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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十二首

2018-01-07李蔷薇

南方文学 2017年6期

李蔷薇

箭 矢

就这样突然飞驰而来

这来自盛夏的白热箭矢

像一道利刃

割破梧桐树顶

一只棕色云雀

婉转入云的娇音

就像不可亲见的彼岸

在海边

若干灿然的相见

一堆接一堆如莲的白浪

飞拥着扑向灼热的足边

临了被劈成

冰凉的飞沫一片

一个少女在落叶上走

静静地走

一缕云朵悠悠

落上她的肩头

一个孩子在水边哭

悄悄地哭

哭满腹心事的小鱼

变成五彩斑斓的石头

一个老人在山岗上笑

朗朗地笑

笑这赤山碧野的热情

终将与上帝的冰冷为邻

一个年轻的神祇站在半空

正默默地看

看这丰盈的巨物

正蜷缩成古老的

静默

一片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会比这更美

月光下,你睁眼时的妙目清辉

如蹚过黎明的草原

似穿过冬天的秋天

没有什么,会比这更绮

微笑时,你双颊上流淌的漪

如两口倒映天际的潭

似两汪深不见底的蜜

没有什么,会比这更好

你爱我,与我爱你一般赤金真纯

如一场大雨遇上另一场大雨

似一个婴儿搂住另一个婴儿

白兔之死

一觉醒来,白兔死了

玲珑的身体化作雪沫一堆

泥黑的脚爪柔若细枝

淡粉色的水晶

在昨夜,既无大风也无雪霁的

寂静里

缓缓碎作无形

就在昨天,温暖的黄昏

还是温热蹦跳的一簇

跟着八岁女孩,在绸缎般的绿地里飞奔

谁也没有料到

这是最后一缕暖照

是大雨纷飞前,落樱的最后一颤

它一定很冷,在漆黑的夜间

星辰,渐渐远离它的眼睛

灯火,在它可怜的体温里无声地燃尽

无人知晓,更无从喊叫

它在短短一夜间

度过我们——

沉默惊恐的一生

琵琶湖急雨

是这雨老了

还是这半明半灭的白天

炉火将熄

水藻绝无可能有这般深幽

湖脚稀疏的芦苇

横卧温暖的湖塘

不再发出扑簌簌的声响

远游的路人被暮色渐次吹起

一对对年轻的眼睛

灵活的樱唇

在粼粼闪闪的湖面闪动

那可悲的一闪而逝的洁白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源头

昔日自称幽兰的白花

一股浓香发臭

城墙上无休无止的青藤

用劲伸展

只低着头

高速路旁的女人

夜晚来临

车灯如夜鱼闪亮

一个裹着红头巾的女人

走在初春的高速路旁

她弯腰的样子像田里饱满的稻穗

她的心跟着远去的车轮

她看见远在南方的儿子

如今或已身在北方

此刻正透过灯火的皱褶

在城市的橱窗里依稀辨认

她紅肿的面影

她从不辨高速的来向

就像门前蜿蜒的溪水

它们从何而来

又流向何方

她在高速的桥洞之下犹疑

限高三点五米的警示

于矮小的她毫无意义

就像她站在自家门前钓鱼的丈夫

从不在意钩下有没有鱼

谁也不能看清她

和她额前皱纹里清晰的忧伤

时光,岁月

命运犹如一盏盏一闪而过的车前灯

先刺伤她双目

又一一弃她如尘

与玄奘说

——乙未年中秋谒三藏塔

你是认得我的,大师

虽然我们素未谋面

我杏仁黄的肤色

既由这林间余晖点染

又像来自西天极乐世界

庞大的光年

可我却没见过你,大师

虽然他们不惜重金

将你塑成千年未变的圆脸,琼鼻,凤眼

将你温暖的额骨赋予无上的智慧

置入高耸入云的塔尖

绕塔右转三圈,便能得偿生平所愿

你身旁墓碑所摹

我一个字也不信

千古第一完人

说这话的薅须颔首之辈

必定身在谷底,而心困穹顶之渊

这是你始料未及的,大师

二十一世纪的凡俗女子

挨崖而居

在千载清风里伸出茫茫五指

任有关月亮的祷词与寓言

降落在布满灯塔的滔滔河面

愿望并没有死去,大师

而是已不再整齐的良善

你已看见

夕阳与晚风制止了禅鸣

一整条长安街的子民

已转入地下

沉默——

盘旋在你的衣褶里的

唯有清风

与它撩起的无名无德的炊烟

拜见一个虚无主义者

我想应该有严寒

忍冬、松柏、万年青

乌黑尖细的果实垂落肃穆的香气

乌鸦或灰鸽从高远的树杈落下

嘎的一声

衔起一粒粒芳香的乌黑

像人们对你充满畏惧的敬意

你在两块光光的石板下写作、抽烟

在睡眠时凝望地上的松针

在深夜的摇椅里沉默叹气

你比卡佛简短

比济慈绝望

你是想回答关于虚无主义者的争论?

只有一束孤零零来自野地的雏菊

一朵朵苍白的小圆脸笑容疲惫

你的青年们走不到这里

他们在入口处与世界文豪争相合影

但没什么

能让你

一个真正的战士流泪

除非这忍了半日的黄昏之雨

能够打湿

一个世纪前的孤寂

我想送你南方的清晨

我想送你一个南方的清晨

让你一睁眼

便能看见生你的原野

如镜的溪流

映照母亲年轻的脸

竹林上空

炊烟嬉戏

隔壁的赤足少年

领着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走向碧绿的稻田

鸡鸣斑斑

并不让人厌烦

菜花蛇

横躺在小路中间

哪儿也不用去

听说这儿就属于省城

省城阔大无边。

油菜花的香气

催他们很快酣睡

从清晨到傍晚

從傍晚到清晨

直至有人

在一旁树起一座坟

远方传来亲人们的哭声

我还是不愿将你惊醒

儿时的形状

正在你的脸庞起伏

清亮的双眸

已落入昨夜星辰

而南方的黎明

总还是黎明

额外的馈赠

——给我的诗人丈夫

我亲爱的,多么神奇

你大概从未想到

历经时光的滔涤

你在我眼中竟从未老去

那天你从流放岛归来

满脸络胡,消瘦不堪

但你的双眸却闪耀着十八岁的诗篇

你说你从未和一个女人谈论你的诗文

你说我的到来,犹如缪斯降临

我亲爱的,多么神奇

你看山看水,步飞如烟

你神思泉涌,写下众多诗篇

破败公寓,蟑螂也不再孤独

昔日田园,连缀起终年积雪的南山

你说生活已吞咽了你的诗情

从未想到还能如此奕奕神采

前额由礁石变成麦穗

鱼尾从眼角飞上了九天

我亲爱的,多么神奇

你拉我站在岁月明镜前

感慨自己重回意气风发的少年

你伸出十八岁的手掌

拉我听风、看雪、读你写过或正写的诗

你感受到出生前的阳光、正午和黑暗

你变回了纯真爱哭的婴儿

只要我有一刻不在,你就整夜哭泣

你凝视我的眼睛,不停地笑

说它们有对抗时间的魔力

亲爱的,多么神奇

你不会想到有一天

你会很少或者不再写诗

不再在春天寻找绿、从汗水里提取盐

你莫非就这么认定

既然生活已经在吟咏

诗人就只需驻足聆听

如果我们已经在爱中

又何必再把爱称颂

我亲爱的,多么神奇

你让我不止一次地打量

也让我不止一次地证明

一旦有人停止思索

时间便毫不犹豫地给予他额外的馈赠

它将放过他脊背上的皱纹

他年轻的语调,还有偷偷的笑声

就像对待端行的善、至真的纯

就像一个妻子眼中的丈夫

岁月床榻上,悄无声息翻了个身

生命序曲

洁白、肃静的产房外

一朵疲惫、硕大的康乃馨,正大睁着眼睛,驻足聆听

呱——

啼哭迸发的那一瞬

一阵不期然的微风,吻上她裸露的花蕊

水滴般晶莹的玻璃窗内

一朵花瓣似的幸运儿

正被他骄傲的父亲托在掌心

看——

他年轻的母亲,看他的目光

与看一朵花无异

不必惊奇

两风交汇,播下花种

两颗相遇的灵魂,会诞下一具全新的生灵

致儿子张若般

无论如何,我是嫁给爱情的

这是极少数女人才能拥有的梦境

那个寻常的夏日

我独自一人,躺在死亡气息的黑暗处

在无力抵挡的恐惧中,为自己写诗

写梦幻般的爱情和由此带来的苦痛

我遇上你父亲

犹如东沙滩上的一粒沙遇上了南海

我们之间的爱意

像木星撞上了火星迸发的巨大的光

麻醉液、手术刀、产钳、纱布

当这些甜蜜又尖锐的闯入者

终于离开了麻木的躯体

你,如同一枚初春的嫩叶

让梦里的阳光照亮了现实

你是纯粹爱情的产物

是梦想的馈赠

儿子,不知你是否已经明白

你是从梦中走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