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之门》究竟在讲什么?
2018-01-03立心
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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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之门》反复强调了两个构象——“漆黑的黑墙”和“黑墙上无形的门”。黑墙象征人机边界,无形之门象征道路选项,两者合二为一即为小说的关键词:机器之门。
在江波的另一部小说《机器之道》里,机器之门是设置在机器人后颈上的自我逻辑开关,这道门通往智网,过门代价是自我的丧失;三个机器人——泰山、范思明和罗伯特都凭自由意志选择站在人类一边,而没有启动机器之门。小说据此告诉我们有些机器人不是人类却胜似人类,用罗伯特的话说就是:躯体只是表象,思想才是本质的存在。
在《机器之门》中,楚南天和桑迪普的门通往明日战场,过门代价是人与血肉的分离——过程奇诡、鲜血淋漓(宛如活人献祭仪式);但他们没有选择的自由,只能穿门而过。作者在书中借军人冯大刚之口扼要地表达了类似罗伯特的判断:
“我们当然是人,一个机器的躯体并不能说明什么。”
看,一旦理解了这些要点就不难发现本书的主题并非简单的人机结合噩梦,更无关“人为什么成为人的困惑,以及人是否要继续成为人的选择”的学术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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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文明始于机械,公元前5000年的中国大地上出现了最早的机械:耕地工具耒与耜。以此为开端,人类运用机械工具一步步改造、征服自然,后来还允许这些机械成为人体的一部分,以弥补肉体的缺陷。
与普遍的认识不同,世界上最早的仿真义体并非维京海盗断臂上的铁钩,而是一只诞生于公元前2800年的精巧义眼——比海盗的诞生足足早了3600年。
公元前约1000年,最早的仿真功能义肢出现在埃及,这是一具由木头和皮革制成的大脚趾,它成功地弥补了使用者在外观和站立功能上的缺憾。
到了公元前580年至490年,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因为齐景公厚赋重刑,交不起赋税的人被统统施以刖刑(砍掉受刑者的双脚),而出现了买假肢比买鞋子的人还多的社会热潮。
在古代欧洲,导致截肢最常见的原因是战争,许多军人都安装了用木头和金属制成的义肢。
等到了公元1500年左右,机械义肢的制作开始注重更强的功能,除了铁钩、假手指和假脚掌等用以平衡与支撑的假肢,有些义手还在顶端安装有吃饭用的刀叉和打铁用的铁锤等工具。
到了18世纪初,瓦特等人发明了由金属和非金属构成、可消耗能源做功的机械——机器,人机结合的新时代从此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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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是地球上最厉害的模仿专家,他们通过模仿蝙蝠、电鱼、萤火虫、蜻蜓和飞鸟制造出雷达、伏打电池、荧光灯和飞机——人类拜大自然为师,从中学习能让自己生存得更好、变得更为强大的知识。
人类制造出各种各样的机器,最终借助机器的力量实现了征服大自然、成为地球主宰的愿望。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人类的思想渐渐发生了变化。
人类天生向往强者,一开始是向往大自然中的狮虎熊象和神佛鬼怪,可等人类征服大自然,打败一切找得到的猛兽,并尝试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时——在这过程中,人类发现自己才是大自然中最强大、最特别的那个造物。
人类很早就对自身产生了兴趣,古希腊人以雕塑的形式表达对人体的崇拜;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偷偷解剖死人;到了21世纪,随着医学和遗传学的新发现,人类从各个层面出发,开始发掘出隐藏在自己身上越来越多的秘密。这个发现与学习的过程深刻地改变了人类。
为什么力量远不及狮虎的人类会称霸地球?因为只有人类可以通过发明、使用机械工具和机器而获得近乎无限的力量。
如果机械工具的发明让人类拥有了尖牙和利爪,那么机器的出现则让人类获得神一般的超力量。
有意思的是对机器义肢的向往最早来自中国神话传说——三头六臂的哪吒、身负双翼的雷公电母、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等等,这些都是天神的外在特征和神力来源(让人禁不住觉得所谓神其实就是半机械人或者机器义肢人?)。
小说假设:有一天强大的机器有了自己的主见,那么靠依附机器成为地球霸主的人类该如何立足呢?
《机器之门》自问自答:面对敌强我弱的生存危机,人类只有抛弃脆弱的肉体,将自身与机器结合为一体,不是自我进化,而是进一步依附科技——在史诗战争的外壳之下小说影射了人类在当今社会所面对的技术困境:
自动化机器让工人失业,而新技术带来新的工作岗位,新的工作岗位需要更高强度的教育,根据加速回报定律,我们可以预测技术阶梯还会向更高水平攀升,这表明人类需要通过某种手段让自己变得更有能力。可传统教育只能做到眼下这么多,人类要想继续赶上技术发展的速度以及环境变化的速度,剩下的方法只有一个:从自己创造的计算機技术和纳米技术中获得更多的能力,即人要与科技融为一体。
——雷.库兹韦尔
《写诗、谱曲、绘画:一台机器的创造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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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机械为代表的科技在过去几千年里缓慢地改变了人类的生活,等到了工业革命时,机器的发明和应用将改变加倍加深。在机器降临之前人类的自我进化只是一个幻梦,而机器降临之后,这幻梦迅速变成了深刻的现实。
江波在后记《我们终将失去的未来》中写道:“再不写这个,就不是科幻了。”确实,现实中人类的少部分机器化已不是科幻。
现代人早已做出抉择,而与石器时代的古人类绝不相同:现代人是改变过后的、机器化但机器化程度还不很高的人类。以上论点可由以下三个思想实验证明:
A.从现代人类社会中突然抽走一切机器——可以想象到结果是毁灭性的。这是因为当今人类对机器已产生严重的依赖性,严重到人类无法离开机器单独劳动并解决生存所必需的衣食住行与精神需求,以手机为代表的高技术机器已经成为成为新的、不可或缺的人体器官。
B.如果将一个石器时代的古人送到现代社会,稍一深思,其结果也必定是毁灭性的。
我很难认同物理学家加来道雄在《未来的物理学》一书中对洞穴人的猜测——“十多万年前古人类的大脑和个性相比现代人没有明显的区别。拿出一个那个时期的人,在解剖学上与现代人是一样的,给他洗个澡、再刮刮胡子,让他穿上三件套西装,然后把他放在华尔街上,他和任何其他人在外表上并没有任何差别。现代人的需要、梦想、个性和愿望也大同小异。现代人的思考方式与他并无二致。”
事实上,大脑消耗人类摄入全部营养的20%以上,石器时代的古人类因为营养不足,其脑部发育较差,前额叶区域较小,脑部对白质和灰质的利用率和比例优化上都较现代人逊色;身体方面,退一步以晚更新世早段的水洞沟人(距今3.1~2.5万年)为例:其成年男子平均身高仅152厘米,平均寿命不到20岁,放在现代是严重的残疾。
此外古人类和现代人的文化心理差异十分严重:首先,古人很难不畏惧机器,更不要说与机器零距离结合;其次,想要古人融入现代社会,他们的生产、社会组织、婚姻、生育、祭祀等一个人心理构成的方方面面都要重新来过,但人类不是电脑里的闪存,文化心理想重写就重写——人类的机械史就是一个长达数千年的漫长准备期和适应期,缓慢而决绝。即使到了18世纪,工业革命仍不可避免地引爆了自然人与机器文明的冲突——工人们冲进工厂捣毁机器以抵抗工资的削减,从那个时代起,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捣毁机器都是工人运动最常见的手段。不到两个世纪以前的工人且如此,更何况是十万年前连机械都没有见过的古人类呢?
C.把任意一个现代人突然送往《机器之门》的世界,让他做文中可怖的全身替换手术。想必这位倒霉蛋会在手术时吓得屁滚尿流、精神崩溃。所以说尽管有了机械的发明、机器的应用这些技术突变,但人类的改变也好,进化也好,却需要一个精神观念上渐进、连续的过程,这是《机器之门》成文的根本,也是逻辑的必然。
综上所述,人类建立了科学技术文明,而科技文明又反过来影响和改变了人类;这种影响与改变有时候会被称为文明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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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世界盛行科学主义,但几乎所有人都能意识到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科学技术带来好处的同时并非没有代价:比如人口膨胀;比如最近的1万到5万年间人类的脑容量相比身体缩小了4%左右;又比如截至2010年之前,美国人因脑部退化每代人智商都下降0.81Q值。
在小说中,穿过机器之门的人会失去肉身,有的甚至还会失去人性理智。主角楚南天尽管满腹的疑虑和不情愿,最后却因为死亡迫近而不得不踏上可怖的手术台。
技术方案总是势不可挡。
这才是《机器之门》表达出来的分析主题,即 对“技术依赖症”和 “用科技解决科技问题的科学主义”的忧虑。前者告诉我们无论工业化带来多大的危险和破坏,人类都无法放弃科技回归到原始简单的生活中去,放弃先进性就无异于自杀;后者则说明人类进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死循环——某技术产生问题、用别的技术解决该问题同时产生新的问题并期待新技术解决新的问题……前者带来恐惧,后者引发焦虑。
1.焦虑:技术依赖造成的不自由和全人类趋同化;
2.恐惧:机器化抉择后的前途未知以及结果的不可逆;
随着科技的发展,机器化成为日常可见的普遍现实。人类对技术的依赖好似成瘾了一般,结合越是深入,结合体中人类的部分就越少,然而最后的挑战摆在眼前,人类终究会按捺不住好奇心,在机器的身上复制出自己,创造出超越人类的新物种,这既是人类征服自我的一大步,同时也有可能是人类踏向自我毁灭的起点。
这里的恐惧还有一个缘由,即人类有一种心理——认为人的大脑和思维是神秘的最后圣地,他们希望保存这最后的避难所,不希望这未知领域被冷酷无情的科学入侵。
可是山就在那里,为何不攀登?迟早要去的。毕竟骰子已经掷出了,人类没有回头路。
看似造成这一切的导火线是机器的崛起,人类却首先对自身感到害怕,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人类对技术的依赖程度越来越深,总有人会忍不住问自己:我们会被自己的贪婪和惯性毁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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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波笔下的主角,总是匆匆忙忙地走在路上;这反映了一种焦虑,一种急于寻找出路、求得真相的求道心理,同時又对人类几千年文明所昭示的这样一条显而易见的机器文明道路抱有一种深刻的怀疑。
《机器之门》作为《机器之道》的前传,继承了后者的“道”元素;又在“道”(道路/真理)的基础上拓展了“门”(选项/舍离),一定程度上赋予了小说中国式的庄严思考。
如同机器之道中的道,楚南天和桑迪普进入机器之门的过程充满了仪式感——或许是作者想要借此压抑某种焦虑感,抑或是作者受佛教和道教哲思的共同影响之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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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多机器人科幻作品中,似乎都没有提到过“人”和“机器人”的概念都是可变化的,拟人机器人与人类之间的差别也很可能是微小的和模糊的。换言之,外形和思维方式与人类相似的人造人已经不能简单称之为机器人;而一个人类,如果像《机器之门》中机器联盟那样,浑身插满武装,成天只想着杀戮,而失去了正常的人类生活,那不论它如何智慧,也只是一台战斗机器罢了。
当今科幻小说界多的是关于未来的种种设想,这些设想探讨了星际殖民、网络虚拟空间……甚至智能机器人和人类共同生活的远景,但是,这些作品往往基于技术、基于社会应用的客观层面而忽略了技术奇迹给予人类精神领域带来种种复杂感受和阵痛。
江波敏锐地抓住这一趋势,揭示出人类本不愿直面的问题:当机器超越人类时,人类该怎么办?是任由自己被科技挟持后身不由己地为机器人文明作嫁衣,还是想方设法夺回命运控制权?
《最后的游戏》中,机械化人类因为长生不死失去了活着的意义,而同时代的能量化人类因为宇宙能量的不足步入毁灭。
《机器之道》中机器化人类被脑库操纵参加针对智网的残酷战争,自然人则被智网控制于虚拟世界中,两边的人类都是没有自由的傀儡。
《机器之门》中,人类痛失技术的控制权和自身命运的选择权,自然人被迫与机器结合、以机器之躯对抗机器。小说的最后,江波用一大段写意和感怀的画面发问:在文明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到现在,人身上还剩下多少东西可以拿去与机器交换?
我们大可以带着这个灰暗的问题翻开奇妙而纠结的《机器之门》。
参考资料:《全球通史》《机械史》《科幻小说史》《大脑进化历程,从8亿年前到一万年前》《未来物理学》《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脑机穿越:脑机接口改变人类未来》《机器之心》《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