的人一块来找我,说搞点写北京的风光的盒带。就在那时候,《北京晚报》发表了一篇老华侨赵浩生的文章,他说 :‘我打小喜欢吃的、刚炸得的、暄腾腾的油条哪儿去了?我喜欢喝的、咕嘟冒泡的浓豆浆哪儿去了?找不着了!是啊,70年代的时候,全北京都是豆浆粉冲的那个淡儿化之、清汤寡水的豆浆;也没有油条,只有油饼,还不是现炸的,是头天晚上炸的,一块儿软趴趴的、瓷实的油饼。赵浩生在文章中写道:我的童年哪儿去了?看了这篇文章后,我突然悟到一个东西,那就是乡思乡情。童年的童心是很具体的,也许是妈妈的针线,也许是妈妈烙的一张饼,也许是门口那口井,也许是院子里那棵树,也许是你吃的那碗炸酱面,或是豆浆油条家常饼。这种乡思乡情,童年的回忆,快乐的、不快乐的,都是很具象的。我忽然感到了这一点,就着这个思维,我写了《故乡是北京》——紫藤古槐四合院,油条豆浆家常饼,这是甜丝丝、蜜融融、脆生生的故乡情。我觉得有道理了,紧接着,我就一鼓作气:

我爷爷小的时候

常在这里玩耍

高高的前门

仿佛挨着我的家

一蓬衰草

几声蛐蛐儿叫

伴随他度过了那灰色的年华。

“我似乎找着了对故乡的,对北京的一种感情。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北京的桥》也出来了。我一下子写了十九首,两盘带子,开始准备拍MTV,后来干脆直接弄北京台春节晚会了。于是,1989年北京台春节晚会 19首歌全是我一个人写的,全是京味的歌曲。

“說实话,我觉得这就是争其必然。我在北京,我对北京有种爱。打我小的时候看老舍的小说,从《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一直到《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所有老舍的作品,都会让你对北京城涌起一种爱、一种荣誉。还有我熟悉的北京的曲艺,它的学说逗唱,它的三弦、琴书、京韵大鼓,它的曲剧加上北京人艺的戏都让我如饥似渴。因为我喜欢北京曲艺,就和我喜欢四川曲艺一样,我是曲协的老会员,曲艺使我更进一步了解北京。我那时候有点工资,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全给戏园子了,也包括听相声。过去的北京、现在的北京,包括王朔的小说我也很感兴趣,我觉得这一切构成了北京的画卷,这就是争其必然,我努力去翻阅,成不成顺其自然。盒带挺好,MTV也好,北京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当然更好,我没有去提出任何要求,只有一件,他们问我:这晚会叫什么名字?我说:就那句歌词吧——京腔京韵自多情。”

是啊!阎老讲的也是我们生活中经常会碰到的。通常可能也得之不泰然,得到后自个儿烧得慌;失之又太颓丧,一失掉后又很难受;该争其必然的时候又想“我成不成呢,我不行吧”;该顺其自然的时候又不自然。这些说得容易,要努力去做到真的很难!做事、生活一辈子,得失不要那么计较,开朗豁达、不跟别人较劲,也不跟自己较劲,这是需要我们常常反思和做的。

悠悠往事幕幕,那是一个渐行渐远的微笑啊,便是行山吟水,黄钟大吕,一梦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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