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兰极端主义的表现、根源和困境*
2018-01-01田文林
田文林
伊斯兰极端主义打着“伊斯兰教”的旗号,通过将宗教工具化和政治化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对包括伊斯兰世界在内的国际社会构成了严重的安全威胁。2014年异军突起的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堪称这股潮流的最新代表。那么,从全球范围看,伊斯兰极端主义的表现特征有哪些?产生根源是什么?其最终前景如何?这些问题值得深入探究。本文拟就此问题进行深度探讨。
一、 伊斯兰极端主义的表现特征
伊斯兰极端主义在伊斯兰世界的思想体系中历来都不是主流,但伊斯兰极端主义对包括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和伊斯兰现代主义在内的宗教思潮的改造和利用,确已成为具有伊斯兰因素的一股暗流、浊流乃至逆流。从表现上看,伊斯兰极端主义的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 活动范围的全球性
伊斯兰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其信徒分布遍及全世界。全球穆斯林人口已达16亿,分布在162个国家和地区。一般而言,伊斯兰世界是指伊斯兰合作组织的57个成员国。*伊斯兰合作组织的成员国包括阿富汗、阿尔巴尼亚、阿尔及利亚、阿塞拜疆、巴林、孟加拉、贝宁、文莱、布基纳法索、喀麦隆、乍得、科摩罗、科特迪瓦、吉布提、埃及、加蓬、冈比亚、几内亚、几内亚比绍、圭亚那、印度尼西亚、伊朗、伊拉克、约旦、哈萨克斯坦、科威特、吉尔吉斯斯坦、黎巴嫩、利比亚、马来西亚、马尔代夫、马里、毛里塔尼亚、摩洛哥、莫桑比克、尼日尔、尼日利亚、阿曼、巴基斯坦、巴勒斯坦、卡塔尔、沙特、塞内加尔、塞拉利昂、索马里、苏丹、苏里南、叙利亚、塔吉克斯坦、多哥、突尼斯、土耳其、土库曼斯坦、乌干达、阿联酋、乌兹别克斯坦和也门。穆斯林分布的全球性特征,使伊斯兰极端主义的活动范围相应具有全球属性。近年来“伊斯兰国”组织兴起后,伊斯兰世界的极端势力“渐成气候”,动员、活动和破坏能力日益显著,已呈现出“连点成片”的发展趋势。
中东是伊斯兰极端主义最猖獗的地区。“基地”组织注重在“边远地带”建立活动据点,如利比亚东部、马里北部、埃及西奈半岛、叙利亚东北部等。2011年中东剧变后,极端势力利用地区乱局形成的安全真空乘机发展壮大。2014年6月兴起的“伊斯兰国”更是谋求公开“建国”,俨然成为中东地区秩序的颠覆者和重塑者。2014年全球恐怖袭击死伤人数达到3.27万人,较2013年上升80%;2014年全球共发生13,463起恐怖袭击事件,比2013年增加了35%。其中,伊拉克、巴基斯坦、阿富汗三国2014年遭受恐袭次数列世界前三位,极端组织“伊斯兰国”是制造恐怖袭击的最大罪魁祸首。*“National Consortium for the Study of Terrorism and Responses to Terrorism, Annex of Statistical Information: Country Reports on Terrorism 2014,” U.S. Department of State, June, 2015, pp. 3-4, https://www.state.gov/documents/organization/239628.pdf, 登录时间:2017年12月5日。
中亚是伊斯兰极端势力活跃的另一重要区域。1991年苏联解体后,中亚地区出现了数十个打着“伊斯兰”旗号的极端组织。*影响较大的包括“伊斯兰解放党”(Hizbut-Tahrir)、“乌兹别克斯坦伊斯兰运动”(Islamic Movement of Uzbekistan)和“东突厥斯坦伊斯兰运动”(Eastern Turkistan Islamic Movement)等 。此外,乌兹别克斯坦的“阿克罗米亚”(Crimean)、“萨卡勒”(Carey)和“塔吉克斯坦伊斯兰复兴党”(Islamic Renaissance Party of Tajikistan)等,也是颇有影响的伊斯兰极端组织。参见张丽娟:《伊斯兰宗教极端主义的结构理论分析》,载《黑龙江民族丛刊》2014年第6期,第21页。这些极端组织都以推翻中亚各国的世俗政权为目标,对中亚地区安全构成极大威胁。
东南亚也是伊斯兰极端势力盘踞和活动的重点地区。据不完全统计, 伊斯兰极端组织在东南亚至少有25个,其中印尼有16个, 菲律宾有4个, 泰国有2个, 马来西亚有2个, 新加坡有1个。*许利平:《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势力及其影响》,载《当代亚太》2004 年第5期,第 44 页。非洲大陆的伊斯兰极端主义同样表现活跃。在北非地区的极端组织主要有“伊斯兰马格里布基地组织”(Al-Qaedain the Islamic Maghreb)、埃及的“耶路撒冷支持者“(AnsarBaytal-Maqdis)、“利比亚伊斯兰战斗团”(Libyan Islamic Fighting Group)等。撒哈拉以南地区的极端组织主要有以尼日利亚和尼日尔为中心的“博科圣地”(Boko Haram)、以马里北部为中心的“安萨尔丁”(AnsarDine),以索马里为基地的“青年党”(Al-Shabaab)等。
(二) 政策主张的极端性
伊斯兰极端主义是一种打着宗教旗号的社会政治运动,最终目的是推翻现行秩序,建立实行伊斯兰教法统治的宗教国家,乃至建立包括整个伊斯兰世界在内的“哈里发国家”。在伊斯兰极端分子看来,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是邪恶和没落的,当前伊斯兰国家的世俗政府是西方傀儡,伊斯兰世界摆脱贫困、堕落以及西方控制的唯一方法,就是使伊斯兰教成为普遍的、绝对的制度,用一切手段推翻各种非伊斯兰政府,实现完全彻底的伊斯兰化。在伊斯兰极端分子看来,运用暴力手段清除“异教徒”的恐怖行为都是“圣战”,这种“为主道而战”的杀戮行为不是作恶而是“行善”,是合法正当的权利。*阿不力孜江·沙吾提:《当代伊斯兰极端主义兴起的原因及其影响》,载《宁夏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第154页。因此,伊斯兰极端分子经常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无辜。
(三) 行为手段的残忍性
在伊斯兰极端分子看来,他们参与的暴力恐怖活动是“正义”反对“邪恶”的战争,战死后可以直接上天堂,因此其对死亡毫不畏惧。*Thomas R. McCabe, “Are Returning Jihadists a Major Threat? Jihad in the West,” Middle East Quarterly, Vol. 24, No. 4, Fall 2017, https://www.meforum.org/articles/2017/are-returning-jihadists-a-major-threat, 登录时间:2018年2月9日。因此,伊斯兰极端分子的袭击方式无所不包。2014年兴起的“伊斯兰国”,更是将各种袭击手段运用到极致。该组织刻意渲染恐怖气氛,通过斩首、绑架人质、自杀性袭击、虐俘杀俘、贩卖性奴等暴力血腥行径,引起国际社会高度关注。该组织还以反对“偶像崇拜”为由,大肆捣毁伊拉克亚述神庙、哈特拉古迹,叙利亚历史古城帕尔米拉等珍贵古迹,以及苏非陵墓、什叶派清真寺、基督教教堂等宗教建筑。*David Tresilian, “Islamic State on the Move,” Al-Ahram Weekly, 28 May, 2015.为谋取钱财,该组织甚至干起摘取和贩卖人体器官的勾当。“伊斯兰国”以宗教之名行恐怖之实,其暴力极端行径甚至令“基地”组织都难以接受,“基地”组织头目扎瓦赫里曾指责“伊斯兰国”是“极端恐怖主义组织”。
二、 伊斯兰极端主义产生的根源
从根源来看,宗教保守思潮是伊斯兰极端主义形成的思想基础;经济边缘化和贫困化处境是极端主义产生的经济根源;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是催生极端主义的外部根源。
(一) 意识形态根源: 宗教保守思潮是极端主义形成的思想基础
在伊斯兰教史上,极端主义思潮并非伊斯兰教的主流,但始终占据一席之地。在伊斯兰教逊尼派四大教法学派*逊尼派四大教法学派是哈乃斐学派、马立克学派、沙斐仪学派和罕百里学派。中,罕百里学派最保守极端,影响力也最小。然而,伊斯兰极端主义恰恰是汲取了罕百里学派的保守思想,并延续至今。
罕百里学派由伊本·罕百勒(780~855年)创建,主张正本清源,严格遵循《古兰经》和“圣训”,反对以个人意见推断教法,认为源自经训的知识是不谬的,源自理性判断的间接知识则是不可信的。*参见中国伊斯兰百科全书编辑委员会编:《中国伊斯兰百科全书》,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年版,第209页。14世纪的伊本·泰米叶(1263~1328年)继承和发展了罕百里学派,主张复兴早期伊斯兰教的原旨教义,恢复经训精神和“萨拉菲”(Salaf)*“萨拉菲”(Salaf)一词在阿拉伯语中意为“先辈”、“前辈”。传统惯例,认为《古兰经》是信仰的最高准则,经训是立法的基础。18世纪的瓦哈比派继承了罕百里教法学派和伊本·泰米叶的思想,提出正本清源、返璞归真,净化信仰、消除腐败的宗教主张。该派认为,所有非逊尼派的派别都是叛教者,都应该被处死。*Andrew Korybko, “The Global Ambitions of Saudi Arabia’s New ‘Anti-Terror’ Coalition. Part I,” Katehon, December 21, 2015, http://katehon.com/article/global-ambitions-saudis-new-anti-terror-coalition-part-i,登录时间:2018年6月11日。20世纪初,英国“中东通”劳伦斯(T. E. Lawrence)曾感叹,瓦哈比派“带有清教徒的所有狭隘偏见”,瓦哈比信徒是一些思想还停留在中世纪的边缘分子。*[美]斯科特·安德森著:《阿拉伯的劳伦斯:战争、谎言、帝国愚行与现代中东的形成》,陆大鹏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88页。
20世纪70年代,埃及穆斯林兄弟会活动家赛义德·库特布(1906~1966年)在其著作《路标》中大力宣扬极端主义思想,谋求以复兴“乌玛”(伊斯兰共同体)为名,鼓吹通过“行动主义”,走“真正”的伊斯兰道路,用“宗教立法”代替国家法制。*吴云贵:《试析伊斯兰极端主义形成的社会思想根源》,载《世界宗教文化》2015年第3期,第9页。他还呼吁通过发动近乎恐怖主义的“圣战”,来反对伊斯兰世界内部和外部的敌人。*Menahem Milson, “Reform vs. Islamism in the Arab World Today,” MEMRI, No. 34, September 15, 2004, https://www.memri.org/reports/reform-vs-islamism-arab-world-today,登录时间:2018年6月8日。库特布的极端保守思想,成为现代伊斯兰极端主义取之不尽的思想来源。
按照伊斯兰教的传统观点,世界被划分为“伊斯兰地区”(Daral-Islam)和“战争地区”(Daral-Harb)两类,前者指接受伊斯兰统治的地区,后者指尚未被征服、由不信仰伊斯兰教的异教徒组成的地区。而穆斯林的任务,就是运用“圣战”手段将伊斯兰教传播到“战争地区”,使之纳入“伊斯兰地区”。*Ibid.《古兰经》规定:“为主道而战的人将永远获胜,将得到真主的奖赏;为主道而战阵亡的信徒,比其余的信徒得天独厚,他们用不着等到世界末日,就可以马上进入乐园”(47:15)。但必须指出的是,《古兰经》对使用武力的“吉哈德”有严格的条件限制。只有为了反抗压迫穆斯林或解救处在残暴统治下的民众,或平息威胁伊斯兰政权的叛乱,才能诉诸武力的“吉哈德”。*方金英:《穆斯林激进主义:历史与现实》,北京:时事出版社2015年版,第70页。
但是,13世纪的著名学者伊本·泰米叶唤醒了长期休眠的“圣战”观念。他论证了暴力反抗蒙古统治者的正当性,将“宝剑的圣战”列为伊斯兰教的第六大宗教功修。*念“清真言”、礼拜、斋戒、天课、朝觐是伊斯兰教的五大功修。18世纪的阿卜杜·瓦哈卜(瓦哈比派的创始人)也提出,“圣战”是真正伟大的功业,它可以为穆斯林提供直接进入天堂的机会。一位当代瓦哈比派学者宣称:“全能的真主”命令穆斯林对多神教徒作战,直到他们忏悔,“如果他们坚持不承认真理,他们就必须遭到攻击和杀害”。*Sheikh ‘Abdur-Rahman Ibn Hasan Al Ash-Sheikh, Divine Triumph: Explanatory Notes on the Book of Tawheed, El-Mansoura: Dar Al-Manara, 2002, pp. 103, 383, 104.瓦哈比主义认为,只要对方在劝说后仍然不接受并实践瓦哈比主义所定义的“认主独一”的伊斯兰,就是圣战的发起对象。这种“圣战”思想被当代的伊斯兰极端分子滥用,为其制造恐怖袭击活动披上神圣外衣。“基地”组织、“伊斯兰国”等极端恐怖组织,都与瓦哈比教义有一种思想上的亲缘关系。
“伊斯兰国”是极端主义的“集大成者”。该组织有意识地妄称自己是在效仿伊斯兰教历史上的鼎盛时期,如伊斯兰教初创时期(610~632年)、四大正统哈里发时期(632~661年)、阿拔斯王朝(750~1258年)等。“伊斯兰国”头目巴格达迪自称来自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所属的古莱氏部落,甚至声称自己是第二任哈里发欧麦尔(634~644年在位)的后裔。*Sheikh ‘Abdur-Rahman Ibn Hasan Al Ash-Sheikh, Divine Triumph: Explanatory Notes on the Book of Tawheed, p. 15。多数著述称,巴格达迪全名为阿布·伯克尔·巴格达迪,自称是第一任正统哈里发阿布·伯克尔(632~634年在位)的后裔。按照伊斯兰教教义,只有当“马赫迪”*“马赫迪”(Mahdi)在阿拉伯语中意为“救世主”。降临后,才能建立伊斯兰国家。为动员和号召民众,巴格达迪宣称自己就是传说中的“马赫迪”。*William McCants, The ISIS Apocalypse: The History, Strategy, and Doomsday Vision of the Islamic State,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2015, p. 28.为显示其宗教特性,“伊斯兰国”特意在其旗帜上打出“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的字样。同时,该组织选择黑色作为其旗帜颜色,就是要表达“在正确与错误、信教与不信教者之间,没有灰色地带”的信念。*Ibid., p. 21.“伊斯兰国”将在线英文杂志命名为《达比克》(Dabiq),同样是在滥用伊斯兰教的宗教术语。*Ibid., pp. 102-103。达比克是叙利亚阿勒颇北部临近土耳其的一个小村庄。“伊斯兰国”组织之所以选择这一名称,是由于当年穆罕默德曾预言,当穆斯林在阿马克或达比克(两个地方均在叙土边境)击败罗马军队后,“末日审判”就会来临。“伊斯兰国”的创立者扎卡维曾引用这一预言,将达比克视为穆斯林打败“异教徒”的决战之地。“伊斯兰国”不断强化自身宗教色彩,目的就是增强道义合法性和社会动员能力,激励极端分子士气。
总体来看,原教旨主义思潮为伊斯兰极端主义提供了思想来源,奠定了其意识形态基础。伊斯兰极端主义在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在行为方式上又不断滑向恐怖主义。有研究表明,极端分子的激进化分为四个阶段:前激进化阶段;自我认知阶段;内化阶段;“圣战化”阶段。*Mitchell D. Silber and Arvin Bhatt, “Radicalization in the West: The Homegrown Threat,” The New York City Police Department, August 16, 2007, pp. 6-7, https://info.publicintelligence.net/NYDPradicalization.pdf,登录时间:2018年6月15日。原教旨主义、极端主义、恐怖主义形成相互纠缠的复杂局面,这种思想乱象在非伊斯兰地区并不多见。
(二) 经济根源: 伊斯兰世界经济贫困为极端主义提供土壤
伊斯兰极端主义的产生发展,有着深刻的现实经济根源。当前世界体系在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的体系,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全球扩张不断加剧全球贫富分化。伊斯兰世界就是这种国际经济旧秩序的典型受害者。在西方主导的国际经济体系中,伊斯兰世界的国家多数依靠出口原材料和初期产品度日。据世界银行2011年统计数据,阿拉伯世界工业制造业占GDP的比重,远低于除撒哈拉以南地区之外的其他地区;高技术占制造业出口产品比重只有1%~2%,比撒哈拉以南地区还低。*Ali Kadri, “War, Conflict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the Arab World,” Global Research, February 16, 2016, https://www.globalresearch.ca/war-conflict-and-economic-development-in-the-arab-world/5508140,登录时间:2018年3月6日。由于缺乏源源不断创造财富的工业制造能力,阿拉伯世界的贫困化趋势不断加剧。1980~2004年期间,阿拉伯世界GDP年均增长率不足0.5%*United Nations Development Programme, “Arab Human Development Report 2009: Challenges to Human Security in the Arab Countries,” United Nations Development Programme, 2009, p. 101, http://www.undp.org/content/dam/undp/library/corporate/HDR/ahdr2009e.pdf, 登录时间:2015年10月2日。,阿拉伯国家实际工资水平和生产力水平停滞不前,与1970年持平。*Nora Bensahel and Daniel L. Byman, eds., “The Future Security Environment in the Middle East: Conflict, Stability, and Political Change,” Rand Corporation, 2004, p. 61, https://www.rand.org/content/dam/rand/pubs/monograph_reports/2005/MR1640.pdf, 登录时间:2018年5月30日。
中亚国家的经济贫困化问题同样突出。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国贫困率达60%~70%;乌兹别克斯坦国家公务员月收入只有几十到100美元,大学教授月薪不足100美元;即使经济状况相对较好的哈萨克斯坦,贫困率也高达到40%。*许涛:《中亚经济“三大变数》,载《中国经营报》2015年11月30日。阿富汗和与之毗邻的巴基斯坦联邦直辖部落区、开伯尔—普什图省,社会发展指标落后于很多发展中国家。据统计,联邦直辖部落区的人口中有15%是没有工作的青年人;平均识字率只有17%,其中女性识字率更低至3%;每7,670人才有一名医生,每2,179人有一个床位。极端贫困的环境为极端组织招募成员提供了便利。例如,资金来源充足的巴基斯坦塔利班组织能以15,000卢比(约合130美元)的月薪招募年轻人入伙。*Qandeel Siddique, “Tehrik-E-Taliban Pakistan: An Attempt to Deconstruct the Umbrella Organization and the Reasons for Its Growth in Pakistan’s North-West,” DIIS Report, December 2010, p. 59, http://pure.diis.dk/ws/files/104682/RP2010_12_Tehrik_e_Taliban_web.pdf,转引自金新:《巴阿地区伊斯兰极端主义的症结所在》,载《南亚研究》2014年第3期,第69页。
伊斯兰世界的经济贫困化导致部分民众失去了通过自我奋斗摆脱现状的勇气和信心,日趋陷入绝望和无助之中。美国皮尤公司2013年对38个伊斯兰国家进行的一项民调显示,绝大多数受访者支持实行伊斯兰教法,阿富汗和伊拉克受访者中持此观点的比例分别高达99%和91%。*Oren Kessler, “The Middle East’s Conflicts Are About Religion,” The National Interest, February 13, 2016, 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the-middle-easts-conflicts-are-about-religion-15205,登录时间:2017年12月20日。佐格比公司2015年针对阿拉伯国家年轻人的民调显示,多数受访者认为,“腐败、压迫和不具代表性的政府”是阿拉伯年轻人加入极端组织的首要原因。*其他原因还包括“外国势力占领阿拉伯领土”“极端的宗教话语和教义”“坚信极端组织代表真相”“年轻人被边缘化”“教育水平低下”“年轻人寻求冒险”等。参见Tabah Foundation, “Muslim Millennial Attitudes on Religion & Religious Leadership,” Zogby Research Services, 2015, p. 19, https://static1.squarespace.com/static/52750dd3e4b08c252c723404/t/569eebcccbced6e361dce467/1453255667316/Millennials+2015+FINAL.pdf, 登录时间:2018年4月7日。欧美国家的穆斯林青年同样难以融入当地社会。据统计,英国16~74岁的穆斯林中只有19.8%能找到全职工作(全国平均值达34.9%),只有6%的穆斯林能获得管理者和教授级职位(全国平均值达10%)。*Mahmud el-Shafey, “Muslims Face Rising Suspicion in UK Following Terrorist Attacks,” Middle East Online, September 18, 2017, https://thearabweekly.com/muslims-face-rising-suspicion-uk-following-terrorist-attacks,登录时间:2018年6月4日。
“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敏锐地抓住伊斯兰世界普遍存在的挫败感、反叛观念和渴望变革的社会情绪,其一方面全力抨击现实世界的种种不公平、不合理之处,另一方面主张借助暴力极端手段推翻现行秩序,蛊惑穆斯林青年为实现建立“哈里发国”的目标发动“圣战”。这种极端主张颇能打动心理叛逆、渴望打破现状的边缘化穆斯林群体。*Robert Spencer, The Complete Infidel’s Guide to ISIS, Washington, D.C.: Regnery Publishing, 2015, pp. 76-77.由于被边缘化的穆斯林民众人数众多,且普遍渴望打破现状,因此“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在募集兵源时较为容易。当然,欧洲青年穆斯林加入极端组织有一定的特殊性。英国一项研究显示,多数参加极端恐怖组织的穆斯林青年,既非虔诚教徒,也未被极端思想洗脑,而是因为其未能很好地融入当地社会而选择加入极端组织。部分极端分子出身富裕家庭,并且接受过高等教育,这些人加入极端组织很大程度上是为寻求社会认同和生命价值。*Kenan Malik:《“多元文化主义”的失败》,杨利红译,载《经济导刊》2016年第2期,第13页。
(三) 国际环境根源: 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导致伊斯兰世界做出应战性反应
伊斯兰极端主义的产生发展还与外部环境刺激密不可分。西方主导的国际霸权体系的持续冲击迫使伊斯兰世界做出应战性反应。伊斯兰极端主义正是这种应战性反应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
近代之前,伊斯兰世界与西方之间互有征伐,伊斯兰世界一度占据上风。但进入近代以来,西方凭借其建立在工业化基础上的“坚船利炮”,在与伊斯兰世界的较量中日渐占据上风。1798年拿破仑率军入侵埃及,标志着西方对伊斯兰世界新一轮征伐的开端。一战结束后,英国和法国又以“委任统治”的方式肢解阿拉伯世界,使中东地缘版图趋于碎片化。二战后,英法殖民统治刚结束,中东国家又受到来自以色列的挑战。在阿拉伯国家看来,1948年以色列建国是欧洲殖民主义包藏祸心的战略举措。以色列与西方世界联系密切,因此以色列在中东地区扩张,实际就是西方国家在中东扩张的延续。冷战结束后,美国成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将中东视为构建“世界新秩序”的试验场,在中东推行霸权政策。冷战结束以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共发动了5场较大规模的地区战争(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其中4场针对伊斯兰世界,3场直接针对阿拉伯世界。另据美国学者统计,二战结束70年来,美国在中东先后发动了41次军事行动。*James F. Jeffrey, Michael Eisenstadt and Gideon Rose, “Rethinking the U.S. Military Role in the Middle East,” The Washington Institute for Near East Policy, June 30, 2016, http://www.washingtoninstitute.org/policy-analysis/view/rethinking-the-u.s.-military-role-in-the-middle-east, 登录时间:2018年6月4日。这些霸权战争无一例外地加剧了伊斯兰世界的经济边缘化和政治动荡。霸权干涉导致部分国家政权垮台或政府控制力下降,日趋沦为“失败国家”。
历史规律表明,极端主义的活跃程度与伊斯兰世界的兴衰更替呈反比。伊斯兰世界越是辉煌强盛(如阿拔斯王朝、奥斯曼帝国),统治者和民众的价值观就越具有海纳百川的包容精神。例如,倭马亚王朝和阿拔斯王朝是伊斯兰教历史的第一个辉煌时期,这种国力强大体现到价值观上,就是阿拉伯伊斯兰世界出现了历时200年的“百年翻译运动”。相反,伊斯兰世界每当出现深重危机,总会出现强调所谓“正本清源”的伊斯兰极端主义回潮。公元11~13世纪是伊斯兰世界第一轮衰落期。伴随历时两百年的“十字军东征”(1099~1291年)以及1258年蒙古铁骑攻占巴格达,伊斯兰世界遭遇前所未有的深刻危机。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伊本·泰米叶的复古思潮开始兴起。
近代以来,面对西方建立在工业化基础上的压倒性优势,伊斯兰世界屡战屡败,日趋陷入“千年未有之大危机”。对此,广大穆斯林激愤、沮丧,却又无可奈何。在以常规方式反抗霸权无望的背景下,少数穆斯林便转向极端化,通过制造恐怖袭击等极端方式表达对外来压迫的不满:18世纪,伊斯兰世界出现了保守封闭的瓦哈比主义;一战后英法“委任统治”期间,埃及在1928年建立了穆斯林兄弟会(以下简称“穆兄会”);冷战时期,出现了赛义德·库特布为代表的伊斯兰极端主义思想家。伊朗在1979年爆发伊斯兰革命,提出了“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的口号。苏联解体后,共产主义运动陷入低潮,伊斯兰复兴运动乘势填补意识形态真空,许多伊斯兰国家都出现了伊斯兰势力抬头乃至上台执政的现象。在伊斯兰极端分子看来,自19世纪以来,穆斯林世界一直处在西方持续的攻击之下,因此发动“圣战”不再是国家领导人的义务,而变成了个人义务。“基地”组织正是这种新型“圣战”模式的代表力量,它主张优先反对“远敌”(美国和欧洲),并将解放巴勒斯坦、反对什叶派作为重要事业。
2011年中东剧变以来,随着埃及、突尼斯、也门、利比亚等国强人政权纷纷垮台,伊斯兰主义力量乘机在中东政坛异军突起。事实上,在中东剧变开始之初,许多穆斯林就从宗教角度对其进行解读,认为这场剧变是“世界末日”来临的先兆。2012年进行的一项民调显示,半数受访者认为“马赫迪”(救世主)随时会降临。*William McCants, The ISIS Apocalypse: The History, Strategy, and Doomsday Vision of the Islamic State, p. 99.“伊斯兰国”组织兴起后,其奉行的宗教极端主义客观上适应了部分穆斯林民众渴望寻求精神支柱的需要,填补了世俗主义衰落后的意识形态真空,可谓极端化的伊斯兰主义与现实结合的真实写照。
需要指出的是,当前伊斯兰极端主义肆虐,与西方国家的霸权政策直接相关。正是西方国家频频在伊斯兰世界制造战乱,才为伊斯兰极端主义的产生发展提供了巨大活动空间。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等国原来都是中东的“稳定绿洲”,但在遭遇侵略战争和外部武力干涉后,这些国家相继沦为极端恐怖主义活动的大本营和滋生地。与此同时,西方霸权国为一己私利,对极端主义采取实用主义政策:伊斯兰极端势力如果打击的是美国的对立面,就会被视为是“温和伊斯兰力量”,美国便资助和支持其行动;如果这股势力与美国或其盟友为敌,便会被列为“极端恐怖主义势力”,受到严厉打击。冷战时期,美国在中东地区的主要目标是遏制苏联共产主义扩张,以及打压纳赛尔为代表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势力。为此,美国竭力扶植伊斯兰保守势力,突出表现为积极支持沙特对外宣教。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后,美国向阿富汗的伊斯兰武装力量输送资金和武器。塔利班武装、“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的前身“认主独一和圣战组织”(Jama’atal-Tawhidwal-Jihad)等极端恐怖势力,均是在这一时期发展壮大。
“9·11”事件后,美国在中东发动“反恐战争”,阿富汗塔利班和“基地”组织元气大伤。2011年中东剧变后,美国为推翻利比亚和叙利亚政权,再次借力伊斯兰极端势力。在利比亚,“利比亚伊斯兰战斗团”等极端势力乘隙壮大,并在推翻卡扎菲政权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叙利亚,西方同样试图借极端伊斯兰武装之手推翻巴沙尔政权。前往叙利亚参加“圣战”的极端分子,其人数超过了当年阿富汗战场的武装分子。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极端组织“伊斯兰国”乘机发展壮大,成员数量从2011年不足千人增至后来的数万人。
三、 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困境
从意识形态和政治事件等方面看,伊斯兰极端主义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对伊斯兰文明、伊斯兰社会和伊斯兰世界产生了严重的消极影响。
(一) 复古主义价值观与复杂现实难以“对接”
伊斯兰极端主义妄称自己效仿了伊斯兰初创时期的经训、先知穆罕默德及前三代弟子的言行和四大正统哈里发时期的早期历史。*Menahem Milson, “Reform vs. Islamism in the Arab World Today”.在原教旨主义者眼中,只有严格遵循《古兰经》和“圣训”,才能复兴伊斯兰教,由此形成一种复古主义历史观。萨拉菲派就是典型的“崇古派”,该派认为穆斯林应以“清廉的先贤”(al-Salafal-Salih)的言行为效仿对象,正本清源,简化教规,反对外来文化渗透。因此,政治伊斯兰势力通常将“伊斯兰化”作为基本政策或政策重点。2014年6月宣布建国的“伊斯兰国”组织,在其辖区内严格实行伊斯兰教法,禁止饮酒,禁止音乐,对妇女实施割礼,甚至禁止人们看世界杯比赛。“伊斯兰国”战旗使用黑旗,暗示要像当年阿拔斯推翻倭玛亚王朝(661~750年)那样推翻已经沦为“异教徒”的穆斯林统治者。*William McCants, The ISIS Apocalypse: The History, Strategy, and Doomsday Vision of the Islamic State, pp. 26-27.
活跃于非洲大陆的“博科圣地”有“尼日利亚塔利班”之称。资料显示,豪萨语中的“Boko”原指“虚假”或“不真实”,引申为与伊斯兰教无关的事物,之所以被引申为“西方教育”,是因为英国人对尼日利亚实行殖民统治期间,将西方教育引入当地以取代传统的伊斯兰教育,因而被视为欧洲征服力量强加给豪萨人的欺骗行为,由此才被引申为“西方教育”;阿拉伯语单词“Haram”意为“非法之物”、“被禁止之物”(和Halal相对)。“Boko Haram”意为“禁止西方教育”。*“‘Nigerian Taliban’ Threat Prompts US Military Training,” The Guardian, November 8, 2011,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1/nov/08/nigerian-taliban-us-boko-haram, 登录时间:2018年6月10日。因此,“博科圣地”极端仇视一切非伊斯兰的制度与文化,尤其是世俗教育,并在时间上多次对学校发动恐怖袭击,绑架大批女性女生为人质并进行售卖,期政治目标则是以暴力“圣战”方式在西非建立实施伊斯兰教法的国家。
“宗教决定论”将实现复兴寄望于复兴宗教,这实际是一种缘木求鱼的历史唯心主义,更何况极端主义只是打着宗教的旗号,本质上则是对宗教的扭曲。当今世界的生产方式、社会生活方式乃至价值观念,都已与伊斯兰教早期差之天壤,仅靠传统宗教观念,很难实现与复杂现实的“对接”。
事实上,“伊斯兰国”组织的极端主张,与其一心效仿的阿拔斯王朝的价值观完全相背。阿拔斯王朝时期被称为伊斯兰世界的“文艺复兴”,从倭马亚王朝至阿拔斯王朝历时200年的“百年翻译运动”将大量希腊、印度、波斯的著述译成阿拉伯语,这种对外来文化持开放、包容态度的历史与“伊斯兰国”极端排外的现实形成鲜明对比。阿拔斯王朝也是伊斯兰史上科技发展的巅峰期,当时的伊斯兰世界在数学、天文学、化学、医学等领域都处于世界领先水平,这与“伊斯兰国”组织禁锢个人发挥主观能动性的保守做法形成强烈对比。阿拔斯王朝对待什叶派也十分宽容。*William McCants, The ISIS Apocalypse: The History, Strategy, and Doomsday Vision of the Islamic State, p. 132.“伊斯兰国”组织无视现实,其复古主张完全是脱离实际的空想和骗局。
(二) 无力承担经济复兴的历史重任
从经济角度看,政治伊斯兰势力同样解困乏术。从生产方式看,伊斯兰世界总体处于相对落后的传统状态,绝大多数国家都没有真正实现工业化,更多地处于依靠出口原料和初级产品谋生的产业链下游。与之对应,伊斯兰教也没有像欧洲的基督教那样,通过宗教改革完成价值观的“创造性转化”,使之成为服务于工业化生产方式的现代化意识形态。从阶级构成看,当前中东地区的政治伊斯兰势力看似包含了各个阶层,实则更多是狂热的小资产阶级和流氓无产者阶级意识的体现,这种阶级局限性决定了伊斯兰主义难以提供先进生产方式。
伊斯兰世界面临的种种危机,其根源在于没有完成工业化进程,还与许多国家长期推行新自由主义政策有关。伊斯兰主义并未找到问题的症结,自然开不出正确的“药方”。萨米尔·阿明指出,穆兄会以政治文化简单而著称,这种政治文化仅仅满足于承认伊斯兰关于私有财产观念的“合法性”与“自由”市场的关系,而不考虑这些活动的本质,这些基本的经济活动无力推动国家经济的发展。*[埃及]萨米尔·阿明:《阿拉伯革命:一年之后》,支晓兰译,载《国外理论动态》2012年第7期,第74页。2012年短暂执政的埃及穆兄会倾向于推行带有伊斯兰色彩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
事实上,伊斯兰主义者的主要“兴趣点”并不在经济建设本身。伊斯兰主义的思想体系和政治主张看似无所不包,实际关注的是仍是政治、社会、道德、信仰等领域。*Katerina Dalacoura, “The Uncertain Future of Political Islam,” Global Brief, Vol. 2, No. 18, 2011, http://globalbrief.ca/blog/2011/02/18/the-uncertain-future-of-political-islam/,登录时间:2018年6月11日。宗教力量作为远离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本身与经济发展联系不那么紧密,也不代表先进生产方式,其对治理经济既无明确概念,也无真正兴趣,很难为发展经济提供行之有效的理论指导和政策保障。伊斯兰世界的许多宗教学者在讨论政治和信仰问题时游刃有余,但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经济问题却缄口不言。
伊斯兰主义者强调“回归宗教”,还严重禁锢了民众的创新精神,造成伊斯兰国家经济和科技水平日趋落后。有学者认为,伊斯兰世界的教育和科学之所以毫无成效,一个重要原因是其缺乏从事实验性、可检验的科学研究的观念或愿望。*[美]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吴象婴、梁赤民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61-62页。伊斯兰保守派教义学家将所有科学的、哲学的推断都当做异端学说和无神论加以排斥。这种内向封闭的价值倾向,唯我独尊、排斥异己的态度,无形中在伊斯兰世界与外部世界之间树起了一条思想隔离带,阻碍了伊斯兰世界有效吸收外部世界的科学技术等先进知识。近代初期,穆斯林学者对帕拉切尔苏斯在医学领域、维萨里和哈维在解剖学领域,以及哥白尼、开普勒、伽利略在天文学领域的划时代成就一无所知。*[美]L.S·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吴象婴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55-356页。在世界其他文明千帆竞发的激烈竞争状态下,伊斯兰世界却丧失了创新意识和创新动力,在科学领域处于停滞状态。
中世纪的伊斯兰世界曾是世界科技中心,天文、数学、医学、物理、化学等科学研究处于世界先进水平。但进入18世纪后,伊斯兰世界在科技领域却乏善可陈,这与伊斯兰世界“创制之门”关闭和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周期性勃兴直接相关。“回归宗教”迫使穆斯林耽于死记硬背,重复经典,创造性思维受到禁锢。即使到今天,在全球化进程中已经被边缘化的伊斯兰世界,其民族自豪感仍然不是源于劳动生产力、科技创新或知识产品,而是出自“摧毁敌人”的豪言壮语。*Husain Haqqani, “Why Muslims always blame the West,” The New York Times, October 16, 2004, https://www.nytimes.com/2004/10/16/opinion/why-muslims-always-blame-the-west.html, 登录时间:2018年1月20日。
事实上,中东伊斯兰国家的多数民众并不看好伊斯兰主义力量的执政能力。2017年民调机构佐格比进行的一项民调显示,土耳其(96%)、沙特(84%)、阿联酋(84%)、埃及(81%)、巴勒斯坦(74%)、伊拉克(71%)、约旦(53%)等中东国家民众大多认为,伊斯兰主义者一旦掌权将使“国家更加虚弱”。土耳其(96%)、沙特(84%)、埃及(83%)、伊拉克(77%)、巴勒斯坦为(70%)等国多数受访者认为,伊斯兰运动会使“民众生活更加糟糕”。*James Zogby, Elizabeth Zogby and Sara Hope Zogby, “Sir Bani Yas Forum: Public Opinion 2017,” Zogby Research Services, 2017, p. 30, https://static1.squarespace.com/static/52750dd3e4b08c252c723404/t/5a1b10689140b7c306258b2e/1511723112971/SBY2017+Final.pdf, 登录时间:2018年6月11日。
(三) 难以推动国际秩序变革
伊斯兰极端势力认为,现代主权国家有悖于伊斯兰教基本原则,穆斯林社会共同利益应高于国家利益,其一直渴望建立一个超越现行主权国家体系,将政治、经济、社会、信仰融为一体的“乌玛”。这种传统的国际秩序观深刻影响了后世的伊斯兰主义者,他们的对外战略潜含了依次递进的三大层次目标:近期目标是脱离西方的压迫和依附,实行伊斯兰教法统治;中期目标是解放其他国家“受压迫”的穆斯林,建立穆斯林共同体;终极目标是使整个世界接受伊斯兰教,实现伊斯兰教治理下的“世界大同”。2014年兴起的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其核心政治主张就是推翻现行的民族—主权国家体系,建立一个疆域广大的“哈里发国家”。
然而,伊斯兰极端主义空有变革国际秩序的主观意愿,却没有变革国际秩序的足够实力。
首先,高度碎片化的伊斯兰世界本身就是建立“乌玛”的最大阻碍力量。当前,世界上共有57个伊斯兰国家,这些国家利益诉求各异,其中许多国家已走上世俗化道路,仅凭“伊斯兰”这一宗教纽带,不足以将其聚合在一起。同时,由于这些国家已经以“主权国家”的身份融入现行国际体系,其根本利益与现行国际体系息息相关,因此这些国家本身就是反对重建“乌玛”和“哈里发国家”的最主要力量。这使伊斯兰极端势力陷入理论与现实相互背离的悖论:建立统一的“哈里发帝国”,首要条件便是要求全世界穆斯林团结联合;但在政治实践中,这一诉求却引发了伊斯兰世界的内讧和内乱。在此背景下,伊斯兰极端主义孤掌难鸣,政治梦想不可能变成现实。2011年进行的一项民调显示,中东国家多数穆斯林愿意把伊斯兰教作为国家的指导思想,同时也向往当年的“麦地那模式”(即实行政教合一的“乌玛”),但也意识到这种模式并不适用于现代国家,更不可能应用到以世俗主义为基础的国际秩序。*M. R. Khan, “Political Islam, Democracy and Arab Spring,” Air Power Journal, Vol. 6, No. 4, Winter 2011, p. 122.
其次,政治伊斯兰势力缺乏统一纲领和组织,难以真正形成合力。伊斯兰教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在初创时期就陷入分裂和内耗。当前,伊斯兰教主要分为什叶派与逊尼派两大派系,其中什叶派又分为十二伊玛目派、七伊玛目派(伊斯玛仪派)、五伊玛目派(宰德派)、阿拉维派等诸多分支;逊尼派内部主要有哈乃斐、马立克、沙斐仪、罕百里四大教法学派。各教派、支派之间在教义传统和政治诉求方面差异显著,彼此间还相互竞争。当前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以沙特为代表的逊尼派阵营同以伊朗为代表的什叶派阵营之间的严重对峙。在这种形势下,伊斯兰世界基本不可能实行统一行动。
当年在阿富汗战场上,“反苏圣战”将各路极端分子汇集到一起。但随着苏联撤军,这些极端分子内部分歧严重。有的主张返回国内,与本国政府作战;有的认为“圣战”已经结束。“伊斯兰国”组织的前身是“基地”组织的分支机构,但双方在行动策略和意识形态方面分歧严重,导致此后两个组织在叙利亚、阿富汗等地频频相互残杀。内部分裂的现实决定了伊斯兰极端主义很难形成合力变革国际秩序。
再次,伊斯兰极端势力缺乏有效的斗争策略,“四面出击”导致“四面树敌”。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是当前伊斯兰世界的最大外部威胁。从现实考量来看,伊斯兰主义者的对外战略理应是高举反霸旗帜,最大限度地团结各伊斯兰力量,但事实恰恰相反。不同于“基地”组织将欧美“远敌”作为首要攻击目标,“伊斯兰国”将打击“近敌”(即中东伊斯兰国家)作为首要战略。“伊斯兰国”的打击对象,在国家层面包括西方国家、阿拉伯傀儡政权、伊朗、叙利亚等国,在民众层面包括基督徒、犹太人、苏非派、德鲁兹人、库尔德人、阿拉维派、雅兹迪人及其他少数族群和派别。例如,该组织将雅兹迪人视为“多神教徒”(mushrik),*William McCants, The ISIS Apocalypse: The History, Strategy, and Doomsday Vision of the Islamic State, p. 112.主张禁欲与内在修行以及宣扬爱、和平与宽容理念的伊斯兰教苏菲派,也被伊斯兰极端组织视为离经叛道的“异教徒”。
“四面出击”的结果是“四面树敌”,“伊斯兰国”组织已成为伊斯兰世界的“公敌”。2017年以来,该组织在伊拉克和叙利亚不断丧城失地,其实体已基本被剿灭,遑论变革国际秩序。
最后,现行国际体系远非伊斯兰极端势力所能撼动。公元7世纪时,穆斯林之所以能够在短期内统一阿拉伯半岛,进而建立地跨三大洲的阿拉伯帝国,主要原因在于当时位于欧亚大陆的拜占庭帝国与萨珊帝国因长期征战导致两败俱伤,这使阿拉伯人能够乘虚而入,建立起庞大的阿拉伯帝国。然而,当前国际环境则恰恰相反,伊斯兰世界陷入高度碎片化状态,但其北部的俄罗斯、西部的欧盟、东部的中国以及万里之外的美国,均政局稳定、军力强大,可供伊斯兰极端主义对外扩张的空间基本不存在。从军事角度看,“伊斯兰国”等极端势力至多拥有常规武器,而外部大国则拥有拥有大量尖端武器乃至核武器。军事力量对比悬殊,使“伊斯兰国”等试图开疆拓土的极端势力,注定是“鸡蛋碰石头”,绝无建立“哈里发帝国”的任何可能性。
四、 结 语
总之,伊斯兰极端主义的产生有其特定的意识形态、社会经济和国际政治背景,只要这种生存土壤依旧存在,这种极端势力就不会根除。当前“伊斯兰国”覆灭并不意味着来自极端主义的威胁就此解除,由此决定了世界各国的“去极端化”将仍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与此同时,由于极端主义自身的价值观局限、现实力量对比悬殊以及自身策略缺陷,伊斯兰极端主义不可能掀起大的风浪。但极端主义的意识形态、分支组织及其暴力恐怖活动,仍将对全球安全构成极大的威胁,打击宗教极端主义也仍将是全球治理的重要任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