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孤羊
2018-01-03陶梅林
陶梅林
你从你的视角看草原,看到的草原更生动,看到的生命更深邃。你握着我的手在记述,但我知道你在思索。你的故事婉转而隐喻,但我知道你在超越凡俗入世达观。
一
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真实故事。
故事发生在温带大陆性气候过渡带干旱的草原上。清晨,一个几千只的羊群为了寻找丰盛的牧草长途跋涉,来到了河谷,它们渴望渡过这条河流到达对岸远处那片绿郁的牧场。
河谷的那边雨水充沛,绿草茵茵,山坳濛濛。河谷的这边历年干旱少雨,炙热的太阳照耀草原也灼伤了牧草的身心,枯草颜黄色凄,草场日见荒漠苍凉的迹象。
此时,河谷地带却电闪雷鸣,暴雨持续倾流如注,河水涨槽湍泄,不时发出几声松软河岸坍塌的声音。
河对岸的树林里狼家族的几只狼似乎嗅到了羊的味道,它们相互用蓝色的眼睛对视着,又用锐利的目光透过树林的隙缝安静地窥视着这群将要渡河的羊群,并不时微微地收缩着鼻翼,像狩猎者或守护者一般冷静沉稳,等待羊群中某一只或几只成为它们的腹中之物,裹腹后能够继续坚守那片变幻的草原。
为了渡河这一大群羊已等待多日了,无论它们在草原上生活繁衍了多少代,无论它们中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此刻,在今天它们决定必须穿渡这条河,才可能早些摆脱干旱饥弱,才有可能找到那绿色栖息的圣地。
雨终于停了下来,羊群向往那片草原的天边也很快呈现出一条巨大七色的彩虹,它们深信那就是天堂所在。
就是那么一只羔羊,跟随着母亲和庞大的族群,开始渡河了。不知多久,大多数前辈和兄妹们都有惊无险几经波折渡过去了,而且都上了岸,那些羸弱的羊却卷入急流被淹没了。唯有这只羔羊,也被旋流裹挟陷入危难,但几经挣扎才得以脱险,虽已渡过了河却无法攀上河岸,不时从河床边缘翻滚,四蹄仰天跌落下来,发出急促的哀叫声。
这时,林中的狩猎者已站立起来并缩着腰缓慢地向这边移动,它们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羊的胸膛。
那些上岸的羊抖动着湿漉漉的躯体,惊魂未定地回头看着这条河以及那些淹没同伴的旋流,看着在岸边挣扎著的那只羔羊,努力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回想了稍许,它们稍加驻足,略微再一次回头观察了一下眼下的情景和那只羔羊,便将目光转向了那个有彩虹的地方。它们虽然脚步缓慢,却没有停下,没有再次回头,渐渐消失在旷野中。
羔羊的母亲犹豫了片刻,最终以为孩子上岸后一定会追赶上群体,从前也是如此,便随群而去了。
那些狩猎者逼近了羊群准备封喉撕扯、吞噬某一只,但看到庞大的群体犹豫了,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脚步,最终只是观察了一番并没有攻击它们。也许它们看到听到了或想起了牧人骑马狂奔驱赶的吼声。
二
羊群虽然渐渐地远去了,羔羊并不认为自己被放弃,它想母亲和群体一定是在一个合适的地方等待着自己,它丝毫不怀疑牧人会放弃自己。想到这儿,它奋力地攀跳了一下,结果失败了,族群的亲缘和生命的力量及母亲的怀抱再次鼓舞了它,奋力一跳,它居然成功了。
上岸后,它用惊恐的目光寻找着同伴,却看到了那些狼的目光正注视着它。然而,那些狼似乎觉得眼前的它满身泥土,灰头垢身模糊一团,不像曾多次见过的羊那样干净肥大,狼有些失望了,悻悻然离开向原来的地方走去继续蹲守。
羔羊对于狼却一无所知,因为它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异类,传说中的阴影震颤了一下敲击着它的心弦。它只是想尽快看到族群和母亲的背影,急促奋力地追赶,像过去一样的追赶,从未丢失过一样,但正当它要奋力追赶时却没有看到羊群的踪迹,反而看到了那些狼的背影。
它收回了迈开的脚步,回过头来良久地看着稍稍平静的河面,它不再追逐,只是默默地站立在河岸上,像一尊雕刻的“思想者”耸立在河岸边。
这只羔羊从此离开了族群,不再有母亲和兄妹,成为原野的孤独者。虽然危机四伏,但它要学会不惧险恶,不畏困苦,它刚刚经历和感受了那样的险情与惊恐,而过去依靠的那个群体却远去了。它镇静了许多,但它的内心仍有些困惑。
此时,它抬头眺望族群消失的那个方向,慢慢移动着脚步,在复杂的心情中想起了许多往事。
三月的草原乍暖还寒,在草地雪花飘落曼舞的早晨,不知是谁让它降生来到了这个世界,它也不曾预想到来这世间做一只羊,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当它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的身躯,通过母亲的躯体第一次触摸到了这个世界,第一次听到的是母亲分娩痛苦的呻吟声。后来它又看到了无际的草原和蒙古包的样子,听到了牧人对它聪颖、活波美丽的赞赏,尤其是它与众不同黝黑的“头发”。
它还清晰地记得出生不久,牧人按照传统习俗,为了便于计数和区别其他族群割掉耳朵角那生平第一次的疼痛,尤其是那把尖刀阉割的剧痛。它知道割下的耳角还珍藏在牧人的柜子里,但它并不知道阉割是为了什么。
它常常被牧人抱在怀里,听牧人慈怀柔心地讲,有些人对羊有“替罪羊”和“任人宰割”天性屈辱的说辞。但牧人并不这么认为,说羊天性温顺绵柔,在草原上所有反刍类牲畜中是最受人宠爱的,还说羊的寿命很短,早年还长些,后来一个叫“早出栏”的上帝出现后,你们的时日就更短了,活一个月相当于十年。
它还由衷地记得,在草原一个阳光妩媚的日子,牧人的女儿光彩流溢出嫁时热闹的场景,它作为吉祥美丽的象征陪伴新娘新郎定格在瞬间的画像中被人们欣赏。
如今,它却不能言说,只是滢泪坠落摔碎了。
三
羔羊若有深思地转头看了看草原另外一个方向,脚步沉重地向远处的山谷走去。它看到在雨后的山谷溪流旁,几只庞大的白骆驼和数头黑白鲜明漂亮的荷斯坦乳牛悠闲地食草或反刍,一头牛犊吸吮着乳汁,若干只燕子在空中翻飞起舞,不远处,几匹乌黑发亮的混血马儿和马驹在徜徉信步。
它无奈羡慕地看着它们,看着那吃奶的小牛,它感觉一阵饥饿袭来,本能地低头吃了几口草,又蓦然想起母亲甘甜的乳汁,慢慢试探着走近它们。它们并没有注意理睬它的到来和存在。
树林中传来几声狼饥饿的叫声,羔羊警觉地绷紧了身体,很快又松弛了身躯,视线转向小牛。
它渐渐地不再那么害怕孤独了。
它观察到这些异类,虽然与自己有所不同,但它们都生活在草原上,都吃着与自己所食一样的东西,都长着四蹄下分瓣的脚,尤其是想起了牧人说的它们都是像自己一样的反刍倒嚼胃里的东西,实际上与自己没什么不同,至多只是外表不同或一水相隔居处各异。
羔羊不由地走上山坡,一阵凉风吹来,它感觉清醒了许多,又感觉到正午时分的燥热,它举目四周环视了一番。它陷入了一个生与死,与狼群、与自然、与牧人、与族群和异类,以及内心纠葛的巨大冲突中。它努力使自己从这些冲突的困惑中解脱出来,它几次努力却又不能做到。
忽然,远处一道雷雨的闪电划过天空,闪烁放射着光芒,它猛然间感觉到一种超越世俗力量的鼓动,一种深刻思辨的启迪,它豁然意识到所有冲突都被那瞬间的闪电纷纷击碎了。
此刻,它经历了生命的必然洗礼,跨越了生死之间最大的维度,它知道了羔羊的前世今生,悟出了生命本无意义,只因有了希望和生活,生命才有了意义。
傍晚,天边紫红色的余晖透过黑灰色的薄云,相映衬的光线照射着草原,草原渐渐地沉寂了。羔羊在隐约的月光下,在空灵旷达的草原上辗转入睡。它在睡梦中梦见了许多不同年龄的羊乘坐“乌力亚苏”方舟(蒙语:古代北方游牧民族用柳树和泥巴制作的船)驶向河流宽阔的入江口。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