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身上的“父亲投影”
2018-01-04游宇明
游宇明
活了105岁的杨绛先生是中国二十世纪最受尊敬的女性之一,她的一生完美地实践了其母校清华大学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杨绛博学多才。其长篇小说《洗澡》《洗澡之后》深受读者欢迎,是名符其实的小说家;她的散文集《干校六记》《我们仨》文字清丽,表面的不动声响蕴含着巨大的艺术张力,有的发行量超过百万册,是当代散文大家。她写的戏剧《弄假成真》《称心如意》《风絮》也很有影响,其中《称心如意》问世七十年了,至今还在公演,称其为戏剧家决不为过。她同时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翻译家,通晓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翻译的《唐·吉诃德》影响广泛,至2014年已累计发行70多万册。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她在业余时间里完成的,杨绛的本职工作是外国文学研究,她长期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
除了事业上的出类拔萃,杨绛也是一位贤妻良母。杨绛的丈夫钱钟书先生是国学大师,他在文学研究上所取得的成就迄今还没有人可以企及,然而,钱钟书也是一个“书痴”,生活能力很差,桌布脏了不会洗,门坏了不会修,甚至饭都不会做,出身名门的杨绛只能放下手中的笔,用细嫩的拿笔之手做着“灶下婢”,精心照顾钱钟书。而做这一切,杨绛是心甘情愿的。杨绛的付出得到了钱家人的高度评价。钱钟书的婶婶夸杨绛:“季康啊,你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宣哥(钱钟书)是痴人有痴福。”至于钱钟书对杨绛的评价更是到了男人夸妻的顶峰。某次,杨绛读到英国传记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将它念给钱钟书听,钱钟书当即回说:“我和他一样。”1946年初版的短篇小说集《人·兽·鬼》出版后,在自留的样书上,钱钟书为妻子写下这样的情话:“赠予杨季康,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杨绛做事从不缩手缩脚,而是非常有担当,有时甚至呈示出某种侠义之气。施亮在一篇文章中讲过杨绛一则轶事。“文革”时,杨绛下放到河南“五七干校”,那时干校掀起了揪“五一六分子”的运动。一次,开会整郑土生先生,逼迫他交出一个莫须有的“名单”,郑土生很硬气,咬紧牙关不出声,决不乱咬任何人。散了会,许多人在场,杨绛径直走到他面前说:“郑土生,你家里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托付吗?可以告诉我!”当时许多人都目瞪口呆,唯有杨绛显得若无其事。
俗话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老师,杨绛的德艺双馨与其父杨荫杭早年的教育有极大的关联。
杨荫杭始终崇尚个人努力。1895年,他考入北洋大学堂,1897年转入南洋公学。两年后,南洋公学遴选6名学生赴日本留学,杨荫杭名列其中。初到日本,语言不通,杨荫杭进入日本文部省特设的日华学校补习日文。没多久,就进入了早稻田大学(早称东京专门学校)学习,他与留日学生一起组织励志会,创办《译书汇编》杂志,译介欧美政法方面的名著。1902年,从早稻田大学本科毕业后,杨荫杭和雷奋、杨廷栋一起被派往北京译书馆从事编译工作,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总是忘了下班时间,《名学教科书》就是杨荫杭在那里翻译的。1903年译书馆因为经费短缺而停办,杨荫杭回到家乡,与朋友创办“理化研究会”,提倡研究理化和学习英语。此外,他还在《时事新报》《苏报》《大陆月刊》等处兼职,做编辑和撰稿人。1906年,因为积极从事反清活动引起嫉恨并遭到追捕,杨荫杭再度出国。开始进的是早稻田大学研究科,后去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后回国。民国初期,杨荫杭做过江苏、浙江等地的高等审判厅厅长,京师高等检察厅检察长,执法时客观公正、不惧权贵。辞官后以律师为业,上门的人络绎不绝。
或許是从自我经历中得到了启发,杨荫杭着力培养孩子“一切靠自己”的意识。定居苏州时,他买了一座破败的老宅用来安身。他将老宅的一部分修葺一新就搬了进去,其他部分依然破败。阴湿的院子里,只要掀起一块砖,到处都是鼻涕虫、蜘蛛。杨荫杭要求孩子们干活,并定下奖励的规矩。捉鼻涕虫一条一个铜板,小蜘蛛一只三个铜板,大蜘蛛三只一个铜板,结果没多久,院子里这些野虫都被捉尽了。他曾明明白白地对杨绛等人说:“我的子女没有遗产,我只教育他们能够自立。”
民国才子大多风流,家外有家、家外有花的现象比比皆是,胡适、黄侃、罗隆基等等都是这一类人物,杨荫杭却极其重视家庭,一生与妻子相亲相爱。据杨绛后来回忆:杨荫杭与妻子好像是老朋友,永远有说不完的话,有过去的,有当前的,有关于自己的,有关于别人的,有关于亲戚朋友的,还有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杨荫杭辞官后做律师,甚至会将自己代理的每起案子详细向妻子叙述:为什么事、牵涉到什么人等等,然后两人一起分析、一起议论。谈到情投意合处,还不让孩子插嘴。正因为父母关系极其和谐,生活于这样的家庭感到非常幸福与快乐,长大后的杨绛自然也就重视对家庭的经营,特别在乎感情的专一,不怕为所爱的人作出一些牺牲。
杨荫杭经常教育杨绛做事要有担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必过分在乎他人怎么看。北伐战争期间,学生运动很多,常常要游行、开群众大会,有一次,振华女中学生会希望各校学生上街游行搞宣传,拿一只板凳,站在上面向过路群众演讲,呼吁革命,杨绛也被分派了这样的任务。这次她不想参加。原因是当时苏州风气闭塞,街上的轻薄人常常欺侮女孩子。学校有规定:只要说“家里不赞成”,就能豁免开会、游行、当代表等等事务。杨绛回家征求父亲的意见,问能不能也说“家里不赞成”,没想到杨荫杭一口拒绝:“你不肯,就别去,不用借爸爸来挡。”杨绛说:“不行啊,少数得服从多数呀!”杨荫杭说:“该服从的就服从,你有理,也可以说。去不去由你。”
杨荫杭早年的职业行为更给儿女树立了担当的样板。杨荫杭担任京师高等检察厅检察长时,审理过交通部总长许世英受贿案,他依法传唤犯罪嫌疑人,搜查证据。许世英是一个很有“能量”的人物,他曾担任北京政府大理院院长、司法部总长、内务部总长等职,上级官员为他说情的不知有多少人。许世英被拘传那天,杨家的电话整整响了一夜。司法总长张耀曾在杨荫杭准备查处许世英时就出面干预过,要求其停止侦查,杨荫杭没有理睬。张耀曾恼羞成怒,在杨荫杭传唤许世英的第二天就停止了杨荫杭的职务。而后,司法部又呈文给总统,以检察官“违背职务”为由,将京师高检厅检察长杨荫杭、检察官张汝霖停止职务,交司法官惩戒委员会议处。杨荫杭毫不让步,宁可辞职也不干亵渎良知的事情。
只要用心留意一下,我们便可看出:杨荫杭先生教育杨绛,特别重视自己的“在场”,即要求女儿做到的,自己先做到,有时甚至不怎么说,只是以自己的模范行动去带动。不禁想起另一些父母,他们也渴盼孩子健康成长,却从不将自己摆进去。他们希望孩子不要偷扒抢窃,自己却贪污公款、抄袭论文;他们告诫孩子珍惜时间、超越自我,自己却天天钉在麻将桌上、酒吧台边;他们要求孩子孝敬父母、友爱同学,自己却不肯找一点时间去看看独居的父母、花一点钱去救助面临困境的亲人,这样的家教怎么可能发挥作用呢?
“让自己在场”,使杨荫杭先生培养出了一个杰出的女儿,它其实也是古今中外一切成功的家庭教育必经的一座桥梁。
(责任编辑:巫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