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结束,一切开始
2018-01-04杨时旸
杨时旸
某种程度上说,这场宴会、这个家庭和那个国家是同构的。
外界的修修补补终将无用,该坍塌的终将坍塌。有时,摧毁
一切的不是外界的攻击,而是内里的溃烂
隐喻铺面而来。各种细碎的、隐蔽的、随处出现又旋即掠过的象征和指涉成为了《光芒渐逝的年代》最明显的特征,它们遍布整部电影,到了后来,你几乎觉得这像是导演和观众合谋的游戏——前者像埋藏宝藏一样埋下了各种隐秘的符号,由观众一个一个把一切挑拣挖掘出来。这个1980年代末的东欧故事,用一个家庭内部的聚散映射了一个宏大国度的危机,它的叙述被极度压缩,几乎被一个房间和一天时间框定,充斥着各种莫名角色和无聊的奉承话语。但谁都能看得出,那个坐落在安宁街道上被金色落叶和稀疏树木包围的宅邸隐喻着什么,谁都能知道,那些貌合神离的家人,邻里意味着什么,同样,谁都能知道,那场形式主义的欢聚和最终落寞散场意味着什么。
1980年代末的东德,高墙还在,人心尽失,所有人惶惶无助。这个故事以一场逃逸开始,却旨在描述一场团聚,而最终不可避免地迎来了散场。经历过流浪和流亡的威廉被东德视作国家的英雄,他迎来了90岁生日。人们都来道贺,虚伪的各部门官员,貌合神离的家人,还有前来恭维的各种相关人士。这场程式化的虚妄聚会成为了目击一个时代谢幕的特殊隐喻。
威廉最爱的孙子萨沙在聚会之前离开了这个国家。一个元老功臣挚爱的孙辈——从情感上最为亲昵,在政治上被看做未来和接班人,却在最被盼望的时刻,毫无声息地决绝离开。即便前一刻,那位执拗的老人还鄙视着前来道贺的邻居,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孩子离开了这个国家,他念叨着,离开这个国家的都是叛徒。但他没有想到,这句诅咒和宣判成为了对自己的反讽的谶语。在这样微妙的情绪之下,所有丰富的指涉和象征次第展开。那些从清晨就排布在桌上准备好的空花瓶,一直在被强调,让人迷惑。之后不久,一切就都有了答案,所有道贺的人们都手持鲜花,那些心意就这样被彻底形式化了,老人几乎对每个人嘟囔着,“把这些蔬菜拿到墓地去。”这听起来像是玩笑,但似乎也愈发认真。这其中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得意和厌倦的纠葛。之后的一切都成为了这个国家各个领域的微妙展现,到家门口给老人献上小合唱的小学生,老师煞有介事的指挥,还有那些勋章,每年一度在报纸固定的位置上给出的祝寿新闻,一样的标题配合着年复一年日渐苍老的照片,同样的鲜花,同样的人群,同样的献词,一切都标准、形式化、空洞,犹如这个国度本身。
这场聚会的在场者和缺席者成为了绝妙的对比,在场的人都出于各种目的,自愿的,工作需要的,迫于交际压力的,人们表演着开怀大笑,隐藏着别样心思,而两个缺席的人才真的有血有肉。一个是始终不曾出现的萨沙,他只出现于人们的谈论中;而另一个是萨沙的妈妈,一个终日酗酒,表情倦怠,一脸颓废的女人,一件件试着鲜艳的衣服,牛仔裤和高跟鞋在晚宴濒临结束的当口,一身酒气地出现,一身酒气地离开。那些谨慎的人群中,这个女人像是一个真正的人,她宣泄感情,从自我出发,而不像他人,维系着一种国家赋予的冷漠人设。
某种程度上说,这场宴会、这个家庭和那个国家是同构的。那些表情颐指气使实则也虚弱无助的官员念诵着虚妄的颂词,一次次对老人说,希望您一直保持这样健康。他们指涉的其实不只是眼前的老人,而是身后的国家。但年迈的老人终将逝去,而他们企图维系的一切也终将逝去。那张摆放着食物的桌子,被修修补补地支撑起来,最后被家族里最小的孩子彻底压垮,一切隐喻在那一刻几乎成为了响亮的叫喊,外界的修修补补终将无用,该坍塌的终将坍塌。有时,摧毁一切的不是外界的攻击,而是内里的溃烂。
扮演威廉的男主角布鲁诺·甘茨曾在《帝国的毁灭》中出演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希特勒形象,这一次,他扮演着一位希特勒的敌人,一位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在故事内部的那些隐喻之外,这意外成为了一层有趣的对照。
“白昼变短,夜晚变凉”,这句出现在电影开头的念白,是一切巨变的预言。一切結束,然后,一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