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诗中雁意象士人思乡情结的表现情境
2018-01-04方舒雅
摘 要:雁是中国古代文学中一个符号化了的重要意象。古人在物我相亲的体验过程中,赋予了雁多重人格化的象征意义,其中思乡情结是雁意象最为常见的内涵之一。文章以唐诗为研究领域,以士人为思乡主体,尝试从物我时空的角度,对这一情结的表现情境进行归类、比较,梳理出四种思乡情境间的同中之异、异中之同。
关键词:雁 思乡 情境
情境作为一个学术概念,在诸多学科中被广泛运用。首先,在社会学上,以香港学者黄枝连的阐述为例,他在《社会情境论》中提出社会情境是“生理、心理、群理、物理及天理等五理系统情境结构”[1];在心理学中情境指“在特定环境背景下,个体行为活动的即时条件,包括个体既成的人格倾向,当时的认知、情绪、意向特点等主体条件,也包括当时周围的环境”[2];而中国美学中的情境则指艺术作品中所描绘的环境、景物与表现的情感融合一致所形成的艺术境界[3]。尽管各学科对情境的界定有所差异,但它们存在着明显的共性:情境是主观与客观交融而成。唐诗中士人寄情于雁的活动也正是一个个特定时空背景下,物我交融的情境模式。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都是睹雁思乡,但士人乡思的表现情境是有所不同的。
在对雁意象思乡情结的研究中,学术界大多侧重从情结生成的角度追根溯源,而缺乏对其表现情境的分析。所以本篇论文尝试着以物、我、时、空四个最基本的情境要素为视角对唐诗中雁意象的士人思乡情结作一个客观呈现。
我们以士人的空间位移为参照对象,雁意象的思乡情结在物我时空上主要存在两大类、四种表现情境。
(一)士人家南人北
从客观的空间视角来看,士人的故乡与其目前所处地之间内含着一个分离情境,这种分离本足以点燃心中的乡愁。倘若仕途不顺、困居北方,更会使这股乡愁越燃越烈。因而,当作为主体的士人心中的乡情与外在的客观事物大雁相邂逅,加上空间的对照、时令的感染,便会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思乡情境,如图1所示:
1.春季之时,雁北归——雁来生乡情
首先,从时间维度来看,早在钟嵘《诗品》序中就曾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4],“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5]。也就是說,时令会影响诗人的创作。而春天标志着旧年的结束,新年的开始,因而易使人对时序的流转分外敏感。面对万物复苏,春草茵茵的景象,久居他乡的诗人眼前难免浮现出家乡的面貌。其次,从空间位移上看,此时雁的行踪与士人相同,均是由南向北,可是对于雁而言,北方是自己的故根;对于士人而言,北方却是客居之处。在士人的眼里,大雁尚能不畏险阻,定时归家,而人却是“可怜春半不还家”[6]。所以在这种物我时空情境下,士人的乡情便自然而然地因雁而生。此种关系模式的代表作要数钱起的《归雁》:
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16]
钱起是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入仕后,一直在长安和京畿为官,这首诗借咏叹南来北往的春雁抒发自己的羁旅乡愁。联系钱起考进士的成名之作《湘灵鼓瑟》来看,在那首诗中,诗人用“楚客不堪听”的诗句,表现了贬迁于湘江的“楚客”对瑟声哀怨之情的不堪忍受。而这首《归雁》,诗人正是按照贬迁异地的“楚客”来塑造多愁善感而又通晓音乐的旅雁形象,它听到充满思亲之悲的瑟声时,乡愁满怀,羁思难耐,毅然离开优美富足的湘江,向北方飞回。[17]我们知道,大多数的咏物诗都是借咏物以抒怀,钱起的《归雁》也不例外,他表面上咏叹的是充满客愁的旅雁,实则抒发的是自己宦游他乡的思归之情。大雁因客愁而归来,而诗人的乡愁又何以了却呢?空间的分离、季节的感化、物与我的差别相互交织,诗人不得不雁来生乡情。
2.秋季之时,雁南征——雁去引乡情
因为人们习惯于认为北方是大雁的故乡,所以这里将大雁向南方迁徙称为雁南征。由于时令、大雁行踪的改变,因而此时的思乡情境与第一种存在着差异。“时维九月,序属三秋”[7]之际,自是草色变、木叶脱,正如欧阳修《秋声赋》中所言:“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面对草木飘零之状,诗人也不禁“物既老而悲伤”[8]。然而,秋之悲往往蕴藏着人之悲,此时诗人的乡愁正与宇宙万物的萧索相契合,内外呼应、浑然一体。
另外,在空间向度上,这种模式较之第一种存在着不小的差异。大雁行踪的由北向南至少会引起两方面的变化。首先雁南征对于大雁而言也是不得已告别故乡,人离乡,雁亦别家,人与雁的际遇是相似的,目睹雁南翔,“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其次,雁去之处正是诗人日日翘首张望的故园方向,这时的诗人往往忽视雁的离乡,而期待着自己能够南归故里。
这种表现情境的代表作是孟郊的《秋夜长安病后作》,这首诗在营造秋雨绵绵、病体寥落的孤苦伶仃之感后,迸发出见雁望归,游子何之的慨叹:
秋中帝里经旬雨,晴后蝉声更不闻。
牢落闲庭新病起,故乡南去雁成群。[16]
此外,赵嘏的《长安秋望》也是不容忽视的名篇:
云物凄清拂曙流, 汉家宫阙动高秋。
残星几点雁横塞, 长笛一声人倚楼。
紫艳半开篱菊静, 红衣落尽渚莲愁。
鲈鱼正美不归去, 空戴南冠学楚囚。[16]
在这首诗的颔联中,作者用星、雁、塞、笛、人、楼六种意象构成了一个凄清哀怨的意境,传达出思乡怀人之情。[17]
而在钱起的《送征雁》中,则集中表现雁意象:
秋空万里净,嘹唳独南征。
风急翻霜冷,云开见月惊。
塞长怯去翼,影灭有馀声。
怅望遥天外,乡愁满目生。[16]
雁声呖呖,雁影矫健,即使风急霜冷,塞长路远,也不会改变心中征途的方向。诗人用雁南征的坚定寄托自己归乡的热切,咏叹心中深沉而厚重的乡愁。endprint
(二)士人家北人南
从表面结构上看,士人的所处之地与家乡也存在着一个客观的分離情境,但与身处北方的游子不同,南下的士人多是被贬之徒,或是因逃难而背井离乡之人。而唐代时期经济重心尚未南移,南方的经济不如北方发达。此外,当时南方的气候环境远不像今天这样适宜人居住,人们常常称之为“蛮荒之地”“瘴疠之地”。人身的遭遇加上环境的恶劣,士人的恋乡情结不言而喻。另一方面,从雁的角度来看,雁的北方故根也正是迁客骚人朝思暮想的家园,这种人雁同乡的结构也使得南行游子与大雁多了一份心灵的契合,由此也产生了第二大类两种不同的思乡情结表现情境,如图2所示:
1.秋季之时,雁南迁——雁来衔乡情
南方虽比北方温润,但也阻止不了秋的脚步。南国的秋天既有“无边落木萧萧下”[9]的萧瑟,也有“月落乌啼霜满天”[10]的凄清。在秋风秋雨中,羁旅他乡的江南游子,对故乡的思念之情愈显沉重。而从空间位移来看,此时雁也远离故乡,自北而来,飞到士人的身边。在这种物我时空之下,雁一方面给士人带来心田上的慰藉,另一方面也为士人衔来了缕缕乡愁。韦应物的《闻雁》正是这种表现情境的代表诗作:
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16]
在一个秋天的雨夜,诗人忽闻一声鸣叫,原是同乡的大雁自北飞来,好比故友相见,但宽慰的同时诗人自然地雁来情生,远宦思乡之感升上心头。
除了韦苏州的《闻雁》外,杜牧的《秋浦途中》也是该种表现情境的千古名篇:
萧萧山路穷秋雨,淅淅溪风一岸蒲。
为问寒沙新到雁,来时还下杜陵无?[16]
此时的大雁就如同与诗人同出桑梓的乡亲一般,作者轻声一问,把他对故乡、对亲人的怀念以及宦途的感触、羁旅的愁思,婉转深情地诉于大雁。
此外,刘禹锡的《秋风引》在南方孤客、雁、秋、南征四种因素的交织关系中吐露出心底的故园乡情: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16]
2.春季之时,雁北回——雁去兴乡情
与秋季雁南征相比,春天雁北回更容易触发南国士人心底的乡愁。一方面,春和景明、万物复苏之际本令人心情愉悦、充满希冀,可当诗人眼看着“春风又绿江南岸”[11],怎能不敏感于时光的流逝。江南的春天即便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12]的美景,也到底不是久恋之家。另一方面,一声雁鸣、几行雁影更触发了士人心中的愿景。仰望晴空,归鸿点点,它们正急切地赶回故根;而士人呢,只有低首思乡罢了。在时间与空间的对照中,这种表现情境下的乡情达到了高潮。下面结合几首代表诗作加以分析。
杜甫一生仕途失意,郁郁不得志,后又经历安史之乱,他的《春江夕望》即是避难途中客居湖南所作:
洞庭芳草遍,楚客莫思归。
经难人空老,逢春雁归飞。
东西兄弟远,存没友朋稀。
独立还垂泪,天南一布衣。[16]
口中说“莫思归”,实际上归思正切。“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大雁逢春尚可回家探亲,可诗人的归家之期还需盼几载春秋呢?[17]即便盼来了归期,兄弟朋友又流落到何方呢?在人与雁的对照中,诗人怎能不发出乡关何处、归思难禁的叹息?
而李益《春夜闻笛》中的大雁,不仅寄托着诗人的思归之情,也承载着他的迁客之怨:
寒山吹笛换春归,迁客相看泪满衣。
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16]
这首诗以人唤春归始,而以雁尽北飞结,人留雁归,春到大地而不暖人间,诗人在乡愁中蕴藏着自己难言的惆怅。
此外,王湾的《次北固山下》也是春回大地之时心生乡情的千古名作: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16]
王湾是洛阳人,一生中,“尝往来吴楚间”。当其舟次于北固山下时,潮平岸阔,残夜归雁的景象触发了诗人心中的乡思。
以上是从物我时空角度对唐诗中雁意象士人思乡情结的表现情境进行的分类。由于一些士人的家乡难以考证,他们笔下部分诗作的创作地点、时令难以明晰,所以这一分类标准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不能囊括所有的寄雁思乡诗作,但对于大多数的代表性诗作来说,这一标准是适用的。需要提出的是,在物、我、时、空四要素的交织互构中,这四种表现情境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首先,同中有异不仅体现在同一类表现情境下“雁来”与“雁去”的差异上,两大类间的“雁来”“雁去”也存有差异。同为“雁来”,士人家南人北,人雁异乡之时,雁是归家而来,士人在表达乡情时往往突出人与雁的反差;士人家北人南,人雁同乡时,雁是辞家而来,易激起人与雁间的共鸣。同为“雁去”,人雁异乡时,雁别家而去诗人故乡,虽然人与雁境遇相似,但士人易忽视雁的故土而突出自己的家乡;人雁同乡时,雁归乡而人难归,在人与雁境遇的反差下,士人往往通过雁的归乡凸显自己的离乡。其次,在思乡情结的强度与内涵上,我们难以将这四种物我时空下的表现情境放在一个尺度下进行衡量。但大致来看,身处南方的贬官士人的乡情更为激烈、复杂,他们心中的故乡不仅是生命扎根的地方,也是理想的归宿。例如宋之问在流放钦州途中写下的《题大庾岭北驿》:“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16]诗中的“归来”,不仅是指再返故乡与亲人团聚,也同时暗指结束流放经历,重返天子脚下。
异中有同主要是指在以雁寄托思乡怀归之情的诗作中,士人与雁之间明显表露出物我相亲的情感互动:或直抒人对雁的怜悯之情,如杜牧的《雁》:“万里衔芦别故乡,云飞雨宿向潇湘”;或将雁人格化,向雁吐露心声:“为问寒沙新到雁,来时还下杜陵无”[13];或赋予雁以象征意义,喻自己:“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14]”喻流民:“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15],喻戍卒:“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16]或以鸿雁传书,将雁化身为心目中信赖的邮差:“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17]“北去衡阳二千里,无因雁足系书还”[18]。[16]在物我时空构成的所有表现情境中,无论是雁去还是雁来,无论是春至还是秋归,在空间的位移与时间的流转中,人们因人雁相异而生乡愁,更因人雁相亲传乡情。也正是物与我的相亲,使雁成为抒发乡关情结的符号。
注释:
[1]黄枝连:《社会情境论》,香港: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1990年版。
[2]谷传华,张文新:《情境的心理学内涵探微》,济南: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3年,第5期。
[3]冯契:《哲学大辞典(下)(修订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年版。
[4]《钦定四库全书·集部·诗品》(卷一)。
[5]《钦定四库全书·集部·诗品》(卷一)。
[6]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7]王勃:《滕王阁序》。
[8]欧阳修:《秋声赋》。
[9]杜甫:《登高》。
[10]张继:《枫桥夜泊》。
[11]白居易:《泊船瓜洲》。
[12]白居易:《忆江南》。
[13]杜牧:《秋浦途中》。
[14]杜甫:《孤雁》。
[15]杜牧:《早雁》。
[16]李颀:《古从军行》。
[17]王湾:《次北固山下》。
[18]宋之问:《登逍遥游》。
(方舒雅 上海师范大学 2014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