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底色
2018-01-02刘淑萍
刘淑萍
生命的底色
刘淑萍
去一家店里看衣服,卖家为我推荐了两件,一件中长的雪纺衫,穿在身上很舒服,但那颜色和图案还是不喜欢。想起一位相熟的店家说过的话:“我发觉你只适合灰呀黑的,或者黑白配,或者咖啡色。太鲜艳的不行。”我深以为然。
所有光鲜亮丽的颜色似乎都不适合我,我不认为这是自己的着装习惯使然。我以为,每个人所能承受的颜色其实很有限,这并非单纯由肤色所决定。大概人的内心总会外化为一种表情、神态,而这些东西都是无声的语言,它会发散出一种气息,这气息对有些颜色是排斥的,所以挂在那里很好看的衣服,穿在身上却未必搭调。
我喜欢灰色,深灰浅灰蓝灰都行;或者白色,米白象牙白乳白都行,似乎这些才是纯正的白色,而雪白的不是。整个是冷色调!
也许这是我生命的色调吧?冷色——总是透着几分凉意。秋冬之际,经常有人会问:“你是不是很冷?”夏天里有朋友说:“看着你就凉爽。”我无言以对。而我无意中起的这个网名似乎更加印证了这样一种印象。
生之基调因何而定,因何而起,很难说得清楚。哪些事成全了你,哪些事败坏了你,谁能记得分明呢?
小时候对于衣服是绝对没有选择余地的,倘能遮体,不破不露,已经是令人艳羡的了。母亲是个极要强的人,即使深夜不眠,也不会让我们姐弟三个穿着破烂的衣服鞋子去上学。无数次看着她在昏暗的灯下缝缝补补,拆了棉衣做成夹衣,长袖衣服破了剪成短袖,露了洞的地方打好补丁;看着她在闷热的夏日纳鞋底,听着麻绳穿过鞋底时刺啦刺啦的声音,看着她大颗汗珠渍湿了额前的头发……她有时会抱怨:“浑身上下好像都长了牙,刚做的新衣新鞋好歹就给咬坏啦。”每当这时,我们姐弟都不敢做声,其实即使再怎么不懂事,也明白母亲一针一线的不容易。因为我们亲眼目睹了她的辛劳。所以母亲让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哪怕再怎么不喜欢。而且对每一件衣服鞋袜都万分珍惜,唯恐穿坏。
记得当时我在离家三里的外村读初中,父亲在供销社上班,供销社经销一种进口化肥,他看到装化肥的袋子是一种类似于人造棉的一种布料,就收拾了两个带回家,母亲买了颜料把它染成了粉红色,精心地给我裁了一件短袖衫。那件衣服虽然质地柔软,穿着很舒服,但看着粉色无法遮盖的黑字还是有几分疑忌。穿着这件新衣去上学,外村的几个男生便在我身后指指点点,然后齐声喊着“日——本——产——”。我的头嗡的一下似乎受到了猛击,脊背也随之发热,那一天不知如何熬过,……而且,自此,我便落得了这样一个绰号,时不时地被那几个同班男生喊叫。从小就不会和人吵架的我,就像祥林嫂带着额头那个伤疤一样带着这个绰号渡过了整个初中阶段,它带给我的耻辱是刻骨铭心的。我没有因此辍学,其间的隐忍,现在想来令自己骇然。
有些事我从不对人提及,即使对父母也不说,只在无人处舔舐伤口。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性情中有很阴郁的一面,对遥远的往事中那些曾经的伤害不能秉持一种宽悯的态度彻底释怀,而是耿耿于心,孤寂落寞时翻动,仍会被飘飞的尘埃惹动伤怀。
也反思那时为何对一个绰号如此在意,是我太过敏感,太过脆弱吗?
目睹女儿这一代被人呼之为大虾、蚊子之类总是会轻松地面对,自然地应承,似乎叫什么也无关痛痒,不过代号而已,无关面子。优裕的生活赐予了她们生命的底气,一种发自心底的自信使他们从里到外散发着阳光。
曾经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和她讲起那段关于衣裳的尴尬记忆,惊诧和怜悯清楚地写在她的脸上。我在心里说:“妈妈一定努力,争取永远不让你受到这样的困窘。”
经常会主动给女儿买衣服,虽然她自己一直忙着学业,不太在意衣着打扮,可我还是希望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拥有一个完好的花季。我被生活剥夺的东西,总想极力在女儿身上得到补偿。恐怕每个母亲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其实我知道,她的花季被另一种东西——学业剥夺了,这是另一种残忍,我依然无奈。或许每一代母亲都有属于她们的无奈吧?
我们生逢那样一个时代,贫穷像一把刀,一点点剥去了我们的尊严,让我们过早地看清了生活的本质。那一件印着黑字的粉红色上衣,就那样定格于我生命的履历,再也无法抹去。它让我对一切色彩明艳的衣饰都避之唯恐不及。
我也曾因此怨怪母亲,现在明白,那是贫穷的过错,是日子的无情,而不是母亲的。实际上母亲曾经竭尽心力地保护我不受伤害,而我终究未能幸免。也许至今她也不知道,那一件印着黑色大字的粉色上衣带给我的伤害有多深,它残忍地践踏了我的自尊,踩碎了一个花季少女关于美丽的所有想象。多年以后,我一直都不敢穿比较招眼的衣服,总想躲在一个别人不太注意的目光的角落,默默无声。
长久的自卑和胆怯是那时落下的病根吗?
生活是需要一定的物质垫底儿的,抽掉了一些必须的东西,就会失了底气,失了镇定与从容。特别是对于女孩、女人来说。
一直喜欢棉麻类的衣服,喜欢那份舒适随意,喜欢那种朴质天然。前年,买了一件驼色针织开衫,披肩式的宽松样式。一个同事说:大姐怎么买了一块麻袋片披上了?我一笑“怎么啦,我就是喜欢这麻袋片的舒适随意。”他又补说:“大姐穿个麻袋片也美丽!”不禁莞尔。
我知道,我该和过去的一切彻底和解了。那些自己穿着补丁衣服嘲笑我的坏小子们如今都不如我活得优雅,他们人生的狼狈和尴尬,或许也是注定的吧?记得我们班上那个最优秀的男生从未喊过我的绰号,他考上大学在外地工作。去年高中同学聚会时,我道出了当年对他特别的好感,但没有说理由,他应该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人的天性品质或许会影响一生的命运,那些无聊、厌学、放任、恶劣的孩子终究不会有大出息。他们或许会很有钱,但很难活得高贵(我是说骨子里的高贵)。这也许是他们的生命底色吧!
总觉得一个人天性不善良,是一种很严重的生命缺失。而没有律己的习惯也会败坏固有的聪明才智。所谓从小看大,就是这个意思吧。
一个春天的日子里,忆起旧事,发些感慨,如此而已。
忽然想起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一句话:“记忆会从内侧温暖你的身体,同时又从内侧剧烈地切割你的身体。”被切割,或许会对过去有一个更加清醒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