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鸭子
2018-01-05宗晴
宗晴
不要睡过了头!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结果醒来时,还是晚了。
厨房里闹得正欢,几口大锅咕嘟咕嘟地吐着泡,缕缕白气夹着浓香扑鼻而来。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忙碌了。
还不快去洗漱吃饭,一晃就到中午了。母亲催促我说,脸上却挂着笑,没有半点儿埋怨的意思。
昨天母亲给我打电话:年猪宰了,你明天回来陪大家喝一杯吧。
我们乡下流行吃“刨汤”,谁家宰了年猪,都要把左邻右舍请过来尝尝鲜,共同分享喜悦。我常年在附近的城市打工,很少回家,别人请,母亲便是我们家唯一的代表。她去了,就钻进厨房打下手,见啥做啥。
母亲闲不住,种了一些地,喂几头猪,少喂饲料,多半用苞谷和红薯育肥,肥猪卖后留一头过年。年年如此。
我问母亲请哪些人。母亲说,本家叔伯兄弟不可少,前院陈大爷,后院胡二婆;李屠户杀猪不收钱,肉块儿划得匀,肚肠清理得干净,今儿必须请;青松他们几个帮忙按猪……
数九寒天,村民们缩在家里看电视,像拴在圈里的老牛,出不了门。听说有人请喝酒,可以互相聚在一块儿说上几句知心话,那高兴劲儿,绝不亚于过年。
半晌,太阳努力挤出身子,把屋外的烟雾追打得狂飞乱舞。大冷的天,母亲的额头却渗出汗珠。她在围裙上擦擦手,对我吩咐道,再去催催,我准备炒菜了。
我迈动双腿跑出院坝,母亲追出来特别交代,把大老四的妈搀过来。人家大老四没娶亲,到外省架线去了,他妈腿脚不方便,孤苦伶仃的不容易。
──三表公的孙子在小学念书,如果回家吃午饭,叫他们一起带上,喝口热汤暖和。
──還有铜罐家,那次争吵了几句,不去计较,不请不厚道……
我都跑出院坝很远了,母亲还在身后千叮万嘱。我说,几个院子的人不都满请了吗?
母亲说,有啥?人多汤笑,图个喜气!
客人陆续到来,相互问候,握手,递烟,阳光暖暖的,笑容满满的。爽朗的笑声涌进院坝,菊香咧,你好贤惠哟。
客气啥!天气冷,难得请你们过来坐坐,喝点儿耍酒,驱驱寒……母亲笑容可掬。
大老四的妈刚在藤椅上落座,就笑着夸奖母亲道:菊香能干呢。快满六十了,一人种这么多庄稼,养这么多肥猪。你看……她忽然低下头去,有些惭愧地说,我们家没喂猪,不好意思……
母亲赶紧接口道,啥猪不猪的!这年头还缺吃?整天窝在屋里对身体不好。今天人多,请你过来摆几句龙门阵,解闷儿。母亲说完,慌忙把我拉进屋,面露难色,悄悄说,糟了,我忘了泡酒。
如今乡下人喝酒比较讲究,即便从酒厂提回来的高度酒,也要用广柑加冰糖或者红枣枸杞之类的泡一泡才入口。母亲的事情多,把这事给忘了。
怎么办?怎么办!母亲焦急得直跺脚,一时没了主意。
你不喝酒,我又很少在家,大家会理解。要不这样……我对母亲耳语道。
这样行吗?母亲犹豫一会儿才钻进厨房。很快,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桌,炒瘦肉,回锅肉,炒猪肝,萝卜炖排骨,心肺汤,毛血旺……很丰盛,像办大席。
不喝酒的人坐一起,喝酒的人坐一起,我用大碗盛上热饭,然后倒上高粱酒。这种方法能够提升酒的醇度,口感好,不易醉人。少顷,柔软的米饭变得坚硬,成了一颗颗白花花的米粒。有人尝一口,咂咂嘴,笑了,好舒服!热乎乎的,暖嘴。
霎时,院坝热闹起来,人们吃着,喝着,笑着,摆谈着。最后,话题回到母亲身上,人勤快,心眼儿好,厨艺巧,都要敬她的酒。
母亲不喝酒,只能以茶代酒,拿了杯子,依次去每桌敬酒。
母亲走完一圈,回到厨房,不时把热汤热菜续上桌,见碗里的酒喝得差不多了,又重新更换米饭,斟满酒。
半下午,酒席散了,人却没散。客人们舍不得马上离开这和悦的氛围,坐在院坝里边晒太阳边闲聊。不知谁惊呼一声,快看,那些鸭子……众人循声望去。
院坝下面有一块冬水田,一群鸭子这阵儿疯了似的,在水中打起了旋儿,忽地跑过去,忽地又跑过来,搅得田水哗哗响。
鸭子水中嬉戏是常事,经久不息来回奔跑却令人匪夷所思。
难道……母亲好像想起什么。原来,母亲不愿浪费酒泡过的剩余米饭,全部倒在水田边,被那群鸭子刷刷地咂进嘴,醉晕了头,疯狂奔跑,兴奋得停不下来了。
选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