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明月·美人

谈胜轶

长相思（其一）

李 白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李白的这首《长相思》在句法上以七言为主，间以三言，且一韵到底;从结构上看，本诗以“美人如花隔云端”这一中心句为对称轴，形成了灵动而矫健的“双翼”——“3、3、7、7、7、7”言句與“7、7、7、7、3、3”言句回还对称，达成了变化与整饬的统一;从内容上看，自“长相思，在长安”至“卷帷望月空长叹”是抒写主人公深情瞻望的相思、企慕之苦，自“上有青冥之高天”至“长相思，摧心肝”则抒写主人公在重重阻隔中的追攀、求索之难。《长相思（其一）》是李白“长安情结”的发端。这首诗就像一只振翅而起的鹏鸟在长安的思念与诱惑里飞翔，最能体现诗人当时的精神气象。

读这首玲珑精致的乐府，我们看不到李白那种狂放不羁、雄浑恣肆的抒情形象，也体会不到其雪山骤崩、狂飙突起的抒情气势。这首诗给人的印象是含蓄蕴藉、怨而不怒的，颇有些“温柔敦厚”的味道。此乃李白乐府之别一风调，其别致之处就在于诗人有意识地运用了屈《骚》的“美人香草”的意象，以男女比君臣，表现其政治苦闷。怀人念远与屈《骚》传统的嫁接，使这首《长相思》的主题具有了多义性，它既有《诗经》风诗之明朗质朴，关注人生忧乐的写实意味，又有《楚辞》之想象瑰丽、文辞奇幻、表现手法灵活多样、重理想抒发、极富追求精神、饱含热情和痛苦的浪漫情怀。也就是说，它具有一种委婉以讽、别有寄托的“风骚精神”。如果不明了个中意绪，不能准确把握“长安”“明月”“美人”等意象的比喻象征之意，我们就难以步入此诗的意境。李白在这首乐府诗里是以望幸宫女自况的，通过一寂寞宫女对“美人”（与“明月”为同一对象）即明主的思慕，诗人表达了自己渴望走进大唐帝国的京城长安，能被朝廷重用，从而实现自己“济苍生”“安社稷”“尽节报明主”之政治理想的思想感情。从本诗的这种企慕情绪来判断，当时的李白应当还处于四处干谒、求仕未果的“一入长安”时期。那种建功立业之理想未能实现的焦虑、苦闷、伤感，与一厢情愿的恋情何其相似！质言之，李白的《长相思》（其一）就是一首表现“政治单恋”的抒情诗。安旗教授也认为：“以‘美人比喻明君，以男女恋爱比喻君臣遇合，在中国诗歌史上，可谓源远流长……当时的李白正处于他一生中第一个政治热情高潮时期，这首《长相思》便是这个高潮的标志。”

“长相思，在长安”，甫一落笔，诗歌便散发出浓郁的政治气息，因为这里的“长安”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名词，它还是众人向往的政治权力的中心，是一个足以激发文人士子之无穷梦幻与狂热激情的政治符号。唐代的许多文人皆有复杂、深沉的“长安情结”，李白亦不例外。李白的一生，大致经历了企慕长安、走入长安、被弃而梦断长安，以及回望长安这么几个阶段。长安虽说不是李白的终极理想，但它成了这位天才诗人的“动感地带”：焦渴与热望，兴奋与荣耀，骄傲与满足，痛苦与沮丧，留恋与幻想，种种强烈的情绪体验、诗歌的精华与政治的理想无不凝结于此。“长安”在李白的精神世界里挥之不去，本篇诗歌中的“长安”自然便具有了相思地和政治理想地的双重意蕴。接下来，诗人巧妙地运用比兴寓托的表现技巧描绘出一幅“寒秋宫女怨慕图”，将自己的政治企慕形象化，并朝着冷寂、凄美的方向发展，使诗歌具有了摇人心旌的艺术魅力。这幅图画的营构是极见匠心的。“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诗人只以自然环境的凄寒来烘染主人公的心境。纺织娘的啼叫声从金井栏边传出，顷刻间叫醒了主人公的寂寞秋心;但你看不到人物的神情状貌，只可从“金井”意象得知其居所的华贵。重要的是，“络纬秋啼”表明“岁亦莫止”（《小雅·采薇》），《离骚》中的美人迟暮之悲，在李白的这首诗里得到了艺术的回应，就连络纬之啼也有了屈骚意旨，令人感受到惯于飘逸且豪放的诗仙竟然也有心思缜密、细腻的一面。从听觉形象的角度暗示主人公的情思之后，诗人又进而以“微霜”“簟色”这两个意象，从触觉形象的角度写其孤单、落寞。“微霜”句还妙在写出了人物由户外伫立到室内徘徊的过程。微霜之凄凄，显然是在户外感知的，而簟席是室内陈设，主人公由外而内，仍旧避不开丝丝缕缕的凄寒，这就很好地表现了主人公的起坐彷徨、心神不宁，其相思之深之苦，由此可见。“孤灯不明”两句开始从正面描写人物的心理动作和外部动作了，“思”“卷”“望”“叹”这四个细节写得深情绵邈，极为传神。孤灯幽昧，景象萧然，主人公于昏暗中倍觉希望渺茫，但她仍在执着地相思忆念。于是她“卷帷望月”，意欲将全部的情感都寄托在帷幔外那高悬空中的明月上。这里的“月”应该有独特的比喻内涵，那就是喻指夫君，此处即指理想贤能的“明主”。由李白此诗中的主人公，我们很容易联想到《邶风·柏舟》里那位“自伤不得于夫，见侮于众妾”的妇女，她在委曲忧伤之际，仰天而呼：“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太阳啊月亮啊！你为什么昏暗无光？她在指责夫君幽昧不明。不过，李白此诗中的主人公并没有如此愤激不平，她只是“空长叹”，叹那明明如月的美人——人所景仰的圣明君主——远隔云霄之上！“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政治寓意至此已豁然开朗。李白欲趁时而起，获得圣主的青睐，一举实现自己在盛唐之世建功立业的理想;然而，他又倍感空幻，有对“长安”“明月”可望而不可即的困惑。因此，我们有理由说李白的这种空幻是企慕情境中的空幻，而不是消极颓废的空幻。并且这幅“寒秋宫女怨慕图”也很好地传达出了诗人为实现理想而表现出的强烈的使命感和“恐美人之迟暮”的急迫感，这样就自然而然地引出诗篇下面关于主人公失望之后的艰苦求索的内容。

“上有青冥之高天” 四句主要是从空间角度极写主人公企慕相思所遇到的不可逾越的阻隔。上有青冥浩荡的高天，下有海水摇绿的波澜，明月在晚间从碧海冉冉升起，历高远之青天，复又归于茫茫之碧海。如此循环往复，明月的行踪叫诗中的主人公捉摸不定、难以追攀！我认为“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这两句还是在写“明月”，是在写其运行轨迹，因明月与美人在此诗中喻指同一对象，这样理解更见诗歌内容上的连贯，也更能表现主人公相思的深广无垠，充斥天地。既然“美人”（明月）遥不可及，那就只能托诸梦魂了。然而又魂飞梦苦，关山难越，梦魂亦追之不及，其“天长路远”不言而喻。综观此四句，其实是在表达屈原那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然后，诗人以“长相思，摧心肝”两个短促的三言句从时间悠长的角度，悲剧性地收束全篇，且照应篇首。至此，本篇乐府诗歌的“风骚精神”已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总之，这是一首体式精美、寄托遥深、于企慕中见风骚精神的乐府诗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