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
2018-01-03赫尔曼·黑塞杨武能
赫尔曼·黑塞+杨武能
悉达多离开佛陀乔达摩住的林苑,离开他的朋友果文达住的林苑,他这时觉得好像把自己以往的生活也抛在身后,与之彻底决裂了。
他慢慢走着,边走边思索这种充满他身心的感受。他沉思着,好像潜入一片深潭,沉潜到这一感觉的底部,一直到了根由之所在。他觉得,思考正是要认识事物的根由,只有认识事物的根由,感觉才能上升为认知,才不致迷失,才会变为实体,放射出内在的光彩。
悉达多一边沉思,一边缓缓前行。他发觉自己不再是个年轻小毛头,而成为一名成年男子。他发觉自己就像蛇蜕了一层老皮似的丢掉了一样东西,这东西一直属于他,陪伴了他整个青少年时代,现在却已不复存在了——拜师求教的愿望。这位佛陀是在他人生道路上出现的最后一位老师——最高贵、最聪明的老师,他同样不得不离开他,与他分道扬镳,他没办法接受佛陀的教诲。
这位思索者走得更慢了,边走边问自己:可你原本想通过修行从老师那儿学到什么呢?那些曾经教过你的人无法教给你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他找到了答案:那是自我,我想学的就是自我的意义和本质。我要摆脱和克服的就是自我。但是我没法克服自我,只能蒙骗自我,只能在它面前逃走,只能在它面前躲起来。真的,世间万物没有什么像自我这样让我费尽心思,它就是这么一个谜——我为什么活着,并且是区别于其他所有人的一个人,为什么我是悉达多!世间万物,我最不了解的莫过于我自己,莫过于悉达多!
缓步前行的思考者停住脚步,他完全被这个想法迷住了,接着从这个想法里又蹦出另一个想法,一个新的想法:我对自己一无所知,对悉达多始终极为陌生,很不了解,究其原因只有一个——我惧怕自己,逃避自己!我希望找到生活,找到神性,找到终极意义。谁知这样一来,我却自我迷失了。
悉達多抬眼环顾四周,脸上慢慢绽露出笑容,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浸透他全身,从头顶直到脚趾。他立马又迈开大步向前走,跑步向前走,如同一个清楚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的男子汉。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现在我不愿再让悉达多逃离我!我不愿再杀戮和肢解自己,只为在残骸后面发现一个秘密。我不想再当苦行僧,也不想再信奉什么教义。我要学习我自己,当自己的学生,我要了解我自己,了解悉达多的秘密。他环视四周,就好像第一次睁眼看世界。世界多么美好,五光十色,奇妙迷人!眼前有蓝色、黄色、绿色,云在天上飘移,河水在流动,树木高高挺立,山岭静静耸峙,一切都那样美丽、神秘,充满魔力,而他——悉达多置身其中,是个正在觉醒的人,是个正在走向自我途中的人。蓝色即蓝色,河流即河流。意义和本质并不在事物背后的什么地方,而就在事物内部,在万事万物内部。
这个匆匆前行的人心里嘀咕:我曾经多么麻木不仁啊!一个人读一篇经文,探寻它的含义,他就不会藐视那些词语和字母,称它们为假象、偶然和没有价值的皮壳,而是要仔细阅读它们,钻研和热爱它们。可我呢,我想阅读世界这本书,阅读我自身存在这本书,却为了迎合一个预先臆测的含义而轻视这些词语和字母,称现象世界为假象,称自己的眼睛和舌头为偶然和无价值的现象。不,这已经过去了,我已经苏醒过来,我确实已经觉醒,今天才刚刚获得新生。
悉达多这么想着,又一次突然停下了脚步,就好像有一条蛇横躺在他面前的路上。他一下子恍然大悟:他确实是个觉醒者或者新生者,他必须完全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当天早上他离开耶塔瓦纳林苑。离开佛陀的林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觉醒,已经走在通向自我的路上,那时他的意图是,在经过多年苦修之后,他要返回自己的故乡,回到他的父亲身边。可是现在,就在他停住脚步的一瞬间,他清醒地意识到: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不再是个苦行者,不再是个僧人,不再是个婆罗门。我回到家里,回到父亲身边,又能做什么呢?钻研?祭祀?打坐?沉思?这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切都不再是我的途经之地。
悉达多一动不动地站着,在一瞬间,在一次呼吸之间,他的心冷如寒冰,就像一只发现自己形单影只的小动物,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在胸口冻僵了。多年来他漂泊四方却无所感觉,而今他的这种感觉苏醒了。即使在早已成为过去的苦行潜修中,他依然是他父亲的儿子,是个种姓高贵的婆罗门,是个有教养的知识分子。而现在,他只是悉达多,只是一个觉醒者,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一瞬间感到浑身发冷,脊背寒栗。没有谁像他这么孤独:没有一个贵族不属于贵族的圈子,没有一个工匠不与工匠为伍,没有一个婆罗门不被视为婆罗门,没有一个苦行僧不以沙门阶层为归属——即使森林中与世隔绝的隐士,也并非孤零零的一个人,也为自己的归属感所环绕,也属于一个阶层,这便是他的精神家园。可他悉达多呢,何处是他的归属?他将分享谁的生活?他将说谁的语言呢?打这一刻起,他周围的世界消失了,他像夜空中的一颗孤星;打这一刻起,悉达多浮出了寒冷和沮丧的冰水,凝聚成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强的自我。他感觉,这便是觉醒的最后一下寒战,新生的最后一次痉挛。
(曼 宁摘自译林出版社《悉达多》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