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动物园杀死动物才是正经事儿

2017-12-29

智族GQ 2017年3期

去年1月的一个下午,距离哥本哈根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射杀一头健康的年轻长颈鹿并进行公开解剖,然后把遗骸喂狮子已经过去了两年。现在另一家丹麦动物园也准备来一次公开解剖。莱尔克·斯通格·达尔和马伦·耶普森是生物学专业的学生,两人都二十出头,在丹麦第三大城市欧登塞的这家动物园担任兼职导游,此刻她俩坐在动物园教育功能室的一张桌子旁。四周是各种头骨和兽皮,还有装有活蛇和蟑螂的箱子。果蝇飞旋,蟋蟀鸣叫。这里是动物园接待学生团的地方,也招待丹麦企业在这里进行团队建设,以及解剖啮齿类动物。

根据计划,达尔和耶普森将于次日上午,在一群携家带口的观众面前解剖一头年轻的狮子。这头狮子一年前接受了安乐死,之后就一直存放在一个冰柜里,此刻正在化冻。它之前被认定属于超出动物园正常需求的富余动物。2014年,哥本哈根一头名叫马里乌斯的长颈鹿也遭类似判决。它的死亡曾经在社交媒体上引发轰动,在国际动物园界引起恐慌。虽然为了控制数量而对动物施以安乐死是动物园的惯常做法,但其他地方都是不声不响地做。在丹麦,这却被视作一个难得的教育机会,而且残骸还要拿去喂其他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对于这起事件,当时有一个新闻标题是:《长颈鹿在哥本哈根遇害,动物园的黑暗宰杀大揭秘》。

接到这次解剖任务的两位女生兴奋极了口不过,在此之前她们还从未解剖过比实验室白鼠更大的哺乳动物。所以她们开了。一个会——带着咖啡、参考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图像投影到墙壁上。她们打开之前欧登塞动物园解剖狮子的You,Tube视频。

“除了大小,(狮子)跟老鼠真没有什么不同,”耶普森说。

“多切几刀而已,”达尔说。

她们担心狮子可能在明早之前无法完全解冻。一个经过房间的同事向她们保证,狮子的胸骨“比冰箱刚拿出来的冰淇淋还要好切”。

视频显示了一个户外场景。两名动物园的工作人员站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子上躺着死去的狮子,它的腿伸向空中。有数百人坐在阶梯座椅上观看,前排还坐着一些小朋友,他们都穿着冬天的衣服。其中一个工作人员用幼儿园老师的语气,问孩子们想看什么。一个孩子叫出来,“肝脏!”

达尔和耶普森边看视频,边写明日要做的事隋。首先她们需要介绍一下何为富余动物和保育:丹麦人注意保持物种的遗传多样性,数量控制有助于保持多样性。接下来她们就要对狮子动刀子了,从尾巴到脑袋。“肠子——往上开还会遇到什么?”耶普森举着—支铅笔问道。

“我们应该把肾拿出来,还有肝脏。”

“还有脾脏,”耶普森听起来有点勉强,好像这个器官根本就不重要,不应该出现在这次解剖中。

“切断喉头,”达尔说,然后总结最后的步骤。“吹肺。取出舌头。切下脑袋。”

“如果孩子们要求(我们挖眼睛),我们要把眼睛挖出来吗?”耶普森说。

达尔和耶普森决定去看看狮子。外面很冷,天几乎全黑。我们来到一个类似农场的地方,那里有各种储藏室和工作间。在两天前,我看到狮子放在一个步入式的冰柜里,同时放在一起的还有一盘盘的老鼠、一头林羚,角落里还立着长颈鹿的一条腿。这头狮子死的时候九个月大,因为地心引力、没有血色的缘故,它看上去变小了,而且它的皮毛有着婴儿般的苍白,几乎像是一只剪过毛的绵羊。叉车载着它穿过了院子。

现在,在一个光秃秃的小房间里,它躺在水泥地上的一块运货板上,这里是为动物园的食肉动物准备硬物的地方。隔壁的房间塞满了一些马的遗骸。这家动物园对公众捐赠的动物实施了安乐死。狮子的舌头耷拉在嘴巴外面,在地上留下了几滴黏稠的血液。

耶普森用两只手轻轻地按压它身体的一侧,像是一个在选购沙发的顾客。

“哦,我的天,”她说。几乎按不下去。

她把一台热风机往前挪了挪,但又担心把肉给烤熟了。

“别担心,只要我们不花上一个小时才切到心脏就行。”她安慰自己道。

2014年,就在那头叫马里乌斯的长颈鹿在哥本哈根遭击毙后不久,一名英国的动物园专家与哥本哈根动物园的科学总监本特·霍尔斯特做了一次对话,后者也是该动物园在安乐死和解剖政策方面的积极代言人。那名英国人不久前回忆道,他一上来就问霍尔斯特:“你他妈的究竟在想什么?”

全世界动物园园长一直有一个义务,那就是要向公众解释:动物园为什么应该存在。展示动物,却又不允许它们做在野外环境下会做的绝大多数事情,比如繁殖、狩猎和自由活动,对于这种怪现象以及不人道之举,一直存在种种讨论和辩白,甚至在公众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的时候;马里乌斯之死以及辛辛那提动物园一只名叫哈兰贝(Harambe)的大猩猩遭射杀,更是引起大家对这个问题的关注。2016年5月,哈兰贝把一名爬进它围栏里的三岁男童抓住后,遭到射杀。

在现代社会,动物园爱好人士往往会提到动物园的四项成就:教育、保育、科研,以及让人们走出家门不要老宅在家里所产生的社会经济效益。这几条往往用一言以蔽之——“据说”动物园使得人们会更加珍惜野生动物,因此改善了濒危物种的生存前景。

现代动物园希望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庇护和同情的故事。因此,一群面无笑容的孩子在一旁围观长颈鹿肢解——则让人联想到一个反叙述,并带有导致公关危机的风险。长颈鹿很让人喜欢——部分原因是它们对于身高优势似乎秉持谦虚的态度——国际动物园界不可能无视哥本哈根动物园的叛徒之举。在马里乌斯死后,霍尔斯特,一個严肃持重、六十多岁的白发男子,经常出现在电视上,镇定自若地谈论着动物园的教育、保育和科学研究。

去年年初,在我参观哥本哈根动物园时,看到地上摆放着炭盆,孩子们相互挑战,把手指放在火里。这家动物园小巧得很,狮子与骆驼住在一起,就跟图画书里的一样。从霍尔斯特的办公室可以看到一条鹅卵石小巷,那里就是动物园进行户外解剖的地方。他的举止以一种让人联想到青春期的方式兼具拘谨与确信:有时候,当他反驳批评者的时候,会脸色微红,浅浅一笑。

2012年,霍尔斯特成为丹麦动物伦理委员会的主席,该委员会就克隆、兽交和仪式屠杀等问题向政府提出建议(该委员会最近以残忍为理由,建议丹麦禁止捕捉后再放生的钓鱼方式)。但在马里乌斯死之前,霍尔斯特并不是一个公众人物。今天,他有一个电子邮件文件夹,专门保存收到的死亡威胁。在办公室外面的窗台上,放着一个泡沫奖座,那是他在2014年被丹麦《政治报》的读者票选为哥本哈根“年度人物”后收到的。该报称赞霍尔斯特“冷静、科学的声音”,并引用了一句他曾说过的话:“丹麦的每个学童都曾在农场看过农夫切掉鸡脑袋的全过程。在这个国家,我们知道有时杀死动物是必须的。”

霍尔斯特把奖座递给我,说,“丑死了!”他补充说,他的孩子们倒是很喜欢这个奖座。他说,马里乌斯事件“开始的时候我们被骂惨了,后来好多了。”

我们走到外面,来到一个味道特别大的长颈鹿馆。2012年2月,正是在这里,一头雄性长颈鹿出生在这个由七头长颈鹿组成的群体。根据动物园政策,这头长颈鹿没有公开的名字。一个动物园动物可以是一个城市的共享宠物,也可以是一个准农业团队成员,其工作就是被观赏以及进行繁殖,或许年纪轻轻就要死去。究竟居于何种地位,部分取决于其所在机构的看法。相较于大多数动物园,哥本哈根动物园就是要把几乎每一个动物园动物都归入第二类,以避免霍尔斯特所谓的自然界的“迪斯尼化”。霍尔斯特说,当动物园动物被拟人化,它们就成为了“我们世界中的小丑”。他曾经形容柏林动物园那头受人溺爱的北极熊克努特2011年死的时候,胖得就像“长了四条腿的水桶”。自己也养狗的霍尔斯特继续说道:“着迷动物沒问题一我们作为饲养者,又何尝不是如此。但你也不得不现实一些。这不是童话故事,只有童话里才没有死亡。”

虽然长颈鹿没有公开的名字,但在涉及饮食或健康时,动物园的管理员还是需要—个方便的识别符号。他们开始叫它马里乌斯。在樊笼中,长颈鹿可以存活25年。马里乌斯的不幸之处在于它是雄性。雄性长颈鹿一旦到了一两岁,若是跟雌性长颈鹿共享一个空间,就会互相打斗。一些动物园只保留雄性群体,但典型的圈养长颈鹿群体是由几头雌鹿和一头成年雄鹿组成。许多其他动物也是这样,包括大象。因此,对雄性的总体需求低雌性。马里乌斯出生于欧洲的长颈鹿最为充裕的时候。

如果把父母隔离,或者采取避孕措施,本来是不会有马里乌斯的。这是美国动物园喜欢采取的做法。但哥本哈根动物园坚持一种“繁殖再剔除”的做法。欧洲许多动物园也都采用这种做法,这种政策是出于这样的考虑:避孕带来医疗风险、动物如果不繁殖就可能会变得不育,而且由于动物园已经剥夺了动物的许多自然行为,怎么还能剥夺他们交配和生育的权利呢?“为什么要把这个剥夺?”霍尔斯特问我。动物园将在必要时对其后代施行安乐死,而且最好是动物在野外状态下离开家庭的典型年龄时做这件事(野生动物本身也可能在这个阶段被自然界淘汰)。哥本哈根动物园每年剔除20到30只动物。通常是山羊、羚羊和驯鹿,但也会剔除狮子、老虎、斑马和熊。

霍尔斯特说,动物园中有可能继续存活,几十年的,将是那些努力保证其圈养动物在遗传和族群结构上能满足数代生存需要的动物园。他说,这就需要杀死一些动物。“如果有些动物园只想逃避,或不想搞现代化,它们很可能会面临倒闭的结局。”

动物园专业人士广泛推行的基本主张是,在一个无法再接受围捕野生长颈鹿的时代,在动物园里保持具有持续性的群体不仅仅是一种商业需要,也是一项保育成就,或者至少是科学热情的一个标志。戴维·汉考克斯是一名动物园顾问,曾经是西雅图伍德兰帕克动物园,的主管,不久前,他批驳这个理念是“保育迷思”,“如果你最终是为了拯救物种,那你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

此外,大多数圈养的濒危动物群体永远不可能在世界剩余的自然栖息地中发挥保育作用。动物园官员经常谈及阿拉伯大羚羊,它曾经在野外绝迹,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重新引进圈养的大羚羊,现在野生数量达到了1000头。但这种方案非常罕见:它们代价非常高,需要一个具可行性的自然栖息地,而栖息地的丧失正是导致物种濒危的主要原因。

全球长颈鹿的数量在过去30年中下降了近40%,国际自然保护联盟最近宣布这种动物属于灭绝的“易危”级别。汉考克:斯说,“我认为圈养长颈鹿并不能补充野生长颈鹿的数量。”

所以,人们可以建立一个更好的保育方舟,但它可能永远只能漂在海上。纽约大学环境研究和哲学教授戴尔·贾米森写了一些对动物园持怀疑态度的文立,他对我说:“如果我是一个硅谷亿万富翁,在快死的时候把自己冷冻起来,那我不死的概率!

是不是比我不这样做要更大一些?是的,可能性是更大,但是你们真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

然而,动物园行业中的许多人认为,他们在保护濒危物种方面发挥着作用。据最近从布朗克斯动物园转到圣路易斯动物园的哺乳动物学家戴维·鲍威尔说,繁殖计划是保育工具,因为它们有助于“筹款、教育——以及带来启发”。这个观点假设的是,如果没有那些笼子,为了筹款的糕点义卖和纪录片是不可能取得相同效果的。而有关动物园教育功能的说法,贾米森给我的说法是“摸一摸动物就能把人变成环保主义者简直无异于白日梦”。世界动物园和水族馆协会最近做了一项全球调查,看看动物园对于公众对生物多样性的了解有多大的影响:它的报告包括一些支持“白日梦”论点的数据,但也对一些调查结果避而不谈,比如访问动物园使得承诺会对栖息地的保护和创建采取行动的人数减少了17%,以实际行动对抗污染和气候变化的人数则下降了9%。

但你很难质疑霍尔斯特,是因为只要有动物园,剔除就有助于保持圈养种群基因的稳定。在欧洲动物园和水族馆协会,有一个职位叫“物种协调员”。正如霍尔斯特描述的那样,他们有权力说:“这只必须与那只交配,这个幼崽必须移动到那家动物园去。”当马里乌斯出生时,它的命运实际上被掌握在了欧洲动物园和水族馆协会的长颈鹿协调员豪尔赫杰布拉姆手中。当马里乌斯大约一岁时,杰布拉姆通知哥本哈根,这头长颈鹿已不具备遗传必要性了。

在这个时候,哥本哈根动物园本可以为马里乌斯在其他地方找到新家。“我们本来是可以给它找个地方,”霍尔斯特疲惫地说道——也许在中国吧。“但是,每次出现一只剩余的动物,我们不可能满世界地给它找下家。因为这种事情总在发生。每天都在发生!”

欧洲动物园和水族馆协会估计其成员每年剔除3000到5000只动物。根据哥本哈根动物园的数据,在马里乌斯出生前5年,有6头雄性长颈鹿在丹麦其他动物园被悄悄杀死,但这并没有引起媒体和公众的半点儿声音。

到2014年年初,马里乌斯已经长到了3.6米(成年雄性可以达到6米)。他的父亲经常把他往围墙和树木上推,伤痕给他的脖子上留下一块块疤痕。动物园决定在2月7日,也就是一个星期五对马里乌斯执行安乐死。

在剔除计划前两天,有人用电子邮件给丹麦小报《号外报》放消息,而且邮件中使用了“马里乌斯”这个公众不可能知道的名字动物园推断有游客偷听到饲养员的对话;没有证据表明是工作人员写的那封电子邮件)。该报记者米克尔·塞林采访了霍尔斯特,后者指出,如果把马里乌斯释放到野外,他可能“两天后就会被射杀或碾死。”霍尔斯特还告诉塞林,马里乌斯的尸体解剖本来是一个私下的活动,现在将在公众面前进行。大多数动物园的哺乳动物都会做尸体解剖,偶尔也会向游客开放(20年前,丹麦的欧登塞动物园已经开始进行公开尸体解剖)。由于人手原因,周五进行公共尸检不可能,所以马里乌斯的死期推迟到了礼拜天。

坦率地说,这家动物园的政策并不要求必须做公开解剖。但是,正如马斯贝特尔森所说的,动物园的高层已经做出决定,“我们不会任由被胁迫”。即便动物园并不想制造一个国际新闻头条,它还是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它通过展示自己对于杀死一頭长颈鹿是啊等淡定,来捍卫自己杀死一头长颈鹿的权力。星期三下午,《号外报》发表了一篇心平气和的报道,配上了马里乌斯的大照片。霍尔斯特说,“在过去,从未有人对此大惊小怪。”他又补充说,“但这头长颈鹿的确是个大块头,还长得很好看,尤其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

几天后,这件事只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流传。但很快此事引来了伦敦独立报、BBC,然后是世界其他地方媒体的报道。哥本哈根商学院的博士研究员克里斯·齐默尔曼一直在研究国际上对这头长颈鹿死亡的反应,据他统计,在《号外报》的文章发表后的一周里,共有23万条跟马里乌斯相关的英文和丹麦文推文。

霍尔斯特告诉我,他和其他动物园管理层在报道的第一天收到了四万封电子邮件,包括数十个死亡威胁。直到星期天上午,“人们认为他们可以拯救长颈鹿,”霍尔斯特说。“仿佛我们会受到影响似的——仿佛我们会说,‘哦!好,那我们就不杀他了。’”除此之外还出现了一些请愿活动,在其中一封请愿书上,有一个签名者写道,“我热爱动物,这些人应该被暴打一顿”。

媒体报道了为给马里乌斯找到新家的最后种种努力。哥本哈根动物园拒绝或忽视了这些帮助,这令许多人感到惊讶,他们认为展览活物的机构都会被一个关于救援和拯救的叙述所打动。瑞典弗勒瑟一家动物园正好没有长颈鹿,它的所有者奥克·内特斯特伦愿意接受马里乌斯,却遭到了拒绝。不久前,在说到哥本哈根动物园时,他表示,“他们想向世界表明,我们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之后霍尔斯特还接到了来自洛杉矶一个丹麦人的电话。据霍尔斯特表示,来电方叫克劳斯·耶尔姆巴克,提出给动物园100万美元用于拯救马里乌斯。霍尔斯特回忆自己当时说:“不行。就算你给我500万美元,我也不会接受。”据霍尔斯特说,这个人生气了,说:“我好心帮你,挽救那头长颈鹿,我会给你一大笔资金,你怎么敢不接受?你是个无赖,你这个杀手。”

当我打电话给耶尔姆巴克时,他描述自己作为美国娱乐圈“最有影响力的名人经纪人”,“非常谦卑”(他有时帮助组织有名人参加的派对)。“我可以马上和布兰妮和莎朗·斯通一起搞一个筹款派对——当然我可以救那头长颈鹿!”他声称,是一个亿万富翁(他不愿说出此人的名字)让他打的那通电话。他形容与霍尔斯特的通话“就像和一个变态在说话”。

1903年,一头大象在柏林动物园被施以安乐死。在当时,这已是最文明的方法了。现代动物园有时会用飞镖麻醉一只注定要死亡的动物,然后注射大剂量的巴比妥类药物;欧登塞动物园就是用这个办法对那头年幼的狮子实施了安乐死。但是一头遭到麻醉的长颈鹿在跌倒的过程中可能会受重伤,而且被化学物质杀死的动物就不能成为其他动物的食物。2014年2月9日,在哥本哈根动物园开门之前,一名动物园管理员让马里乌斯进入长颈鹿馆旁边的院子。饲养员用一片黑麦面包把长颈鹿吸引到马斯·贝特尔森拿着温切斯特步枪等着他的地方。马里乌斯俯下身来吃面包,然后站起来,贝特尔森一枪爆头,马里乌斯当场死亡(他的一个同事在斯堪的纳维亚兽医会议上播放了拍摄的视频)。

动物园十点开门。门外有几个抗议者。在霍尔斯特办公室下面的胡同里,贝特尔森领导了解剖。动物园游客,包括儿童,和马里乌斯的遗体之间没有任何围栏。三个小时后,尸检结束。他把肉分给了狮子。“算是给他们加餐了,狮子们平时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肉。”

狮子吃长颈鹿肉的照片,奠定了之后事情发展的调子。俄罗斯自然资源和生态部部长谢尔盖·东斯科伊在网上写道,杀戮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是不人道和可怕的行为”。《洛杉矶时报》的一篇社论认为,哥本哈根打破了禁止杀害动物园动物的“不成文规矩”。

马里乌斯死亡几个小时后,英国4频道的新闻节目主持人马特·弗赖以失望、指责的语调对霍尔斯特进行了采访。“整个事情太残酷了!”弗赖哭了,并补充说,观看尸体解剖的丹麦孩子们“显然吓坏了”。HBO的约翰·奥利弗后来从欧登塞动物园一次动物尸体解剖的图片中看到孩子们捏着鼻子的照片,也得出了类似的推论。这样的评论似乎在暗示,丹麦的小孩受到惊吓的时候,不会哭,不会藏起来,不会跑。

弗赖问霍尔斯特,“如果你允许学生——其中一些还是非常年幼的孩子——观看肢解死去的长颈鹿,为什么不邀请他们看看杀戮的过程?”霍尔斯特回答说:“看杀的过程没有教育意义。”他表示,“学童实际上可以通过观看尸体解剖学到很多东西。”他继续说道,“看看长脖子……看到大心脏。为什么它会有一个大的心脏?”他说,孩子们“问了很多问题,我们的兽医也回答了很多问题”。在问到关于将长颈鹿的尸体喂狮子的问题时,霍尔斯特说,“我们试图向公众展示动物是什么,动物的奇迹是什么,在其所有方面……野外的狮子是吃肉的,肉来自其他动物,比如长颈鹿。”

《政治报》宣布霍尔斯特当选“年度人物”的公告指出,丹麦人“不应该把世界变成一个‘从来不会有角色死掉’的迪斯尼”,丹麦人对待动物向来有实用主义的传统。丹麦最大的杀猪场面向公众开放,每天有150名游客参观。丹麦2015年提交角逐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电影《男人与鸡》,内容涉及杂交和兽交,根据该片导演安诺斯·托马斯·延森的说法,相较起其他国家观众的反应,这部片子在丹麦国内“更多地被视为喜剧”。

哥本哈根大学的电影史学家卡斯帕·曲比约强调,丹麦人“围绕性、死亡和可能让人不适的身体结构采取更为开放的态度”。他指出,丹麦是世界上第一个将色情制品合法化的国家,那还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

当然也不是一边倒的讨伐,霍尔斯特也受到广泛的支持。商学院研究员克里斯·齐默尔曼列出了英语和丹麦语的媒体和社交媒体报道马里乌斯时,一百个最常用的词汇。暴力语言(“谋杀”、“执行”)在英语媒体中比在丹麦语媒体中更为常见,情感词汇(“健康”、“婴儿”、“美丽”)只出现在英语媒体中。丹麦最大的动物福利非营利组织支持动物园的这个决定,并对来自国外的反对声音感到遗憾。该国大多数政界人士也是这种态度。皮娅·柯丝高是丹麦人民党的共同创始人,马里乌斯死亡的时候她正好不在国内,但她在Facebook上发文批评动物园。据霍尔斯特回忆,“在国内她自己党的人说,‘请闭嘴吧,你又不在这里,终于有人在为丹麦做点什么了。’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个特别的丹麦观点——你应该护着它才对。”

丹麦人民党现在是议会中第二大党,向来倡导实用主义、拒绝政治正确。该党的动物福利发言人、来自农村地区的国会议员卡林娜·迪尤最近在她的办公室会见了我,并讨论了丹人党对保护丹麦文化的承诺。她把马里乌斯引发狂怒与城里人对农村生活的无知联系在一起。她告诉我,“在哥本哈根,人们认为鸡蛋来自商店,而不是鸡的屁股。”

马里乌斯死后两个半月,欧洲动物园和水族馆协会的动物园园长们聚集在法国西部的索米尔举行会议。关于哥本哈根事件的激烈争论占据了那个周末。虽然欧洲的动物园比美国的动物园更有可能剔除大型动物,但是许多人并不愿意承认。霍尔斯特记得有人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公开呢?你为什么不警告我们你在干什么?”

在索米尔的一个会议上,欧洲动物园和水族馆协会的传讯经理戴维·威廉-米切尔做了一个演讲:《错在哪儿,以及我们应该怎么办》,指出马里乌斯故事出现的一个原因是“媒体、消费者对于叙利亚和其他人类灾难已经产生了厌倦”。这个演讲还对约克郡野生动物园进行了谴责,认为它”绝对不应该与动物权益保护者的议程相勾结”,那些议程“与我们的成员和他们保护的物种的未来生存产生冲突”。欧洲动物园和水族馆协会的一些规则已經作出了改变,成员单位现在被要求,如果计划中的剔除可能会引发轩然大波,需要提前通知该组织。自从马里乌斯死亡以来,13头长颈鹿在欧洲动物园和水族馆协会的成员单位遭到宰杀。

狮子已经基本化冻,空气中有一股酸卷心菜的味道。莱尔克·斯通格·达尔和马伦·耶普森解剖了欧登塞动物园里的狮子。在观众中,有一对含着奶嘴的双胞胎,其中一个还戴着“Hello Kitty”的帽子。在一小时快结束的时候,耶普森放下切下的狮子头,说:“我们希望你们已经了解了狮子和你们自己。”现场爆发热烈的掌声。

随着人群的离开,十几个孩子围到了桌子旁。达尔的绒衫前沾了血。她指给一个男孩看,狮子的胃里面有一团团的马毛。那个孩子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第二天,一个四岁的女孩和她的父母也经历了类似的场景,这次解剖的是一只林羚。女孩大胆地要求看看切骨头,但看完后,她哭了起来。她是我看到的唯一一个表现出痛苦的孩子。其他的孩子则基本上看起来都很兴奋。

一个观察死狮的男孩问:“那棕色的是什么?”

“那是大便,”达尔说。

另一个男孩说,“真丢脸。”

达尔说:“对这头狮子来说并不丢脸,因为它已经死了。”

一名动物园的工人推着一个带滚轮的塑料垃圾桶在一旁等候。他问是不是可以清理那些“肉”了,他没有说狮子的尸体。他拉着狮子的尾巴,耶普森从另一头推,无头的身体滑进了垃圾桶。“我觉得自己像是殡仪馆的,”他说。

耶普森和达尔用水管冲洗着桌子。“齐活了!”达尔说着,摘下了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