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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的“上上签”:浸入时光的深情

2017-12-29雷晶晶

醒狮国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黄宾虹

雷晶晶

生于杭州,逝于杭州,成于杭州;他循古人气息与造化天机独成一体,一辈子活得足够“好”。

有底气,有骨气,有生气;他活出最中国的文化精神。

(1)

清同治四年正月初一,浙江金华布商黄定华喜得贵子,起名“元吉”。巧啦,这名字“犯冲”十世祖,以致后来连考试都差点参加不了。

祖上是书香门第,老爸素有吟诗作画的习惯。元吉熟读四书五经,六岁临摹古山水册,十一岁模仿篆刻……邻居倪易甫是当地有名的书画家,元吉向他讨教。倪说:学画不易,咱做画家,不要做画匠;又说:画当如字法,笔笔宜分明。这“鸡汤儿”一口闷,就当日后创作的“粮食”。据说倪先生有趣,作画先将宣纸钉在墙上,瞅三天才挪至画案一气呵成。元吉跟着学,墙够不到,把纸铺案上,有模有样地“构想”。

十三岁的元吉跟父亲回歙县应童子试,结果县试刷下来了。面对人生第一道坎儿,不难过才怪。不过小孩子贪玩,也善于发现,族人家漂亮的金石书画,沿途黄山俊美的风景都不错哦。当他再度“读书仕进”,立马埋头苦读,第二年再应院试名列高等。又过两年,他考取金华的丽正、长山两书院,还获得一笔丰厚的奖学金,学画的热情随之高涨。用现在的话说,这孩子整一个行行通的“学霸”。应考时,他已改名“黄宾虹”——潭渡村有座滨虹亭,他对祖籍地的念想挥之不掉。

1889年,家道中落,二十六岁的黄宾虹举家迁回歙县。甲午战败,清政府签订《马关条约》,康有为、梁启超等联名上书请求变法。消息传来,年轻的心瞬间燃了!他抓紧致信一封表达支持。第二年谭嗣同南下招兵买马,他又托人求见一面。

盛夏炎炎,狹小的酒馆,太多话倾泻而出。讲半天了,谭嗣同沉思着一声不吭。黄宾虹很不安:讲错了吗?此时,谭嗣同忽地起身振臂:不变法无以立天下!然后,关于教育、文化之种种,俩人聊得高兴,直呼“相见恨晚”。这之后,黄宾虹又联合当地的爱国志士忙活开来:设教场,召乡民,击剑,练武……打着“强身健体”的旗号,他向着变法主义而奋斗。正闹得红红火火时,“戊戌六君子”被杀,黄宾虹大哭一场。

作为近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黄宾虹志存高远,时刻把民族安危扛在肩上。这是他的政治理想,更是其骨子里崇高而美好的人格倾向。变革失败后,他将执着的信念转化成绘画上绵延不绝的行动力。

(2)

很快,“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的革命斗争风起云涌。这次黄宾虹又没忍住,他在自家后院私铸钱币筹集革命经费,被告发后逃往上海。繁华的上海城日新月异,黄宾虹鼓励妻子宋若婴学习绘画;后来包括傅雷表姐顾飞在内的弟子们成立女子画会,也在新思潮指导下发扬中式绘画艺术。有次顾飞临摹了一幅黄宾虹的四尺山水中堂,黄宾虹只看一眼便中肯地提出建议:以后多临摹古人的东西吧;光像了我,将来会弄丢自己的。在他看来,中华艺术绚烂无比,自己也不过行进中的“学徒”罢了。

1910年,黄宾虹参加中国书画研究会,后来加入西泠印社。当时流行把“金石之气”融入绘画,连社长吴昌硕都极力推崇。要说黄宾虹有篆刻的底子,“随乡入俗”还不小菜一碟?可他偏不:直接以金石入画多少偏于形式,少了血性的精气神。他更倾向于一条“艺术变法”之旅:必须有实验和总结,有沉淀与升腾。

“临习”是绘画的必经阶段,“墨守成规”乃是大忌。黄宾虹有自己的“招数”:作画时上下一起来,左右同开工,直到最后才能看出画了什么,这是“胸中有天地”。边画,边总结,由黄宾虹撰写的《古画微》从文人画角度阐述中国画发展史,立意水到渠成;《新画训》更了不起:按说他不懂外文,却用咱老祖宗的文言文审视西方美术史,以此调整中国画取向,这是真正的“博学”。

在上海待久了,他想出去走走。听说历代画史上好多画家乃入川成就“名堂”,他决定去四川看看。黄宾虹画了只有自己能瞅懂的“地图”,循迹到达成都青城山,刚好飘过来一阵雨。山咄咄逼人,雨磅礴壮丽……青城坐雨,雨洗乾坤,分明是上天的恩赐。“师法自然”不就如此吗?

一年以后回家途中,黄宾虹突发奇想去奉节瞧瞧杜甫的“石上藤萝月”。停舟这晚,他拿出写生本摸索着画起周围山水。第二天,太阳出来啦,再看这幅画稿:月移壁,实中虚,虚中实,妙哉!山是静的,月是动的,山不见明暗对比而被月光扮出不同表情,“知白守黑”的画理顿悟而出。

就这样,任三十年时局变幻,黄宾虹以一介“学人”的“变革”热情专心于绘事,灵动且扎实,冷静且自信地做着自己。

(3)

1937年,黄宾虹应邀鉴定故宫南迁古画,不料赶上“七七”事变,全家困居在北京。屋子小得转不开身,下雨漏一地水,常常吃了上顿找不着下顿。幸好有个德州的卖米人每隔十天半月送给他几公斤大米,真真解了燃眉之急。可劳动群众也不容易,米哪能白吃?黄宾虹付不起钱,每次奉上一幅精心绘制的画作。

当时的北京文物研究会打算向日伪政府推举黄宾虹出任美术馆馆长。黄宾虹跟夫人讲:当年筹安会派谢莲荪找我投奔袁世凯,说什么“待遇从优”我不去;如今他们的招式臭味相投!“助纣为虐”岂是君子所为?黄宾虹挥笔画幅梅花:烟云富贵,铁石心肠。耐此岁寒,以扬国光。

八十岁寿辰,黄宾虹本打算吃碗寿面,喝杯寿酒——他生性内敛,低调着呢。可朋友们、弟子们争相祝寿,无意中连海外友人也惊动了。日本人又趁机动起歪心思,专程为他摆下寿宴,看你来不?没想到黄宾虹再次果断拒绝。他在屋子前面种了一丛瘦竹,刻了一方“竹北移”的印章,以此表达自己不可撼动的民族气节。

这期间,黄宾虹的文字书画多用“予向”署名。他给亲朋好友写信,除了让大家帮忙在各地售卖山水画,总是另外送上一两张花卉图作酬劳。这些“赠品”上一律署有“予向”的字样。有人说这名字表明他不屈于日本人的立场,其实老先生亦期待把花一样的“小确幸”与众人共享吧。

黄宾虹每周二去国画研究所代课,有名学生建议他拿些画出去换钱。黄宾虹说:我的画比较“苦涩”,不好卖的。但这名学生还是坚持拿了几张,最后卖得三个大洋。银子拿回来,黄宾虹不收:去买几双鞋子,你刚进巷子,我就看到你的鞋破了。学校派一位姓金的工人师傅照顾他的起居,黄宾虹过意不去,特意送画表示感谢。金师傅实诚,话也直,连连摆手:不要,我又看不懂!黄宾虹笑笑,又一次把画塞过去:师傅收起来吧,以后会有用处。其实黄宾虹的画须在北京“雄宝斋”、上海“朵云轩”的书画店里才能卖出好价格,只是那会儿很多人不知道罢了。

黄宾虹的画笔法自由不羁,更因追寻“浑厚华滋”的“民族性”而现出“墨黑一片”。国画大师梅默生曾说,黄宾虹的绘画“不像当下满街走的靓女打扮入时,也不像张大千和吴湖帆的绘画那样靓丽”,像极了主人的性格——对欣赏者本身的境界提了要求。

(4)

抗战胜利,黄宾虹心里乐开了花。强大的浩然之气积聚在心头,好比一种发泄,一份崛起,他提笔运墨,码足力气没日没夜地画。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他说自己“无异脱阶下之囚”,翻身把歌唱,喜悦“难用笔墨形容”。

1948年,85岁的黄宾虹接受杭州国立艺专邀请,终于回到久违的出生地浙江。90岁时,黄宾虹因患白内障视力急剧下降,读书和写作得借助放大镜进行,居然还能画画——奇怪吗?他以八十年的笔墨基础,不以目视,随心而画;山水牢牢长在心里。因为看不清楚,他画得很浓、很黑;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那笔变成一只秃笔,多年揣磨的金石味道迸射而出。这是中国山水画的圆满,也是一种生命的奇观。

1955年3月25日凌晨,92岁的黄宾虹在杭州第一人民医院病逝。两天后的公祭大会上,宋若婴宣布他的遗嘱:将生前书画成品、手稿以及收藏的全部文物共万余件献给国家!无奈“曲高和寡”,居然找不到接收单位。直到一位爱好艺术的领导人过问后,当时浙江博物馆勉强接收,然而包裹没打开就弃置于角落。

2005年,浙江博物馆举办黄宾虹大型展览系列活动。他留下作品无数,但好多没有落款,甚至题字也免了,只盖了一方浙江博物馆的收藏印。活着时不做艺术的终结者,这是黄宾虹的性格。黄宾虹懂易经,在世时曾预言“五十年后人们会看好我的画”,从1955年到2005年,恰巧半个世纪——冥冥中他似乎把控着自己的人生。

……

呸!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

呸!有谁催我?三更燈火五更鸡。

勤勉与智慧,要强与自强,善意与禅意……黄宾虹的一生熠熠生辉。

——如今在时光里回望大师,纵然漫长,仍是“上上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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