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当代乡愁诗意象新论*
2018-01-01张应中
张应中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0)
台湾乡愁诗于明末清初开始出现,为一些赴台人士思念故土和大陆亲友而作。至20世纪中叶以后,台湾乡愁诗蔚然成风,影响甚巨,有旧体诗词,有新诗,后者声名更显。新诗人中写乡愁诗比较出色的有纪弦、彭邦桢、余光中、洛夫、罗门、张默、郑愁予、席慕蓉等等,其中多为台湾诗人中的佼佼者。诗的创作少不了意象,意象是渗透着作者主观思想感情的客观物象,作为意与象的有机结合,形象而富有意蕴,特别为诗人所看重。罗门说:“意象是内视力(心目)所看见的无限景象。当诗被看成内在世界无限的‘深见’,意象在诗中的地位之高可见。它是构成整首意境的基本元素,它的深广度、它的精确性都将决定一首诗创作的好坏。”[1]169-170对诗人来说,意象世界的材料越丰富,熔铸能力越强,则诗的意象越有创造性和表现力。台湾当代乡愁诗的意象丰富多样,异彩纷呈,颇具创造性。目前对台湾当代乡愁诗意象的研究,已有不少文章,但偏重于个别诗人或某些经典乡愁诗意象的分析,且多有重复,而系统梳理台湾乡愁诗意象的论著则尚未见。本文所论台湾当代乡愁诗限于新诗,这些新诗的意象可以归纳为三大类型:阻断的意象,穿越的意象和寄托的意象。这些意象与古典诗歌意象又构成继承与创新的关系。
一、阻断的意象
1949年国民党政权败退台湾,政治上再度树起“反共抗俄”的旗帜,企图反攻大陆,军事上实施戒严令,自此至1987年戒严令解除的三十多年间,大陆与台湾政权对峙,相互隔绝,很多当年从大陆到台湾去的诗人不能返乡,亲人久断消息,念国怀乡的情感愈久愈浓,遂写下大量的乡愁诗。这些乡愁诗包含了对亲人,故土,乃至大陆山川,传统文化的深切追忆与怀思,其内容超越历史上任何时候的乡愁诗。就意象而论,首先让人感受到的是阻断的意象,表达了诗人们所受的阻隔与分离之苦。现选取海峡、边界、梨的意象加以说明。
海峡。台湾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尽管台湾与大陆之间隔着一道海峡,舟船可渡,飞机可越,只是近世以来人为的缘故,天然鸿沟遂成绝壑,这中间包含着中华民族的历史债和血泪情,而对于亲历分离者来说,则又饱含家国之悲。面对海峡,诗人胸中涌起的有分离的痛苦,也有跨越的梦想。余光中《乡愁》最后一段云:“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以简洁明了的诗句,勾画出“乡愁”的空间距离:一湾海峡。相对于两岸同胞的血脉深情而言,海峡很浅,但无法逾越。在《浪子回头》中,余光中又凸显了海峡意象:
一道海峡像一刀海峡/四十六年成一割,而波分两岸/旗飘二色,字有繁简/书有横直,各有各的气节/不变的仍是廿四个节气……一切仍依照神农的历书
此是1995年余光中回母校厦门大学后所作,海峡被赋予了时间维度。海峡长期隔断了大陆与台湾,两岸的政治与生活形态虽有差别,但文化之根同一,炎黄子孙的血缘不变,由“一刀海峡”入手,反思隔而不绝藕断丝连的历史文化渊源,从而达到一种深刻的心灵认知和文化上的归属。其他像郑愁予的《想望》、罗门的《遥望故乡》、平沙的《金门岛的海》也写到与海峡相关的海的意象。
边界。郑愁予的《边界酒店》和洛夫的《边界望乡》都是著名的诗篇,都抒发了被边界阻断的痛苦。《边界酒店》全诗如下: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 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 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 窗外是异国//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 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或者,就饮醉了也好/ (他是热心的纳税人)/ 或者,将歌声吐出/ 便不只是立着像那雏菊/ 只凭边界立着
此诗作于1965年,诗人远道而来,在“异国”与中国大陆相邻的“边界酒店”,顿起无限乡愁。在秋天的夕阳下,在两国分界处,只有一些黄菊花默立在那里。诗人也如同雏菊凭边界而立,故国的山川伸手可及,只一步便可跨越,但诗人却不能跨越,所谓可望不可即,咫尺便是天涯。于是诗人只好借酒浇愁,含泪而歌,以抒发心中的乡愁郁结。
1979年3月,洛夫应邀访问香港,诗人余光中陪同他去边界落马洲用望远镜看大陆,故国的山河隐约可见。洛夫离乡三十年,有家不能归,近乡情怯,于是写下了震撼人心的《边界望乡》。在边界,诗人激动而又紧张,望远镜将乡愁“扩大数十倍”,“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诗人感到自己“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咯血”,“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诗以超现实的夸张手法,精彩的语言表达了游子怀乡的伤痛、落寞和无奈,岂一个愁字了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触目惊心,它是一个符号,也是一种象征,意味着无情的阻隔与分离。
梨。洛夫的《汉城诗抄》中有一首《午夜削梨》,写在韩国午夜削梨的感受:
冷而且渴/我静静地望着/午夜的茶几上/一只韩国梨//那确是一只/触手冰凉的/闪着黄铜肤色的/梨//一刀剖开/它胸中/竟然藏有/一口好深好深的井//战栗着/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一小片梨肉/白色无罪//刀子跌落/我弯下身子去找/啊!满地都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
该诗小中见大,由梨被剖开,象征朝鲜半岛被分为南北,三八分界线也像一把刀子,人民无罪,国遭灾变,深含隐痛之情。又因为韩国人与中国人都是黄种人,文化风俗相通,诗人联想到中国大陆与台湾的断裂,亦深感被剖开的剧痛。“梨”谐音“离”,第一节“闪着黄铜肤色的梨”隐然喻人,至诗的最后“满地都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则梨与人合一,祖国的长期分裂,诗人有家不能归,如梨之被削,有切肤之痛。诗之联想出奇,亦真亦幻,意象新颖而寓意深刻。“一刀剖开”之“刀”的意象也很突出。大约受洛夫此诗的影响,余光中《中秋》《别香港》等诗也突出了刀分的隐喻象征意义。
二、穿越的意象
阻断的是故乡、亲人、祖国甚至文化传统,此皆为海外游子身心所系,念念不忘的乡愁。现实的阻断激起诗人们穿越的向往,只要有机会和可能,诗人们都要向着大陆的方向遥望,梦想着穿越时空返回故乡,因此,台湾当代乡愁诗中穿越的意象也屡见不鲜。凡是能够穿越阻断往来自由的事物均能引起诗人的遐想,化为诗中意象,诸如望远镜、飞鸟、梦、桥、船、飞机、家书等等,甚至代表遗传的血,连接母子的脐带也作为象征物被诗人写进诗中。现择取望远镜、飞鸟和梦的意象加以分析。
望远镜。望远镜可以穿越空间,拉近距离,便成了边界望乡的最好工具。洛夫的《边界望乡》后记云:“当时轻雾氤氲,望远镜中的故国山河隐约可见”,诗云:
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
夸张的手法和超现实的意象,是洛夫的拿手好戏,此诗便将望远镜造成的幻觉和心灵伤痛表现得惊心动魄。罗门于1975年随台港作家团访问金门,遥望别了三十年的故乡,诗中写道:“我们来不及的/驶着双目的两轮车/从望远镜的甬道里/急急回去/要不是远方迷朦了/便是眼睛湿了/从声声感叹中回来/山与水哭着在后边跟”,诗以比喻和拟人手法写望乡的感慨,因感情的投注,故乡的山水如同亲人哭着追随,想象自然,感人至深。罗门的《遥指大陆》《时空奏鸣曲——遥望广九铁路》均写眺望大陆,虽未用望远镜,但望乡的心境是一样的。
飞鸟。飞鸟来去自由,观象起兴,托物寄情,诗人羡慕飞鸟可以突破障碍,想象随着飞鸟的翅膀飞向故乡。洛夫《边界望乡》云:
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飞越深圳/又猛然折了回来/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那冒烟的啼声/一句句/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白鹭、鹧鸪能自由飞越,而诗人却不能越界,两相对比,不禁悲从中来;而它们又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意象,因而平添一种亲切感,并唤醒文化的乡愁。叶维廉《出关入关有感》写在香港出入关的感受,也令人想到大陆与台湾之间的关系,诗的开始写道:“河是界线吗?/一苇渡之/山是界线吗?/一鸟越之/空空无阻万里无云的天空/有雁南行有燕北飞/出去归来/依太阳升而跃腾/依太阳落而歇止/天空是界线吗?”以飞鸟的自由对比人的不自由,对人为的层层关卡和反复查证深表不满,诗中的反问发人深省。余光中《大武山》中有句云:“若一只鹰跃起,自岗上的岩顶/换羽就是彼岸的风云”,流露出对鹰能迅速飞到彼岸的羡慕之情。罗门《香江诗抄》有句云:“石片是鸟翅/不是弹片/要把海与我们/都飞起来/一路飞回去”,将打水漂的石片比作飞鸟,同样表达了飞越空间阻隔的强烈愿望。
梦。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达成。在现实生活中不能满足的愿望往往在梦中得以实现,如同俗语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郁积情思的疏导或转化。大陆赴台诗人离乡愈久,思乡之情愈浓,而现实的阻断使诗人无计可施,所以常常诉诸可以穿越时空的梦幻。高准的《念故乡》作于1969年,诗中写到两种回乡之梦,其一是:“有时我梦中见你/那木桥成了钢铁/那小路成了铁道/那原野上百花齐放”,此梦既是回乡愿望在虚幻中的实现,也表达了诗人渴望故乡欣欣向荣的爱国情怀。其二是:“而有时我梦见呀/你满面的皱纹/你一身憔悴/你眼里是苦涩的泪”,则可能是诗人对大陆抗战时期苦难生活的回忆,以及对音信全无的故土亲人的关切和忧虑。晶晶《梦驼铃》一诗借梦表达了丰富的乡愁内涵。诗开始写大陆荒漠的印象:“荒漠无迹 在梦中铺展/西风载负绵绵乡愁/来指认旧时的家山”。中间叙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记忆,丝路上的驼铃从千古的历史中走来,“摇响漫漫长途”,“一如故人的呼唤”,实乃历史的乡愁。结尾云:“一幅陈旧的绘影/一瞬空灵的共鸣/都是心上惟一的风景/岁月无情 乡心不泯/人在天涯/夜夜梦驼铃”,驼铃成了诗人乡愁的寄托,也是自己海外漂泊的象征。洛夫《血的再版》是一首悼念亡母的长诗,诗中写到梦中回乡的情形,试看其中的一小段:
我为你窗前的烛光吸引/踮起脚尖跨上石阶/脚下响起落叶的细碎/细细碎碎,一步一阵心跳/我举手敲门/又颓然放下/我怕门环答我以一声陌生的惊呼/更不忍见你惊醒之后/抱住的只是/一阵冷风
血浓于水,母子情深,急于见到母亲,望见母亲而又犹豫彷徨,心情复杂微妙,虽是超现实的梦幻和潜意识的表现,却又细腻真切,感人至深。诗人不禁感叹万分:“梦境纵然依稀/却象一块黑色的膏药/紧贴在/三十年来犹未结疤的伤口”。
三、寄托的意象
思念而不得需要补偿,孤独的心灵需要安慰,乡愁需要寄托。诗人反复回忆故土、亲人、旧物,以抚慰心灵的孤寂和漂泊的疲惫。凡是与故乡与大陆相关的任何事物都易引发诗人的热切关注,他们把这些事物当作故乡的象征和纾解乡愁的符号,借助相关意象治疗怀乡病,低回咏叹不已。这些意象起到了寄托思乡之情的作用,比如纪弦笔下的一片槐树叶,余光中笔下的中国结,洛夫笔下的蟋蟀,罗门笔下的茶……它们唤醒诗人对故土的回忆,对亲人的思念,成为乡愁的寄托。出现得比较频繁的有明月、乡音、地图/海棠叶等意象。
明月。明月是一个古典意象,也是原型意象,历来与怀人思乡之情相联系,究其原因,一是月的团圆让人联想到人的团圆,月易勾起怀思的氛围与情调,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一是月光逾越空间的阻隔,遍照大千世界,既照游子也照故乡,可以共享,如“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王昌龄)。古往今来,月就这样成了沟通心灵的桥梁,成为思乡的寄托。台湾乡愁诗中月的意象也往往可见,如:
昨夜,/月光在海上铺一条金路,/渡我的梦回到大陆。/在那淡淡的月光下,/仿佛,我瞥见脸色更淡的老母”(余光中《舟子的悲歌》)
不是霜啊/而乡愁竟在我们的血肉之中旋成年轮/在千百次的/月落处”(洛夫《床前明月光》)
啊!谁说秋天月圆/佳节中尽是残缺/——每回西风走过/总踩痛我思乡的弦”(蓉子《晚秋的乡愁》)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席慕蓉《乡愁》)
彭邦桢由大陆到台湾,后来移居美国,在美国写下《月之故乡》一诗:“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低头看水里/抬头看天上/看月亮,思故乡/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同是望月思乡,深受李白《静夜思》的影响,不过将背景由床前置换到水边,境界显得更为开阔,语言通俗形象,朗朗上口,曾被谱曲传唱。
余光中的《月光光》一诗写明月新颖出奇,第一节云:“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月如砒,月如霜/落在谁的伤口上?/恐月症和恋月狂/迸发的季节,月光光”。将月亮比作砒霜,前无古人。砒霜有剧毒,落在伤口上,剧痛可想而知。因为月光勾起诗人的乡愁,而这乡愁又无法排遣,故而埋怨月光,说月光毒如砒霜,令诗人患上了“恐月症”,但诗人又有“恋月狂”的一面,借助月光,诗人可以“分析回忆,分析悲伤”,品味过去的温馨和美好。月的意象蕴含着诗人复杂矛盾的心理,表达婉曲新颖,人不易到。
乡音。乡音难改,记忆永存,海外游子听到乡音倍感亲切,听到乡音便如回故里,如晤亲人。因此旅居孤岛的诗人对乡音特别敏感,特别注意谛听。岚康的《怀乡三部曲》作于1979年,包括《乡情》《乡音》《乡讯》三首,《乡音》写到:“我们在街头的纷扰中/学会竖起耳朵/捕捉遗留下来的对白/某一句我们听得懂/某一句便是乡音/就感觉十分扎实/就如许温馨的渡过无数个白天和黑夜”,乡音使诗人感到踏实和温馨,乡音是一种回家的召唤和安慰。浦丽珠写于1979年的《乡音》则说:“真美中的至美/乐声里的美乐/我突然发现/那最美的声音/是来自故国人的乡音”,乡情无法阻隔,时空距离反而拉紧了思绪,不是远离故土,不是长期漂泊海外,是不会发现乡音之“最美”的。洛夫的感受和想象总是出人意料,他说:“乡音原是我们耳朵里/的一块/小小的平衡骨/路,却愈走愈斜”(《酒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在倾斜的回归的路上,乡音起着平衡的作用,这里的乡音有着象征寓意:同根同脉的文化传统是大陆与台湾统一的坚实根基。
地图/海棠叶。不能回大陆,不能返故乡,很多诗人有意无意在地图上注目大陆,注目故乡,甚至面对一张破旧的地图神游故土,从而获得心理上的安慰。余光中最喜临图神游,他在散文《地图》中说:“走进地图,便不再是地图,而是山岳与河流,原野与城市。走出那河山,便仅仅留下了一张地图。当你不在那片土地,当你不再步履于其上,俯仰于其间,你只能面对一张象征性的地图,正如不能面对一张亲爱的脸时,就只能面对一帧照片了。”[2]154。在《当我死时》一诗中,余光中写道:“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写在美国时思念大陆故乡之情,只有面对地图百看不厌,深情而又无奈。洛夫在《剁指》一诗中写道:“以手指丈量一幅地图/拇指/紧紧按住/吴兴街旧居的阳台/食指畏畏缩缩地/向前延伸/自基隆,经广州/沿着粤汉铁路/直奔洞庭湖万顷翻滚的波涛”,面对地图,手指所指的路线便是回乡的路线,终点便是洛夫的湖南老家,用手指丈量地图几乎成了下意识的举动。民国时期中国的地图像一张海棠叶的形状,于是海棠叶也让诗人顿起故国之思。余光中《乡愁四韵》第二节云:“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血一样的海棠红/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海棠纹身》写自己左胸口有一小块伤痕,像海棠纹身,“那扭曲变貌的图形他惊视/那海棠/究竟是外伤/还是内伤/再也分不清”,海棠与血与内伤浑然不分,物我合一,乡愁已成永恒的伤痛。罗门《茶意》一诗结尾写道:“而沉不下去的那一叶/竟是滴血的秋海棠/在梦里也要带着河回去”,由茶叶到秋海棠到故国,随着想象的推移,诗人的乡愁也像浓酽的茶一样让人回味不尽。
四、继承与创新
乡愁诗始于《诗经》,《东山》《采薇》都写到戍卒在归途中对家乡的思念。在漫长的中国诗歌历史中,逐渐积淀成一些表达乡愁的原型意象,如明月、大雁、杨柳、杜鹃、归舟、梦、酒等。同为表现乡愁的主题,台湾的旧体诗词偏重于对传统意象的继承,作品中充斥着大量的明月、大雁以及传统节日的意象,而新诗中的意象更为丰富多彩,以上所论三大类型的意象既有对传统意象的继承和改造,更有诗人们的新创。
1.对传统意象的继承。台湾当代乡愁诗有很大一部分继承了古典意象。古典诗词中的明月意象多至不可胜数,除李白的《静夜思》最为著名以外,其他如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等等同样脍炙人口。台湾当代乡愁诗有对明月意象的描写,寓意也延续了传统,如上文提及的彭邦桢的《月之故乡》,余光中《舟子的悲歌》中明月的意象。大雁作为候鸟,春秋迁徙,且能传递书信,既能引起孤臣游子的漂泊之思,又寄托着对亲人音讯的企盼,是故诗词中大雁意象亦常见。如王湾的“乡书何由达,归雁洛阳边”,韦应物的“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等等。台湾当代乡愁诗也继承了大雁意象,如钟鼎文的“一小队寒雁,栖息在池沼边入梦”(《梦里的池沼》),叶维廉的“空空无阻万里无云的天空/有雁南行有燕北飞”(《出关入关有感》)等。传统的飞鸟意象,白鹭、鹧鸪、杜鹃等也在乡愁诗中得到表现。还乡梦在古今诗歌中俯拾即是。古诗如刘昚虚的“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杜牧的“云外山川归梦远,天涯歧路客愁长”等。尽管具体梦境不同,但梦见故乡、亲人、旧物则基本一致。台湾当代乡愁诗如高准的《念故乡》,晶晶的《梦驼铃》,洛夫的《血的再版》,钟鼎文的《梦中的池沼》等等都写到还乡之梦。
2.对传统意象的改造。台湾诗人如洛夫、余光中、罗门、郑愁予、叶维廉等大多学贯中西,既有古典文学的修养,又受大陆新文学传统的影响,更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那里汲取营养,他们的视野是开阔的,手段是多样的,在继承传统意象的基础上,有时描写更为丰富细致,有时刻意翻新出奇。先看明月的意象。余光中的《月光光》云“月如砒,月如霜”,“月如霜”是传统的比喻,而“月如砒(砒霜)”则是独创,这两个比喻对应的心理则是“恋月狂”和“恐月症”的矛盾组合,将乡愁写得极具张力。再看舒兰的《乡色酒》:
三十年前/你从柳树梢头望我/我正年少/乡色正好/你圆/我也圆//三十年后/我从椰树梢头望你/你是一杯乡色酒/你满/乡愁也满
诗借明月写乡愁,不见一个月字,但明月的形象呼之欲出。诗人将明月隐喻为“乡色酒”,用变形手法改造了传统的明月意象,明月既唤起乡愁,明月如酒,又可浇愁,但也许“举杯浇愁愁更愁”,寓意丰富,令人回味。商禽在《月亮和老乡》一诗中将黄圆的月亮比作“一张山东大汉印堂脸”,比作老乡,想与他“寒暄几句”,比拟新颖而亲切。
再看柳絮的意象。杨柳之柳谐音“留”,见柳易生别情,而柳絮的飞扬则使漂泊之人感同身受,所以杨柳、柳絮也往往被写进乡愁诗中。以柳絮而论,古诗如韦庄的“辞家柳絮三春半,临路槐花七月初”,萧静的“柳絮飞来别洛阳,梅花落后到三湘”等。因为受篇幅限制,古典诗词的意象一般比较简省,而新诗则可以细致描绘,无意中丰富了传统意象,如“创世纪诗社”的张默在《垂杨》中写柳絮:
就是那一片片的白雪,如棉如絮地/恒洒在我那业已乡愁了多年的心版上/厚厚的,重重的,一会儿隐,一会儿显/怎么驱也驱不散/那一粒粒萌芽在我心里/爬满在我眼里/生长在我四肢里的/那种无法叫人一把抓个正着的乔木
这种详细的描写以及超现实的感受,是古典诗词中所没有的,因此,它传达的乡愁也更为丰富细腻。
3.意象的创新。20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是台湾现代主义诗歌运动的高峰期,“现代”“蓝星”“创世纪”三大诗社相互制衡,共同影响了台湾现代诗的进程。以纪弦为代表的现代诗社认为新诗是“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强调“知性”,主张向西方现代派诗歌学习。蓝星诗社的覃子豪则以“纵的继承”和“抒情”对抗现代诗社的“横的移植”和“知性”。但蓝星诗人如钟鼎文、余光中、罗门等追求创作自由,没有统一的诗学纲领,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穿梭、调整,不断创新。在现代诗社与蓝星诗社对应的格局中,以洛夫、张默、痖弦为代表的创世纪诗社对西方现代主义全面实验,掀起了以超现实主义为核心的诗歌风潮。洛夫认为,西方的超现实主义着重技巧的创新,超现实主义者破坏传统的美学观念,“追寻一种新的美与新的秩序,在技巧上他们肯定潜意识之富饶与真实,在语言上尽量摆脱逻辑与理则的约束而服膺于心灵的自动表现。”[3]138。洛夫的超现实主义诗歌打通物我的界限,善于捕捉潜意识和直觉印象,在表现手法和意象上常常达到新颖出奇的效果。余光中主张将“现代诗”分广、狭二义,狭义的“现代诗”,“以存在主义为内涵,以超现实主义为手法,复以现代的各种现象,例如机器,精神病,妓女等等为意象的焦点。”广义的“现代诗”则不拘于存在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在意象上,它不必局限于工业社会的种种,而可以自己去寻找一组象征。广义的“现代诗”姿态更为开放[4]47。总之,这三大诗社之间有争论,却也激发了台湾现代诗的活力。而他们之间都不是铁板一块,风格有变化,人员有流动。如郑愁予是现代诗社的重要成员,但他的诗歌又有浓郁的古典诗歌的韵味。余光中、洛夫的诗歌风格屡经变化。余光中“反传统在先,反现代于后”,走向“新古典主义”,一方面出于文化的乡愁而回归传统,一方面出于在“现代”与“中国”、“世界”与“本土”之间找平衡。大体上说,这些诗人出入中西,往返古今,自由探索,兼容并包,而这是台湾的旧体诗所缺乏的。在乡愁意象上,诗人屡屡创新,如海峡、边界、望远镜、地图/海棠叶等,这既有时代的原因,也有诗人创造的成分。自明末以至民国,台湾或归大陆政权统治,或被外族侵占,不同于当代长期的政权对峙,以海峡为分界,不可逾越。所以,台湾古代的乡愁诗中常见海外、海壖、海国、海上等词语,似未见海峡一词,台湾当代乡愁中海峡意象便凸显出来,边界意象也具有同样的意味。古人登高望乡,但目力有限,近代以来,有了可以携带的望远镜,人们可以看得更远,所以望远镜也成了诗人的安慰。又因地图的广泛运用,几乎成为家居和远行的必备品,临图神游,观图念乡在诗中也多起来,甚至因形近中国地图的海棠叶也大获诗人青睐,这在古诗词中是没有的。同时,诗人们广泛运用现代派的超现实想象、象征、暗示、隐喻、通感、嫁接等手法,使意象的呈现新颖别致,意象的内涵更加丰富,从而为新诗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1] 罗门.罗门诗选[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
[2] 余光中.余光中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3] 洛夫.诗魔之歌[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
[4] 余光中.缪斯的左右手[M].傅光明,编.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