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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名

2017-12-29一心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12期
关键词:佛珠小琴乳名

一心

自从母亲中风瘫痪后,这一年,我常常做同一种梦。

梦到母亲腿脚便利地走过来,笑吟吟地唤着我的乳名。往往是在最高兴的时候醒过来,我才发现是个梦,又沮丧又懊恼,恨不得再回到梦里去。有时醒来是半夜,睡意全无,想着母亲的现状,心渐渐往下沉,沉入墨一样浓的夜色里。

回想自己半生不知做过多少梦,记不真切了。唯记得小时候,有几次做噩梦,紧张地大喊大哭。朦胧中不知谁在轻轻地推我,耳畔也有人一声一声唤我的乳名,急促而低沉。我恍恍惚惚的,却知道那是母亲,很快平静下来,所有的惊慌和恐惧风一般散去。然后转个身,又安然睡着了。

那时,住在青藏高原一个叫鱼卡的矿区,门前有广阔无垠的戈壁滩,是孩子们撒欢儿的乐园。我们不知疲倦地在那儿疯玩,跳皮筋,扔沙包,推铁环,追野骆驼……

黄昏来临时,银色的戈壁滩上涂满了绯红的晚霞,家属院就会传来大人们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那些声音或长或短,或高或低,或粗或细,像无数个探声仪,伸向四面八方。在这混杂着各种方言的声流里,每个孩子都能轻易地认领自己的乳名,然后大声回应着往家跑。

母親的声音也常常掺杂在其中,她是四川人,大嗓门,唤我时前一个字短促清亮,后一个字的尾音粗重而绵长:“小琴——,小琴——”时隔多年,在记忆中那片美丽的晚霞里,母亲呼唤我的乳名的声音,依然清晰地响彻在整个童年的上空。

后来,我离家越来越远,在千里之外,偶然读到意大利诗人但丁的一句话:“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我不禁鼻子一酸,泪眼婆娑了。

四十多年,我的乳名不知被母亲叫过多少次。一直以为,只要她活着,那熟悉的声音就不会离开我。不曾想到,一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我在高原照顾生病的婆婆,忽然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撕裂般低哑的哭叫声。我正诧异,父亲接过电话说,那是你妈的声音,她病情加重,今天左边身体已经不能动,也不能讲话了。她急得哭,想跟你说话,可是……父亲的嗓子哽咽了。

我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只有那凄绝怪异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地回旋。片刻,麻木后的疼痛感袭来,刀刃一样锋利地划着我的心。我无力地靠在门上,泪如雨下。

我的阿妈——善良的婆婆,也知晓了这件事。她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一天吃不了多少东西,身体极度虚弱。有时躺着,有时倚靠在窗边坐着,右手慢慢儿地捻着佛珠,嘴里轻轻地念着经文。

我心事重重地忙着家务,稍有空闲,阿妈就侧过脸,小声唤我的乳名。我便坐到窗边,陪她聊天。阿妈沐浴在高原饱满的阳光里,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温暖的笑,佛一样安详。她慈怜地看着我说:“小琴,回去吧,你妈妈遇到了大难处,我知道你扯心得很。”我心头一颤,眼眶濡湿了,却竭力挤出一丝微笑说:“阿妈,家里人都在,回去也没什么用,我就在这儿陪您过年。”

“还是回去吧,我这老骨头能熬,莫关系!”她语气缓慢而微弱,却透着不容争辩的坚定。

接连几天,阿妈总是催我回去,看她身体状况略有好转,我终于答应了。走的那天,她撑着身子,努力站起来,抓着我的手,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我揽着单薄瘦小的阿妈,两人抱头痛哭,如同生离死别。

几个月后,阿妈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把她的佛珠留下来,挂在墙上。每每看到它,就想起了我的阿妈,捻着佛珠,倚坐在窗边安暖的阳光里,轻唤着我的乳名。

两个先后走进我生命的母亲,曾同样深情地呼唤着我的乳名。蓦然惊觉,人世间最动听的名称,是乳名。

责任编辑:曹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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