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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酒”与“还泪”
——走向同情之境

2018-01-01贡华南

关键词:流泪一体草木

贡华南

(华东师范大学 1.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 2.哲学系,上海 200241)

理解通常建立在同情基础之上。然而,何谓同情?如何达到同情?是指二人处于同一种情绪中?指二人同时拥有相同的情绪?还是指二人情绪可以相通、相合?阅读文本,我们需要设身处地,想作者之所想,感作者之所感,读者尽可能拥有与作者相近的情绪,以便可以理解作者之意味。然而在现实生活世界中,两个身处不同时空的人,即使情绪相同,二者也不必相通、相合。同时同地相同情绪者也不必相通,二人同时同地愤怒,此拒斥之情之相遇造就的是彼此的隔绝而不能相通、相合。此类同情属于“合同”。拥有同一种情绪,且能够彼此通达者,此类同情属于“体同”①。“合同”“体同”之分见于《墨子》:“同,二名一实,重同也。不外于兼,体同也。俱处于室,合同也。有以同,类同也。”(《墨子·经说上》)“重同”即名异实同;“体同”即二者同处一体之中,彼此相通;“合同”为二个体处于同一空间而不必相通。“体同”以“一体”为前提,其情同而通。此类同情在悲哀与喜乐中表现最显著。

如何能够同悲同喜,且彼此相通?同读一本书,同看一出戏,通过“书”“戏”给予的色调,不同情绪的旁观者可以达到同悲同喜。旁观者的同情指向剧中人,也间接指向造境之作者。广而言之,在“书”“戏”等文之所化境中生活,其情亦会被诱发而可能趋同趋通。另一方面,作为真实的存在者,在特定文化群体中各自带着自己的性情脾气,面对面直接交接。在此具体生存境域中,达到同情一体之境,彼此相通地共在,此为群体所赖以持存之条件。

能够快速、直接使不同情绪的人达到情同且通的物品不少(比如致幻剂等),但在文明史中持久地被运用与期待的是酒与泪。杯酒即可使人共同和乐,三两行清泪即可使人共同伤悲。酒与泪二者无形而有体,可迅速穿透佩戴盔甲的身体与处处设防、自我规定明确的意识界限,直接联结起充满差异的不同个体。由此达到同情,甚至相通、相合。不同的是,酒以突破、弥平界限而达到一体。其流弊是可能由一体而陷入无序、虚无之喜剧、闹剧*《诗经·小雅·宾之初筵》描述醉后仪态颇逼真,如“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僊僊”“威仪怭怭”“不知其秩”“乱我笾豆,屡舞僛僛”“侧弁之俄,屡舞傞傞”。。泪则以低沉的人情味穿透界限而达到一体。此一体不会流于无序或虚无,而会使人进入悲剧,从而生人之气,给人以力量。

一、敬酒——和乐一体

人与上帝、天等高高在上者如何沟通?或者说,人与高高在上者之间如何交往?其间的桥梁何在?如我们所知,祭祀通常被视作其间的桥梁,满载敬仰之情的祭品通常被视作打动高高在上者的法宝。那些人间的稀有之物首先被遴选,当然,“可感性”乃祭品必备的品格。在商周祭祀中,酒、乐、牺牲(食物)是基本的祭品。不过,随着祭祀情境的变化,或备乐,或备牺牲,但酒总是必备品。比如:“清酒既载,骍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诗·大雅·旱麓》)文王祭祀祖先,以清酒(渣滓较少的酒)、骍牡(红色的公牛)为祭品,祭品中没有“乐”。

祭祀为什么一定要献酒呢?在先民心中,酒味道甘美*早期的酒(所谓酒、醴、粢醍、澄酒)度数较低,甘美而无辛辣味。“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饮酒而亡国者。’遂疏仪狄而绝旨酒。”(《战国策·魏策二》)尝一口即觉“甘”之“旨酒”没有令人不愉快的“辛”味。后来随着酿造技术的提高,酒的度数增高,才有“甘辛”(朱肱《北山酒经》)之味。酒味殊异,但喝酒之后的效果是一样的。,它一方面属于享乐物、奢侈品;另一方面,酒可以令人发热、迷狂而超越现实现世、达到神异境界。此二者令世人抬高酒的地位而将其与神圣者关联。这两个特征有其现实根据。如我们所知,酿酒要两个基本原料:水与谷物。正常情况下,水不难得,而谷物常不足。因此,谷物丰收常常成为先民可喜可贺之事。“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诗·周颂·丰年》)这首诗的主题是报恩。但报恩的对象历来有争议,比如《钦定诗经传说汇纂》载:“《丰年》《序》以为‘秋冬报也’。纂以秋冬报为尝烝,王安石以丰年属天地之功,故以此诗为祭上帝。陈详道引《丰年》以证《礼》,谓秋报者,季秋之于明堂也。吕祖谦谓以祈为郊,则季秋大飨明堂,安知不并歌《丰年》之诗以为报与?曹粹中谓秋冬大飨,及祭四方八蜡,天地百神,无所不报,同歌是诗。……详观此诗言黍稌之多,仓廪之富,而得为此酒醴以飨祖考,洽群神,祀事无缺,而百礼咸备,皆上帝之赐,故曰‘降福孔皆’也。考祀典,秋冬大报,上自天地,以至方蜡,靡祀不举,祀则有乐。是诗既为报祭之乐章,故《序》不明斥所祭为何神也。”[1]604不管是“报岁”(每年收获后祭神),还是“报赛”(祭祀神灵,答谢保佑),或“秋冬大报”,其主旨都是感恩、报答天、神、祖(如后稷)。丰年为什么不直接以黍稌来报,而是要酿成酒醴再献呢?《楚茨》中有依稀的线索。“我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诗·小雅·楚茨》)依照人的经验,“黍稷”不能直接食用。人加工黍稷,使之成为可直接食用的酒食。这样不仅味道好,也显示出对神灵更加虔诚。

以人度神,人间的享受必然会无保留地献给神。所享受物品虽源于上天之赐,但辛勤耕作才是接受上天之赐的最好方式。古人深知此道:“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彊侯以。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驿驿其达。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诗·周颂·载芟》)此诗的中心同于《丰年》,即“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自主伯至妇士,动员一切人力、使用各种工具从事农业生产,而获得了丰收。以酒醴配合各种祭品而完成百礼。由此看,敬酒是人理解在上者的特定方式,也是人企图让在上者理解自己的方式。

地域不同,各地的观念不一,神不一。但以酒为尊贵的祭物,将酒献给尊贵者,各地相当一致。“奠桂酒兮椒浆”(《楚辞·九歌·东皇太一》)“浆”是淡酒,“桂酒”与“椒浆”都是加了香料的酒。把“桂酒”与“椒浆”这些不同的美酒都献给至尊的东皇太一(上帝)。或虚或实,通过敬酒来取悦、理解东皇太一,并借助酒努力让东皇太一理解、关照敬酒者,其动机一目了然。

《礼运》以孔子之口描绘出礼乐文明的理想社会图景,酒亦无处不在。“故玄酒在室,醴醆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礼记·礼运》)祭品中有美食、有音乐,但室、户、堂、堂下各处按照尊卑都摆着酒。“水”被视作酒之源,故称之为“玄酒”,相应被摆在最尊的室中。“醴”是用稻、麦、粟、黍等酿造的甜酒,“醆”是白色糟渣很多的酒,“粢醍”是以黍、稷酿制的、较清的浅红色的酒,“澄酒”是清酒。“澄酒”酿造最精,出现的最晚,地位最低,因此,被摆在室户堂之下。美酒盈室户堂,上神、先祖随时降临、享用,于是通人之愿,遂人之愿。即所谓“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

敬酒指向上位,除了神、祖先,还有同在人世间的“嘉宾”。何谓“嘉宾”?《鹿鸣》有较详细的交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诗·小雅·鹿鸣》)嘉宾之为嘉宾,在于既能够提供大道(“示我周行”),也能够展示其德性的光辉,以移风易俗(“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具体说,孔昭之德对民可以感召之,使之有德(“视民不恌”)。孔昭之德也为君子提供了榜样(“君子是则是效”)。敬嘉宾之乐使其乐,敬嘉宾之酒使宾主和乐一体,以示我同道、同德之心。

以酒敬客是《诗经》的重要主题。“客人”指的是与主人拥有相近价值观或利益,且受主人尊重的人。“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诗·小雅·南有嘉鱼》)“南有樛木,甘瓠累之”,以樛木喻客人,以甘瓠喻主人。甘瓠依靠樛木,樛木支持甘瓠。故主人不断敬酒,以燕乐客人,亲近客人。

《诗·小雅·瓠叶》则描述了一个家境一般的主人尽其所有招待客人的景象。“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君子有酒,酌言酬之。”宴会中没有奏乐,只有瓠叶、兔肉。所以主人不断以酒表达自己的热忱(“酌言尝之”“酌言献之”“酌言酢之”“酌言酬之”),以此拉近与嘉宾的距离。

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使彼此更加亲近,这对宾主固然重要,对家庭成员之间亦具有重大作用。酒以热力使情绪不断上升,不断突破各种界限,既能突破人与神的界限,也可以突破人与人之间的界限(由“礼”等差异制度塑造),从而达到和乐一体的目的。宾主之间因饮酒而亲和,夫妻之间饮酒也能消弭、化解彼此之间的分歧。如《诗·郑风·女曰鸡鸣》:“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广而言之,兄弟之间,家庭成员之间皆可在饮酒中达到欢乐好合。“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诗·小雅·常棣》)按照礼制,每个家庭成员皆有其相应的位置。彼此之间,有尊卑之差异,有相应的隔阂。家庭祭祀,条件优渥的家庭会以琴瑟之乐、美酒、美食献祭并共同享用。在和乐的乐与酒中彼此消弭差异,融为一体。条件稍差的家庭往往会省略琴瑟之乐,而以酒食为主。觥斛交错间,神圣、祖妣如在,兄弟妻子和乐一体。

古人在节日也饮酒,其目的是为了告别旧的节气,迎接新的节气。[2]饮时必敬献酒给天地。将士戍边、迎敌、凯旋,亲友远行、归来,子女成年、嫁或娶,都会以酒祝愿或祝贺。通过敬酒,尊卑贵贱者各自悬起不同情绪,为同一情景而群情谐和。

二、涕泪——悲情一体

人生而会哭,哭而有泪,尽管其时尚不知“哭”与“泪”的意义,但是,正常之人都生而有“泪”,此却无疑。从母体诞生,母亲总能理解赤子、婴儿的眼泪,或饥或寒,或欲或恶。长大后,流泪不仅是回归本真的基本方式,也是在人世间、万物间显示本真的基本方式。然日移月易,婴儿逐渐学会了“笑”。“哭”与悲哀相关,“笑”与喜乐关联,由此,人们热爱后天习得的“笑”,而不喜先天的“哭”。“眼泪”据此进一步被理解与诠释为幼稚或懦弱。

世态万千,“泪”或因笑而流,或因哭而出。因笑而流的泪为喜泪,由悲而出的泪为悲泪。笑喜之泪人多爱之,哭悲之泪多为人看轻。悲泪或为自己而流,或为他人他物而流。泪流之时是感动时,也是感通时。泪是让人柔软之物。“为……流泪”最容易“让……柔软”,打动之、收服之。“为……流泪”即是“为……哀伤”,为其共同受苦、受伤。苦难与伤痛在泪水中被分担,又可以说是被泪水稀释。受苦受难者见有人为之流泪,疼痛亦会缓解。

泪并没有直接作用于身体,那么,泪是如何对他人起作用的呢?哭泣而产生的泪表达的是全身心的收敛(对于长期被压抑的人来说,嚎啕大哭是释放身心的重要方式),是身与心之示弱,这是每个人熟悉且能理解的意味。我流泪(于众目之下),坦诚我弱我不幸。为他人流泪,表达我与作为弱者、不幸者的他人一起示弱、示不幸。在崇尚坚强的文明中,自居柔弱,或随他人一起柔弱,自曝不幸,或愿意与他人一起承担不幸,这在精神层面上就消除了彼此之间的坚硬隔阂,而使人我一体。

泪之所以能够拥有穿透隔阂的能力,中国文化给出的理由是,水为万物中柔弱之物,泪乃人体中柔弱之物。《道德经》第七十八章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柔软之泪水示人,所示的是包容、柔弱,其感染、召唤的亦是人心中的包容与柔弱。水可润泽万物,眼中的水则可润泽有情众生。泪示人以弱,其易打动人的特征显而易见。这一点,远古时期的人们已经注意到,并且,已经深深领会到了泪的意义。如“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诗·邶风·燕燕》)“涕”即眼泪。“泣涕如雨”表达兄妹情深而欲不离,别离之后难以再见之无奈而悲哀。“君子秉心,维其忍之。心之忧矣,涕既陨之。”(《诗·小雅·小弁》)被父放逐之涕泪为自己而流。父子兄妹本出于一体而情深,两姓之异性则因深情而相互吸引,欲一体。一体而不得,往往泣涕不止。如“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诗·卫风·氓》)“泣涕涟涟”因不见氓来迎娶而陨泪也。“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诗·陈风·泽陂》)“涕泗滂沱”乃伤所思不得见,自伤也。“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眷言顾之,潸焉出涕。”(《诗·小雅·大东》)东国亡国之人睹物伤怀,为自己命运沉浮而出涕。“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二月初吉,载离寒暑。心之忧矣,其毒大苦。念彼共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畏此罪罟!”(《诗·小雅·小明》)久役思归者,思念朋友,自伤苦难。其泪为自己而流。“中谷有蓷,暵其湿矣。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诗·王风·中谷有蓷》)被离弃妇女为自己遇人不淑而哭泣,算是自哀自悼。“鼠思泣血,无言不疾。”(《诗·小雅·雨无止》)“泣血”泪尽而泣出血,暬御(作者)忧思(鼠思)之“泣血”为天下、天子(“戎成不退”),为苍生(“饥成不遂”),为自己(“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维躬是瘁”)。谏言不得听(“听言则答,谮言则退”),百官不尽心(“凡百君子,莫肯用讯”),“鼠思”不尽,泪而血,血而亡命,伤心而绝,此为古今一大悲剧。屈原之掩涕同于此,所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屈原《离骚》)因不幸、不愿、不忍而流泪,我亦有不幸、不愿、不忍,故不得不以泪和之。

泪是示弱,道家通过种种方式主动示弱,故不再流泪。儒家要强,需要泪。在儒者观念中,在人世间受苦受难并不值得我们哭泣。不管周遭际遇之顺逆,儒者首先要确立的是一心向仁的志向,以及依礼而行的精神路向。哭泣仅仅是特定场合下的情感态度之表露。《论语》中记载孔子哭泣的文字有两段,一是“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于是日哭,则不歌。”(《论语·述而》)另一处是颜渊死,孔子痛哭。从者质疑他悲戚过度,他回答:“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论语·先进》)孔子之哭主要表达悲痛,悲痛因某人离世而涌现,而不是示弱。在《孟子》中则记载孔门弟子因其师离世而哭:“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孟子·滕文公上》)哭的内涵仍不外是对离世者的伤痛。

作为内心的真实表露,哭之所出的泪亦被孟子应用于“仁政”。孟子引用孔子话说“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孟子·滕文公上》)君哭而臣效,此非基于暴力,而基于哀哭之感染力,此乃由仁心而施仁政的具体措施。哭以真切的情感打动人,使他人能够良心同时呈现。善哭可以“变国俗”,孟子实有见于泪所拥有移易风俗的力量。肯定哀哭的力量,这在《礼记》中多有表述。“阳门之介夫死,司城子罕入而哭之哀。晋人之觇宋者,反报于晋侯曰:‘阳门之介夫死,而子罕哭之哀,而民说,殆不可伐也。’孔子闻之曰:‘善哉觇国乎!《诗》云:凡民有丧,扶服救之。虽微晋而已,天下其孰能当之。’”(《礼记·檀弓下》)孔子赞扬这个间谍有见识,因为他能知道哀哭中所具有的强大力量,因此能够从司城子罕哀哭阳门之介夫而判断宋国上下齐心。

麻木者无泪,心硬者无泪。泪人不会置身事外,泪让我们坚固封闭的自我界限瞬间融化,与对象一体*可比较的是,有时候,“笑”将自身超拔出对象之上,而让我们与对象更加疏离。。为谁流泪就意味着对谁敞开,站在他的立场,为他受难。感同身受。无泪的旁观者让人心凉、心寒,流泪会让人心暖,也让人心软。干燥的理智之光只能照亮与穿透外在的形式,眼泪更容易就浸润、软化僵硬的形式而通达、进入苦难。为弱者流泪,为苦难流泪。弱者配得上眼泪,不仅是宣泄委屈,同时也是弱者向世界的伸张。当然,以眼泪与弱者,弱者亦将以泪还之。

三、还泪——先天一体

丰收则感恩上天与祖妣保佑,敬酒以沟通神、人。但欢快的劳作、丰收、祭祀并非世相的全部,它有意无意地漠视了另一个在场者——草木。神与人的丰收庆典深深遮蔽了被征服者——草木的感受,敬酒则在喧闹中掩盖了草木的悲哀与哭泣。将草木——泪主题化亦构成了一条走向同情的思想脉络。收获不仅要向上感谢天地、祖妣等神圣者,更要向下理解、同情草木柔弱之情质。《诗经》时代以来,人们为特定事件、遭遇流泪,泪对于伤心者只是对于遭遇的一种自然的反应。《红楼梦》则将泪上升到形上高度,视之为木石时代到金玉时代草木与人的宿命。泪本身(绛珠)成为悲剧的主角,她又不断地通过泪将另一主角拉回木石时代,二人定下的基调构成了剧本的主要脉络。

在曹雪芹,“还泪说”以“一体”论为理论前提。“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红楼梦》第五回)宝玉、黛玉前世结下施恩—报偿之缘,今生则彼此熟悉、亲密。“一体”是理解的边界。“理解”不是理解与己无关的“另一个”(个体),而是与己息息相关的自己人。《红楼梦》第一回对此以魔幻的方式交代前因后果。“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照此说,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灵河”岸上之“绛珠草”,得神瑛侍者之“甘露灌溉”,又得“雨露滋养”。修成女体后,“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草木修得女体,而不是强壮的男体,草木与女儿一体。草木的品质非常奇特:“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知恩未报,内心便不安,此善感应者也。以泪报恩,得到的也是泪。泪泪相报,直至泪尽人亡。“欠泪的,泪已尽。”(《红楼梦》第五回) 脂砚斋在解释“绛珠草”时言:“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甲戌本)较之“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红楼梦》第二回)之“水”,“血泪”更感性,更有灵气。活着便一世流个不停:“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红楼梦》第五回)作为泪的结晶体,泪与生命同一。还泪是以真实生命偿还恩情。

黛玉为还泪而生,但其生来即病,其药方却是“不许见哭声”“不可见他人”。不见他人,则不能酬报灌溉之德。此悖反之两难使“还泪”注定是悲剧。所谓“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红楼梦》第三回)眼泪是黛玉的命根子,其活着就要不断地流泪。眼泪一定要流,其命势必一天天减损。泪尽即命尽,因此,黛玉的悲剧,出场即注定。“见哭声”之“泪”是他人的泪。他人伤悲,易于打动自己,自己亦会随之流泪。当他人为自己流泪,善感的黛玉往往会加倍奉还。

以泪为体,其情态则是泪的具象:“两弯似蹙非蹙卷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红楼梦》第三回)“泪光点点”乃“愁”“病”“弱”的直接表现。“姣花”“弱柳”是绛珠草的具象,其情为愁,其态为病,其质为泪。

流泪的人或为自己流泪,或为他人流泪。“还泪说”之黛玉就是泪本身,其身是泪,其心是泪,生则流泪,泪在人在,人在泪流。泪为其生的内容与实质,泪尽人亡。自己流泪却因与他人结成了盟约,他人也会因你流泪而流泪。泪与泪之间交融,我流泪也就是在还泪(“我为我的心”)。林黛玉啐道:“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红楼梦》第二十回)灵性的、善感的心既为着另一个人,也是为自己。既随时去设身处地化成“你”,也希望你能有感应,随时觉知“我”的感受。“我”与“你”心有灵犀一点通,想对方之所想,思对方之所思,痛对方之所痛。每个人都从自己出发,都能设身处地为另一个人想。但是,两“心”对于对方来说,又难以直窥。因此,“心”又需要“证”。

眼泪是证“心”最好的方式。贾宝玉被父亲痛打一顿后,宝钗、黛玉纷纷为之哭泣。这一刻,活在众人的眼泪里,宝玉之自我得以实现,成为众人的中心。享受众人的眼泪,这是最幸福的时刻。为自己流泪表明他人真心对自己好,心疼自己。“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眼泪是同情的、同体的、知心的、神圣的,是值得托付与心之所安之物。但看到贾蔷与龄官之交往,贾宝玉遂悟:并不是所有女子的眼泪都为自己而流。真正能为自己流泪的女子只有一人。“同情”不是“情同”,更不是“情投”。“同情”的泪可以为每个人的不幸流淌,而不必随时为不幸的人流淌,“情投”的泪随时、专为那个特定的人而洒,直至泪尽之时。寻求为自己洒泪者,这诚为人生重要的事情。“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红楼梦》第三十六回)酒是外在之物,泪是内在生命。故得他人之酒易,得他人之泪难。偶得众人一次眼泪可以,能将一辈子的眼泪付给自己者只能是某个分定还泪之人。生命唯一,还泪者与得泪者一一对应,命中注定只有那一人。一生一世的眼泪与命同在,黛玉每还一次,宝玉见了亦会落泪。还与得再生业报,宝玉之施与不尽,黛玉还之不尽。“还泪说”表达的是泪人的神圣谱系。能为彼此流泪,此乃人与人之间最不易得者。“还泪说”以浇灌——施与甘霖,报还甘霖(恩宠)以泪为剧情。神话形态标志着还泪的神圣性。“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红楼梦》第三回)前世相知,今世情投。“还泪说”先天隐喻着理解之可能,泪则是对浇灌之报答。

浇灌—酬报,这是人与草木最常见的联结方式。石器时代,耕作的本质是亲密的照料。神瑛侍者之浇灌让我们想起《庄子》中的汉阴老丈(抱瓮而出灌,用力甚多而见功寡*见《庄子·天地》。老丈对其行为之意义有深深的自觉,并在理论上为自己做了深刻的辩护:“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低效的付出,其效果是所浇灌的草木有限。另一方面,对于为数不多的草木用力多,用心多。情感投入多,所感应而结聚的情感也深厚。以夹杂着汗水、心血的甘霖浇灌,功寡而情厚。人与草木真正结下了一世盟约(木石前盟)。

金玉时代(青铜时代与黑铁时代),金主导玉,无用之石(无才补天)被诱惑而变成了有用、有功的“玉”*黛玉总不忘唤醒宝玉无用、无功的天性。《红楼梦》第二十二回:“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此亦可理解为她不欲将宝玉拉回木石前盟时代之努力。。男人由石变成从属于金之玉,水做的女儿佩金成金,这是每个人逃脱不了的命运。金玉时代,效率越来越高(男至坚,佩金之女与金一般高贵、骄傲),经世济国是正道。由此,联结人与草木的不再是有暖意的、无隔的木石,而变成坚硬、冰冷而有隔的铜铁*宝玉与湘云有隔,与宝钗有隔,与袭人有隔,甚至与“三春”有隔。兄弟姊妹原本都是一体的,现在成了痴念。。草木与铜铁的相遇,非死即伤。草木之质与铜铁的相遇,成就的只是悲剧。对万物的照料变成控制,理解、容忍变成了人对草木单向的声索。隔阂越来越大,牵绊越来越少,亲密的伴侣变成了目的与手段的关系。

在《红楼梦》世界中,草木最多情*俗语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认为人有情而草木无情,陋矣。,知恩图报,有良知*王阳明由人的良知而论证草木瓦石的良知,如:“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参见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7页。。广而言之,人生天地间,与草木共在,浇灌草木,草木亦会报恩。《红楼梦》的世界中,人与物皆由气构成,同气相应,彼此感通。不仅禽兽草木有感觉,石头有知觉灵性(宝玉为顽石化身),土灰也不例外。所谓“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红楼梦》第十九回)“有知识”即有知有识,有感通相应的能力。这显然是《庄子》“道无所不在”思想的具体表达。作者以宝玉之口说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红楼梦》第七十七回)有情众生有灵验,无情之物亦有灵验。万物皆有情有理,与世风时运相互应和。“木石前盟”正是此说之完整演绎,痴痴一哭(“葬花吟”)为花草,也是为与花草一般的自身。

与天地万物共在,即与天地万物彼此相依。相依不仅仅是天地间一种事实,还是一种态度:相依者对所依必有所欠。这是众多“主义”刻意掩盖与回避的维度,天地父母之生养,周遭比邻之善俗,纯洁干净的风与水,一切皆非理所当然。在分工日趋精细的年代,每有所得,必欠人情、欠物情。草木欠人的浇灌之情,以泪还之,人欠草木多矣,亦可以泪还之,一如宝玉以泪还黛玉,以泪还晴雯。但今日,作为百业基础的农业变质变味,第一产业以及基于第一产业的几乎所有产业随之。“易毒而食”*农业方面,传统的精耕细作,悉心照料,转变成了机器耕种、收割,化肥、除草剂、农药代替了松土、除草,土壤严重污染,收获的转基因产品丧失了口感,有形无味,耕种者不愿食用,拿出交易,换取别人的无味有毒的食物。成为全球普遍性现象,人类毒害万物,万物以毒报应。善善相报属于过去的理想,恶恶相报已为今日之常态。

四、酒泪合流——走向同情的两种方式

酒向内流,自我突破,人与人之间由外而内融通;泪向外流,寻求人理解,人与人之间由内而外融汇。泪与酒在人情处彼此相通,所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怀旧》)

酒直接作用于身体而移易人,使人和乐,达到人我一体同情。然而人情多样,悲情常有,“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旷达》)欢乐时一体不易,忧愁悲苦时同情更难。外在的患难易于共同承受,内在的忧患悲戚却难以沟通。如何能够让他人进入悲情之中?人与人之间在身份、地位、观念、好恶、情性各方面都有差异,有差异就有隔阂。消除隔阂,感动他人进入悲伤之境,或许没有比“泪”更直接、更有效的了。

“敬酒”时,所敬者为尊;“还泪”之对象处弱势而可怜。酒为喜庆,可让他人和乐。泪为悲伤,可让他人悲伤。在某些情况下,借酒浇愁,但愁不减。某人会喜极而泣,流下欢乐的眼泪而不悲伤。“满堂而饮酒,有一人向隅而悲泣,则一堂皆为之不乐。”(《汉书·刑法志》)悲伤的眼泪更能打动人。为人流泪,此心与彼心瞬间通融;为亲友流泪,亲友争相为之卖命;为国民流泪,国民与之甘苦与共;为有情众生流泪,众生亦会相报相还。

人以甘霖浇灌*传统劳作,人付出血汗浇灌作物,对草木而言即为甘霖、甘露,此乃农耕时代的基本文化意象。尽管2000多年来,农民的劳动具有强迫性,但这改变不了传统耕作的照料性质。,草木尚知以眼泪还之。有感有应,有恩必报。有酒的以酒报,无酒的以泪还报(不能以泪报神、上天)。敬酒有时有节,比如秋冬大报;还泪随时,随感随应。无感应的冷心肠者停留在自身,既不会向上看,也不会向下看。因此,他赢不了眼泪,更对不住酒。慕容复不敬酒,也不洒泪,故慕容复得不了男人心,也最终失去女人心。乔峰动辄“拿酒来”,刘备喝酒得关羽、张飞,流泪得诸葛亮、赵云,得孙夫人。宋江动辄“拿酒来”,一有事就大哭,尽得江湖侠士心。泪因悲起,下献给失意潦倒者,生活艰难者。酒合喜庆,上献给尊贵或有事功者。泪只能给人(包括自己)及低于人的动物,不会为上帝、百神、祖先流泪。酒往往献给上帝、百神、祖先等高于自己者,包括尊贵的人。泪不与酒对(茶与酒对,不过是很晚的事情[3])酒与泪的结合,可上可下,可悲可喜。上可通神明,下可通百姓,这才是完美的人格。

以敬酒进入和乐之境,以还泪进入悲哀之境。解得众人之泪,始得解世态之味。《红楼梦》第一回:“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脂砚斋批曰:“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是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余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甲戌本)作者之泪尽,读者尽其泪为理解之前提。泪成之作召唤读者,以泪读带泪之作,以泪解泪中之味,此为“解味说”之精髓。诚然,无视人与物的苦难,我们仅仅用理智去认知这个世界即可。如欲真心认识人自身、人类、万物,我们不能想当然地把自己从苦难中拔出,而必须在苦难的现实中与苦难者照面。带着泪水品味世界或许是理解苦难最比较妥当的方式!

明人倡“情善”说,主张以“情”为“尊”,以“情”在世,以“情”玩味。曹雪芹进而将“情”实在化为“泪”,将玩味主体“情人”充实、推进为“泪人”,以此作为“解味”之主体,从而丰富发展了宋代以来的“玩味”说。“解味”既是一种解读经典的方法,也是一种接人待物的方式,更重要的是,“解味”首先是一种在世的态度与姿态。“解味”者是一往深情的痴者,是不争为世所用的愚顽,但首先是充满慈悲的有泪人。有泪即有知、有情、有意。有泪之人皆善感之人,感而应,遂可通神通灵通人通物。

质言之,通过酒与泪而达到一体。一体而分,体中各部分有差别,但相互配合,共成一体,其情虽异而可通,此为“体同”。 严格意义上的“同情”为“体同”。“敬酒”与“还泪”无疑是日常生活世界中通达同情的最好方式。同情的实质是通融一体,愿意同情者彼此尊重,也乐于结成命运共同体。“敬酒”与“还泪”之结合指向天(神)、地、人、物息息相通,和谐共在的温情世界。这是古典时代的理想,对于弥合当代人与天地万物的对立也具有理论意义。

参考文献:

[1] 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 贡华南.节制的根源——中国传统哲学的视角[J].社会科学,2010(8):90-96+190.

[3] 贡华南.论酒的精神——从中国思想史出发[J].江海学刊,2018(3):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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