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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鹉(短篇小说)

2018-01-07曹永

南方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斧头老伯老者

曹永

走到街口时,王庚胜拍拍后脑勺,让驾驶员停车。他打开车门,准备买瓶饮料。百货店的老板排爷趴在柜台上打瞌睡。那只鹦鹉蹲在站架上,脚上拴着铁链。排爷的儿女有出息,在省城工作。儿女想把排爷接到省城养老,但他只待几天,就嚷嚷要回镇上。儿女只能把他送回来。他们怕排爷没伴,就给他买了只鹦鹉。看到王庚胜走过去,鹦鹉突然叫喊:欢迎光临。

排爷抬起脸,神情淡漠。排爷总是这样,仿佛王庚胜欠他什么东西,隐隐有种莫名的敌意。王庚胜摸出零钱,指指货架上的饮料。排爷揉着眼睛,转身取来两瓶绿茶。王庚胜是个结巴,能不开口,他尽量不开口。他摇摇头,指着旁边的果汁。排爷皱着眉头,回身拿果汁。

果汁上落满灰尘,王庚胜本不想说话,但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他说,排排排排排爷,找个东西擦一下。排爷当过红卫兵,算是闹过革命。他脾气火暴,捡起块脏兮兮的毛巾,顺手扔过来了。王庚胜有点儿冒火,但没表露出来,他胡乱擦几下,拿着果汁往车里钻。

他们驾着车,顺着公路往前走。太阳旺盛,火辣辣的。公路两边是那种灰色的岩石,山上挤满杂树,乱糟糟的。远处的山坡上有几个放牛娃,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他们跑来跑去,像几粒滚动的蚕豆。前几天发洪水,冲坏半截通村公路,王庚胜打算过去看看。

路面坑坑洼洼,王庚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身体摇来晃去。想起排爷的表情,王庚胜感到不怎么舒服。王庚胜是镇长,在这块地盘上,很少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摆出这种态度。王庚胜多少有点儿懊悔。他想,这个老者太倔强,真不该到他店里买东西。

经过豆芽沟,王庚胜看到有个老者弯着腰,在地里捣弄什么。他让驾驶员停住车,自己背着手,站在路边张望。土地像块扔在那里的破布,皱巴巴的。地里种着烤烟。那些烟长势不算太好,叶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这地方干巴巴的,风一吹,总能卷起沙砾灰尘,没想到竟然能够种烤烟,真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王庚胜以为老者会主动跟自己说话,但没有。那个老者朝王庚胜瞄一眼,就把头埋下去了。他拿着把镰刀,在烟沟里割草。他割得噌噌响。王庚胜有些尴尬,叫喊说,哎。老者伸着腰,眨着眼。老者的眉毛很浓,像是拿什么画上去的。

王庚胜像个财主似的,站在地埂上说,烤烤烤烤烤烟收成好不好?不问这个还好,一问老者就来气。见旁边的村子种烟挣到不少钱,这几年老者也试着种。烤烟确实种出来了,但前年碰到冰雹,烟叶全没了,地里只剩光杆杆。去年又种,又一次遭殃。老者铁起心,准备再种一年。今年倒是没碰到冰雹,偏偏天旱雨少,看得出来,又要倒霉。

王庚胜说,哎,我我我我我跟你说话哩,这里种烤烟,收成怎样?老者说,收收收收成个屁!王庚胜瞪眼说,你你你你你怎么学我说话?老者说,哪哪哪哪个学你哦?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晓得我是哪个?老者说,鬼鬼鬼鬼才晓得你是哪个。

王庚胜简直愤怒了,他跳到地里,把胳膊抡成半圆,拳头呼地打过去。他打得很准,拳头恰好落在老者的脸上。老者哼哼着,仰面八叉摔在地,砸倒两株烤烟。王庚胜看到老者手里有镰刀,怕他起来后,自己吃亏,于是冲过去,又补一脚。老者刚刚爬起来,随即又被踢倒了。他就像个什么东西,在烟沟里连滚几圈。

王庚胜喘着气说,你你你你你个老东西,好端端的学我讲话,真是不想活了。老者的脸部夸张地扭着,嘴巴张成个窟窿,哎哟哟地叫。他拼命挣扎,但手脚不太灵活。后来,老者索性躺在地上。他看到天空像块瓦片,蓝幽幽地搭在顶上。

王庚胜说,最最最最最恨人家学我说话,这么多年,从从从从从来没人敢学我说话!他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肉抖个不停。老者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痛苦的呻吟。老者浑身疼痛,他担心身上的骨头被摔断了。老者没想到这个陌生人会动手乱打,现在,竟然还站在那里乱骂。老者急得呜呜乱叫。他伸手在地上乱抠。他抠到一团泥土,扬起来,朝陌生人砸去。

泥土砸在王庚胜的脸上,散开了。好像有泥沙掉到眼里,王庚胜抬起胳膊揉眼。不料擦在眼睛上,痒痒的。看着老者那张满是皱纹的黑脸,王庚胜感到无比憎恶。他朝老者啐了一口唾沫,顺着地埂往上爬。

他们的车像个甲壳虫,顺着山路重新跑起来。远处是光秃秃的山岩。那些裸露的岩石,就像牛身上鼓出来的骨头。路边的坡上挤满野草,它们正在艰难生长。风呼呼地吹着,带来许多尘土,粘在玻璃上。

王庚胜拿出果汁,把吸管插进去。他瘪着嘴巴吸了两口,觉得不太对劲。他看看包装,发现已经过期了。王庚胜感到有点儿晦气。他又想起排爷的表情了。他没想到,自己这样倒霉,居然连续碰到两个蛮横的老者。

第二天,老者找上门来,王庚胜才晓得事情有点儿误会。

那个老者扛着斧头找到镇上,砸坏院里的公示栏,还砍断门口的几棵雪松。这会儿,老者正挥着斧头,对准王庚胜的脑袋。王庚胜想找个什么武器,但找不到,只能身体后仰,用胳膊挡脸。其实,老者真要砍来,胳膊根本挡不住。

几个干部站在旁边,试图劝阻,但老者挥着斧头说,你你你你们甭过来,哪哪哪哪个敢过来,我就要要要要他的狗命!那几个干部不敢靠近,只得远远说,老伯,你这样可不好。

老者瞪眼说,哎呀,我我我平白无故挨打,怎怎怎怎么还成我的不是了?那些干部说,有事情,坐下来好好商量嘛,怎么能进来就打。老者更生气了,哆嗦说,我我我我好端端在地里割草,他跳跳跳跳进来乱打。

王庚胜解释说,我我我我我不晓得你也是结巴,还以为你故意学我讲话嘛。老者说,鬼鬼鬼鬼才学你讲话!王庚胜无奈地说,所所所所所以说,都是误会嘛。老者说,我我我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是镇长,就就就就算你当领导,也不能隨便打人嘛。

王庚胜说,老伯,你你你你先把斧头收起来。老者说,你今天非非非非非要给我个交代。王庚胜说,这这这这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把公示栏砸坏可就不对了,要要要要要是追究起来,算是寻衅闹事。老者激动地说,你你你你甭吓唬我。

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还砍断几棵雪松,这种树也值不少钱。老者红着眼睛说,我我我我我在烟地割草,你不问青红皂白,跳跳跳跳进来就打。王庚胜商量说,老伯,那那那那几棵雪松就算了,我重新找人栽上。老者啐了口唾沫,抹着嘴角说,几几几几棵破树。

那口唾沫卷着灰尘,滚成团状。王庚胜最烦人家不讲卫生,皱眉说,还还还还还有那块公示栏,少说也要几百块钱,就就就就就由我来掏腰包,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你看怎么样?老者固执地说,不行!王庚胜说,那那那那那你说怎么办?老者一愣,他没具体想过,自己到底要啥。王庚胜摸出钱包说,我我我我我给你钱,算是赔偿……

老者看到王庚胜的表情,觉得受到侮辱,他感到非常难受。他想应该说句什么把对方拿住,他说,我我我我不要赔偿,就要你道道道道歉。王庚胜说,哎嘿。看到王庚胜满脸惊愕,老者有点儿得意,他想自己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王庚胜警告说,这这这这这里可是办公楼,要要要要要是警察过来,你就麻烦了。老者说,我我我我只想讨个公道。王庚胜说,都都都都都跟你说是误会。老者说,我不信没没没没王法了。王庚胜说,我我我我我给钱,你又不要。老者说,我就就就就要你道歉!

王庚胜没想到对方这样倔强,看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脸面有些挂不住,于是说,老伯,你你你你你把东西放下,有事情我们去办公室商量,这这这这这样影响不好。老者梗着脖子说,我我我我不管!

王庚胜有些冒火,直起脖颈说,我我我我我给你道歉,你能够长个小耳朵?老者说,你你你你打人,你还有理了。王庚胜说,没没没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老者委屈地说,我我我我这样大的年纪,还被你按在地上打。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究竟要啥?老者说,我我我我就要你道歉!

王庚胜是领导,历来以强硬著称。要是在私底下,他或许就服软了。但现在,周围满是手下的干部,要是真的道歉,恐怕以后不好开展工作。他咬着牙说,你你你你真不把斧头收起来?老者说,要是不不不不道歉,我要你好看。王庚胜忽然上前两步说,我我我我我今天豁出去了。

老者有些惊慌,攥着斧把说,你你你你想干啥?

王庚胜说,你你你你要怎么办,我他妈随便你,有有有有有种你就把我砍死!

周围的干部全都紧张起来,纷纷劝说,老伯,你赶紧把斧头放下,真要弄出什么事来就麻烦了。老者说,我我我我不怕。那些干部说,把人砍死砍伤,你要吃牢饭的。老者说,我我我我活六十多年,差不多够了。

王庚胜的驾驶员悄悄溜过去,想从后面抱住老者,没料到被发现了。老者抡着斧头说,哪哪哪哪个不怕死,赶快过来。看着亮闪闪的斧头,驾驶员不敢再动了。老者说,你你你你们不想死,就就就就离我远点儿!驾驶员看看王庚胜,悻悻地退回去了。

王庚胜发现老者的两条腿在微微颤抖,胆量也就更壮了,他说,你你你你不是嚷嚷要动刀吗?尽管过来。老者说,你你你你莫以为我不敢。王庚胜拍着胸脯说,你瞄准,朝朝朝朝朝这个地方好砍。老者舔着嘴唇,两腿抖得更厉害了。

王庚胜说,给给给给给你好好说,你偏不听。老者说,我我我我几十岁了,你还这样。王庚胜说,我我我我我答应赔偿,你硬是不同意。老者全身绷得紧紧的,额头上冒出层细密的汗珠,他说,你你你你不要逼我。

王庚胜觉得老者只是虚张声势,并不敢真砍,他渐渐放松下来,不屑地说,你看你,手手手手手里拿柄破斧头。老者身体像筛糠,额头上的汗水淌得更凶了。王庚胜嘲讽说,你你你你你年纪大了,还是回家休息吧,莫在这里丢人现眼。老者看看四周,简直绝望了。

王庚胜要走,但老者还拿着斧头拦在前面。王庚胜说,哎哎,我说,赶赶赶赶赶紧把你这破东西收起来。老者不晓得怎么办,他暗暗责怪自己,早晓得这样,就不该来了。王庚胜说,哎,老伯,我我我我我跟你说哩,你听到没有?

看到王庚胜满脸得意,老者想,要是不砍下去,以后就没脸见人了。他咬着牙,握着斧头要砍。这时,几个警察跑过来了。那些警察远远就说,你做啥,赶紧放下武器!老者无比慌张,转身就跑。

见老者提起斧头跑,警察急忙追过去。老者在前面跑,警察在后面追。老者想逃出去,但院门被堵住了,只能折回来。他见路就逃,后来,就顺着楼梯跑上去了。办公楼总共有四层,老者跑到顶屋的阳台上,再也没有去路,只能弯着腰,在那里喘气。

几个警察说,哎,把你手里的斧头放在地上。老者仿佛握着块火炭,几根指头忽然松开了,斧头掉在地上,咣的一声。那些警察说,你过来,跟我们去派出所。老者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他连连摇头。几个警察呵斥说,你听到没有?

老者看着警察,差不多快要哭了。那些警察说,你最好不要装聋作哑,快点到派出所把事情交代清楚。老者低头瞄了一眼,发现院坝上站着许多人。那些人全都仰着脸朝这边张望。看起来,那些脸就像些压扁的柿饼。老者感到什么东西在脑袋里边嗡嗡响,他告诉自己,千万稳住。

警察不耐烦了,打算过去揪人。老者非常恐慌。说不清怎么回事,见到穿警服的人,他就无端恐慌。他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摆脱困境。看到警察慢慢走过来,他觉得自己快要尿出来了。就在警察准备伸手时,老者蓦然抬起一条腿,跨上栏杆去了。

局面就这样僵住了。那些警察差不多把嘴皮磨破了,老者横竖不肯下来,他嚷嚷说,要要要要是没讨回公道,今今今今天就不活了,我要从楼上跳下去。王庚胜吓得脸色苍白,他晓得,老者不敢动手伤人,未必就不敢跳楼。逼急的时候,谁都敢跳楼。

王庚胜把警察喊开,自己跑过去,试图把老者哄下来。但老者骑在栏杆上,非要他赔礼道歉。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千万莫胡来。老者说,别别别别扯些没用的。王庚胜见老者探出身体,伸着脖颈往下边看,慌忙说,哎哎,你你你你你別乱动。

老者看看下面,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悬崖上,他有点儿头晕。王庚胜捏了一把冷汗,紧张地说,这这这这这样很危险。老者愤愤地说,平平平平白无故,你你你你要打我。王庚胜说,有有有有有啥事情,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老者说,商商商商量个屁!

王庚胜说,要要要要要是有啥三长两短,你家里人得多伤心啊。老者侧着脸,两只眼睛眨个不停。王庚胜觉得老者似乎有点儿动摇,赶紧说,老老老老老伯,你有儿子吧?老者鼓着眼睛说,我我我我当然有儿子。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有孙子吧?老者说,我我我我当然有孙子。

王庚胜说,就就就就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他们着想嘛。老者开始犹豫。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自己想想,真有啥意外,他们怎么办?老者警惕说,我我我我不上你的当,你分明想哄我下来。王庚胜见他在栏杆上挪屁股,焦急地说,老老老老老伯,你千万抓紧。

楼下的人越来越多,全都仰着脖颈在那里张望。太阳亮晃晃的,很刺眼睛,那些人把手搭在额头上,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的东西。老者红着眼睛说,要要要要是再不道歉,我就跳楼。王庚胜说,老老老老伯,你真要逼我这样做?老者说,听听听听你说的话。

王庚胜痛苦地说,我我我我我是鎮长呀。老者说,是是是是镇长你也不能打人,好端端的,你冲到地里乱打。王庚胜央求说,你你你你你看下面这么多人。老者说,我我我我都六十多岁了,还被你打得半死不活。王庚胜说,除除除除了这个要求,你要啥我都答应。

老者说,我我我我只要道歉。王庚胜说,要要要要要是真这样做了,以后哪个还听我的?老者说,这这这这个我管不着!王庚胜像肚子疼那样,慢慢蹲在地上。老者觉得有些可怜,但看着下面的人,他非常无奈,要是就这样溜下栏杆,脸面显然挂不住。

有风刮来,老者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他骑在栏杆上,不晓得怎么办。他感到自己握着的铁管无比冰凉,寒意透过皮肤,渗进肌肉,像虫子那样往骨头里钻。每次起风他都暗暗恐惧,害怕自己不小心掉下去,在地上摔成个肉饼。

跳楼不是件小事,街上的人差不多全跑来了。他们伸着脖颈,像群鸭似的挤在院坝上,紧张而激动。这群观众盯着上边,生怕错过什么要紧的东西。他们见镇长王庚胜把双手插进头发,似乎在抓扯。没过多久,王庚胜站起来了。他们张着嘴,急迫地等待态势发展。他们看到王庚胜比手画脚地和老者交谈,但具体说啥,却又听不清楚。接着,王庚胜顺着楼梯跑下来了。

下楼之后,王庚胜没有停留,直接朝院门跑去了。王庚胜稍微有点儿胖,但个头不算太高,奔跑起来,他的身体摇来晃去,像只遭到驱赶的肥鹅。观众觉得事情有点儿好玩,他们不知道王庚胜搞啥名堂。他们想跟过去,但看到老者还在上面,就放弃这个打算了。最让他们感兴趣的是骑在栏杆上的老者,而不是镇长王庚胜。

天气炎热,但谁都没走开。这种时刻,大家都舍不得走开。阳光被楼房挡住,院坝上半边明亮,另外半边略显暗淡,看起来有点儿诡谲。那些观众挤在阴影里,紧紧盯着骑在栏杆上的老者,既替他担忧,怕他不小心掉下来,又希望他突然失手,然后自己好看热闹。

王庚胜顺着街道往前跑。之前谈判,老者非要他赔礼道歉,王庚胜难受得要命。形势逼人,他急得不知怎么办。后来,他忽然想起那只鹦鹉。王庚胜刚跑到店铺门口,那只鹦鹉就喊起来了。排爷听说跳楼的事情,本想跟去看热闹,但最终没去。排爷当年是红卫兵,到处串联,见过很多世面,他想自己应该沉住气,不能像这些可怜虫,随便听到啥屁大的事,都跑得比兔子还快。

在镇上,差不多所有人见到镇长王庚胜,都恭敬得跟什么似的,离多远也要跑来递烟,只有排爷比较冷淡。排爷曾经走过天安门,见过毛主席,在他眼里,镇长根本算不得啥。这时候,他就把两只手撑在柜台上,漠然地看着王庚胜。

王庚胜喘着气说,这这这这这只鹦鹉,你买成多少钱?排爷皱起眉头,不响。听到王庚胜说话,排爷感到难受,恨不得捏着他的脖颈,把喉咙里面的话一股脑挤出来。王庚胜说,我我我我跟你说话哩,鹦鹉到底多少钱?

排爷翻起两只白眼,他觉得王庚胜有点儿讨厌,不买东西就算了,偏打听鹦鹉的价格。排爷想起以前的风光岁月,总是无比愤慨。他不明白,现在究竟是啥世道,自己曾经呼风唤雨,最后沦落到这个境地,但眼前这个家伙,连话都说不连贯,却混成镇长。虽说镇长是个比芝麻还小的官,但也比自己守着个小店铺过日子稍微好些。

王庚胜跺脚说,哎呀,你你你你你倒是说话,这只鹦鹉多少钱?排爷说,莫非你买?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开个价。排爷没想到他真的要买,瞪眼说,你买这个做啥?王庚胜说,甭甭甭甭甭管这个,我急用。排爷说,这只鹦鹉,前年买成五百块钱。王庚胜掏出钱包说,我我我我我给你一千。排爷把钱推回来说,不卖!

王庚胜以为他在砍价,于是又掏出一千块,准备取鹦鹉。没想到,排爷拦住说,你做啥?王庚胜生气地说,两两两两两千还嫌少?排爷说,你给多少都不卖。王庚胜惊奇地说,啧啧。排爷说,这是闺女买给我的。王庚胜说,让让让让让她给你再买一只。

排爷感到犹豫,儿女在省城,只有他孤零零一个待在这里。有鹦鹉做伴,心里多少好受些,要是卖掉,恐怕时间有点儿难熬。但这几年,买卖不怎么好做,百货利润低,赚的是角角钱,甚至是分分钱,突然碰到这桩生意,他不知该不该做。

王庚胜见排爷不吭声,索性把钞票统统掏出来,花花绿绿地堆在柜台上,说,我我我我我只有这么多了。排爷拧出个苦瓜脸说,我真不想卖。王庚胜没接话,起身去取鹦鹉。排爷想拦,但伸出手,又停住了。最后,眼睁睁看着镇长王庚胜,提着鹦鹉匆匆跑回去了。

没想到事情居然弄成这样。那天,王庚胜把鹦鹉提回办公室,特意找颗铁钉,把它挂在墙壁上。这只鹦鹉确实好看,嘴壳呈弧形,黄里透红。鹦鹉的身上色彩鲜艳,好像刚用颜料染出来的。看到有人进门,鹦鹉就亢奋地叫唤:欢迎光临!

要是没出后来的事情,王庚胜或许会把鹦鹉一直养下去。这天早晨,王庚胜正给几个干部安排工作。鹦鹉站在架子上,不时扭过脖颈,用嘴壳梳理羽毛。突然,鹦鹉抖动几下身子,结结巴巴地说,老老老老老伯,我给您道歉……

王庚胜看着鹦鹉,瞪得眼珠几乎脱眶而出。几个干部拿着笔记本,恭敬地坐在旁边。听到鹦鹉的声音,他们差点喷笑出来。他们发现镇长王庚胜脸色难看,赶紧嚅着嘴,把蹿到喉咙的笑声硬生生咽回去了。他们憋得厉害,以至嘴唇颤抖,脸上发黑。王庚胜挥着手,把几个干部驱赶出去,然后盯着鹦鹉。

鹦鹉抖着身体,事不关己的样子。看到鹦鹉,王庚胜又想起那个老者来了。那天的事,虽然说不上多失败,但肯定也不见得有多光彩。把事情解决后,王庚胜曾找过排爷,试图把鹦鹉退回去。排爷舍不得鹦鹉,但更舍不得几千块钱,他死活不同意。没有办法,王庚胜只能把鹦鹉提到办公室。

王庚胜生是镇上的领导,公务繁忙,几乎随时有人找他办事。登门办事的人听到鹦鹉叫唤,都感到稀奇。他们围着鹦鹉,大加赞赏。王庚胜本来不太喜欢鸟儿之类的东西,听到称赞,渐渐觉得拥有这样一只鹦鹉,其实不算什么坏事。王庚胜刚刚适应鹦鹉的到来,没想到,这只不识好歹的鹦鹉,竟然学他讲话:老老老老老伯,我给您道歉……

鹦鹉就像一粒沙子,使劲朝王庚胜的眼睛里钻,硌得他难受极了。鹦鹉看到王庚胜痛苦的表情,好像故意跟他作对,喊得更欢畅了。王庚胜脸上的肉往两边扯,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把鹦鹉塞到嘴里,活生生嚼吃了。

鹦鹉站在脚架上,结结巴巴地重复那句话。它似乎很喜欢那句话。王庚胜的拳头越握越紧,忽然,他拉开抽屉,疯狂翻东西。终于,他找到需要的东西了。那是一瓶速冻胶水。鹦鹉不晓得已经闯祸,仍然一声接着一声。王庚胜蓦然把鹦鹉攥住,用两个指头捏住它的嘴壳,接着往上边滴胶水。

胶水凝固得快,马上把嘴壳粘得没有半点缝隙。鹦鹉发现张不开嘴,它不晓得怎么回事,拍着翅膀,惶恐挣扎。鹦鹉的脚上套着铁链,根本无法挣脱。它每次蹿起来,都被铁链拽回去。站架摇晃不止。

王庚胜看到鹦鹉拼命折腾,担心它把脚弄断,于是用手挡着脸,慢慢靠过去。好不容易,他把鹦鹉重新抓在手里。他解掉铁链,走到窗口,手一扬,就把鹦鹉扔出去了。鹦鹉拍着翅膀,仓皇飞走。鹦鹉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一粒黑点,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2016.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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