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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2018-01-02

读者·校园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自习课周记班会

高源,1993年出生,儿童文学作家,作品多见于《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秋安》。现就读于北京大学。

新买了一副墨镜,刚戴上就兴冲冲地拍了张照片发给梅老师:“好看吧!是不是很酷?”半晌,她幽幽地回了句:“镜片颜色太深,乍一看有点像盲人啊。”

梅老师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和我妈妈年齡相仿。不知何故,我好像生来就有一种能跟老师成为朋友的天赋,不论老师的年龄、性别、脾气。我与他们交谈时以“你”而非“您”相称,内容常越界至学习之外,甚至敢当着班主任的面吐槽周六补课是件“太没人性的事”。嗯,就像朋友之间一样平等和轻松自在。对此,其他同学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惊恐——虽然这种师生关系在国外或国内的大城市并不新鲜,但在一个女生们夏天都不好意思穿裙子的小城的高中,这可真是有点奇妙。

毕业6年了,每年暑假回家,我都会约梅老师出来玩。她开车,我们随便选个方向就一路走下去,稍不留神就从市中心开到了郊外。常常是正聊得手舞足蹈,她忽然叫起来:“呀,别光顾着说话,看看这是哪儿啊!”我意犹未尽地收住话头,透过车窗环顾四周,淡定地说:“不知道,管他呢。”好像每次约会都要迷路,然后再稀里糊涂地绕到正确的路上来。归途中,她还会特意绕到学校,给办公室的花草浇水,向我介绍新加入的成员,心虚地预测它们的寿命;或者打电话跟她先生商量晚上吃什么,再打电话让默默在家先把粥做好。

默默是她的女儿,也是我高二时的同桌。当年每次梅老师在语文早读时抱着几本新的小说或诗集进来,或者在课上第N次提到自己曾去过的地方,我们前后左右的同学就揪住默默,泄愤似的拍她、摇她,不可思议地大叹:“你家是不是满屋子都是书?你妈妈是不是全世界都去过?”

全世界倒不至于,但全国是差不多了。在高中教书是忙碌而紧张的,但梅老师总有办法把生活过得津津有味,远则花一个多月的时间驾车去趟新疆,近则在办公室种一排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等着它们开花。曾经在上学路上,我看到她捧着一盆新买的花,昂着头,满面春风地走着,嘴角抑制不住天真满足的笑,像个得到一大包糖果的小孩。也许是花让她那样开心,也许她就是没来由地开心。在匆忙赶往现实生活的人潮车流中,她好像面朝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梦幻的远方。我与她隔了几步远,却没有跑过去打招呼——我有点不舍得打破那笼罩在她周围的淡淡的光芒。

梅老师很率真,时常讲些与严肃的高中氛围和教师身份不符的话。自习课考试,她和我们一起写卷子,下课时我们还没开口,她就先抱怨起来:“唉,真讨厌做题啊!”一副撒娇又无辜的表情。有时她讲着课,莫名其妙就冒出一句:“哎呀,校园里的法国梧桐的叶子都干枯成那样了怎么还不落,看着心里怪不舒服的。旁边的杨树叶早落完了,树枝那么干净。”同学们面面相觑,我则郑重地表示反对,觉得满树枯叶在起风时发出的声音十分动听,留着正好。酷暑时,全班蔫成一片,当年教室里还没有装空调,只有大吊扇像空头支票一样在头顶一遍遍说谎。她就自己出钱,让课代表出校门买两箱冰激凌回来,大家在自习课上吃得不亦乐乎。

梅老师对某些学生有特别的好感,且都出于一些单纯天真的原因,而非成绩好那么庸俗的因素。越是调皮的她越喜欢,觉得他们可爱;她笃信男生就是得打打架什么的,有股少年的血性才好;她尤其欣赏一个男生,就因为他的字写得好,每当需要抄些什么在黑板上,她就叫他来做,然后站在教室后面,旁若无人地陶醉在优雅的字体里。

我并没有打架的血性和书法的天才,但她也挺喜欢我。若真要找一个原因,大概就是我们都对月亮痴迷吧。我在语文周记里写每晚出门第一件事就是抬头找月亮,她惊喜地在评语里写她也爱看月亮——她的评语类似于一封短信。她会在月朗无云的夜晚驾车去灯火寥落的田野,那里的月亮显得更亮更美。有时因为贪心,看了太久,就被冻感冒了。她先生担心她的安全,便陪她一起去。

“有人陪着看月亮,很浪漫吧?”我问。

“哈哈哈,”她笑道,“你叔叔不懂得欣赏,昨天盯着月亮感慨:‘哎呀,这月亮圆得跟烧饼似的!”

我俩的爆笑声被晨读声完美掩盖了。

说那种年龄的人孩子气,不知是褒是贬。但梅老师确实跟当时的我和默默一样孩子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梅老师教我们班的语文,同时也是隔壁班的班主任。默默暗恋隔壁班的一个男生,高个子,虎头虎脑,走路如疾风迅雷。默默告诉我他姓潘的时候,地理老师正用粉笔在南美洲地图上标注潘帕斯草原。从此我就叫他潘帕斯。全校运动会,听说潘帕斯要跑男子一千米,我手舞足蹈地冲进班里,把羞涩紧张却故作镇定地写作业的默默硬拉出去围观。结果她真的只是围观,缩在人墙后面一声不吭,害得我替她激动地喊了几百声“加油”。

那个年龄的我们都坦坦荡荡、心思透明,什么都往周记里写,无所谓秘密,也不怕别人知道。梅老师从周记里读到了,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从不当我们的面提这茬事。直到有一天,我走进教室,看到默默两眼放光,浑身颤抖,不停地往桌子上摔笔,掉在地上就换一支接着摔。这是她表达激动和疏导情绪的独特方式。

“你……怎么了?”我小心地问。

她像是要哭,又分明在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感到事态有点严重。

等她平静下来恢复了语言能力,我才知道:毫无征兆地,梅老师以默默的作文不够好为由,特请潘帕斯给默默辅导一次功课,就在语文组办公室里,并且送了他一堆书以表谢意。

所以那天晚自习,默默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她暗恋的男生单独相处了!如此离谱的好机会,不抓住简直天理难容!我们的班主任要是知道,肯定担心得吃不下饭——她最怕这种青春期的情愫搅扰人心,影响学习。更别提这机会还是语文老师兼亲妈精心安排又若无其事地递到怀里来的。

“真好呀!”我不无羡慕地说。

“说不定哪天你也可以跟你喜欢的人说上话呢。”默默说。

“不,不,不会的。”endprint

因为我暗恋的是一位老师。他教梅老师的班,不教我们班,所以我根本没有机会跟他说话。

用“暗恋”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因为桀骜不驯的我曾给他写过一首诗,发表在一本国家级期刊上,然后跑到他的办公室去。

“老师,这里面有我的诗哦。”

他略感惊喜又困惑地拿起杂志,从后往前翻找着。

“你就那么没信心我的诗会发在首篇吗?”我说。

他笑着,从第一页翻起,找到我的名字,静静地读了很久。

那是高二的事了。我没再跟他說过话,直到高三的冬天。

那个冬天冷得早,树叶掉得很快,几场大风,就把世界整个儿换了。我从小扛冻,又犟得很,硬是撑到11月还穿着单衣。我喜欢冷的感觉,冷会让我头脑清醒、思维敏捷。

为了给大家鼓劲,我们班班主任特意张罗了一场热闹的班会,请所有任课老师讲讲他们各自的高三记忆,回味那段疲惫苦涩又闪闪发亮的时光。班会后没几天,梅老师也借鉴经验,在她的班里开了一场类似的班会。这事原本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倘若她不曾邀请我参加。

那天自习课,我正奋笔疾书,门外忽然有人找。

“你跟我走一趟吧。”一个陌生的男生说。

“嗯?”

“梅老师请你参加我们班的班会。”

“为啥呀?”我哭丧着脸,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耸耸肩,“可能是让你讲学习经验吧,你不是你们班的第一名吗?”

梅老师搞什么鬼,我在心里嘟囔,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步子离开我写了一半的题。耽误整整一节课!今天的计划完不成了。

推开邻班门的时候,我的记忆和理智还是正常运行的。但当我看清坐在后排的老师当中某个人的脸之后,我的整个系统就紊乱了。

梅老师坐在他旁边,见我来了,就悄悄换了个座位。我精神恍惚地走过去,机械地坐在那唯一的空座上。

上天作证,我的记忆系统受到了惊喜的损害,那次班会做了什么、讲了什么,我现在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第二天语文早读,梅老师站在教室后面看书。我心慌意乱地飘过去,不敢看她的眼睛,说:“老师,昨天的事,谢——”

“哎呀,”她打断我的话,捏了捏我的薄薄的外套说,“你穿这么少,冷不冷?”

“不冷。”我有些意外地回答,然后想了想,没说什么就走了。

有一种秘密,是别人不知道的事;还有一种,是知道却装作不知道的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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