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风吹过低矮的村庄
2017-12-29熊衍东
那个人从地平线上一路吭哧吭哧走过来。风把他的影子越吹越近。他敞开的棉衣,被荆棘划开的口子里,一丝丝纯白的棉花与天空纷纷扬扬的雪花开放出这个季节少有的暖意。肩上的一担煤,像一束火苗,在北风中燃烧。
那个人越走越近,走近低矮的村庄。
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是风吹开的,还是等待的、期待已久的那个人打开的,或者是挑煤的人,推开的?多少年过去了,记忆中的火炉,添上新煤之后,旺旺的炉火被芦梗壁中吹进来的风,吹得摇摆不定,把一壶冷水烧开,把一屋子寒冷驱退……
这是我的父亲!是江汉平原被岁月风霜吹皱的男人生存的写照。
他们为了生存,迎着四季的风,在平原的土地上刨食,赶着马车,从很远很远的山里,拖回一捆捆山柴,划着小木船,从芦荡深处,采摘一蓬蓬野菱角、野菖蒲。
更多的人,在平原风的吹拂下,躬耕在贫瘠的大地上。汗水滴开微薄的收成。一家老小,有一个安乐的窝,在平原风一股强似一股的呼号声中,能安然恬静地做一个梦,他们就满足了。
风中,有人定格成一尊雕像。
有人试图把一座孤坟刨开。
有人歇斯底里从村头喊到村尾。
有人从很远很远的远方,被风硬生生折断的手臂,在村口不停地晃荡……
这么多年,我尝试过各种流派各种风格的诗歌写作。朦胧诗,现代诗,后现代诗,乡土诗,口语诗,城市诗、意象派,象征派……越尝试,越摸索,越感觉力不从心。从农村走向城市,离开村庄越远,心悬得越高,诗里的意象越来越朦胧,与家乡的代沟越来越深。就像一股强劲的风,从平原的河谷、田野、村庄、小树林吹过来,被城市的高楼大厦挡住了,一扇板着铁面孔的城市大门,把我诗的灵感拒之门外。
当我猛然转身,朝家乡的方向吼一声,我的泪水就流出来。
我的沙眼经不住来自家乡的风吹。
我的诗离不开家乡低矮的村庄,村庄里低进一声一声叹息里的瓦房。
那个人继续在我的平原的诗行里行走。
他这次骑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兜起的风,把他骑行的路线,吹得歪歪斜斜,150多公里坎坎坷坷土路,被他用一个农民的坚韧和耐性,把低矮的村庄同省城连起来。
那个人,被平原风吹白了头发,在风中颤颤巍巍。
那个人的精神,在我的诗中始终昂首挺立!
那个人生存的空间,有好多小草,春夏绿了、青了,秋冬黄了、枯了,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候鸟去了,来了,一棵古老的槐树,在一场暴风雨中轰然倒下……
这是我家乡的地气!这是我诗的地气!
我的诗只有接地气,才一发不可收。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的诗是写给那个已经矮进时代深处村庄的;是写给我的不愿来城市享福、守着那些知冷知热的小动物、小植物、看淡放下心靜如水的父母的!
诗言志。我骨子里向往的那种原生态的农耕生活,是我的诗眼。
我摒弃无病呻吟。不屑为赋新诗强说愁。
从城市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嘈杂喧嚣浮躁中,我抽身出来,只要一踏进家乡低矮的村庄,总有一股温暖的风,迎接我,即使是冬天,在村头迎接我的北风,并不那么刺骨,沿着风的指点,我一定能找到我精神的归宿。
大量的新乡土诗,大量的写家乡,写村庄,写父亲、母亲、木匠、泥瓦匠、圆匠、傻子、疯子等最低层人的诗,写北风,南风,东风,西风的诗,从我的灵感中跑出来,我放养的这些精灵,只要在家乡,一定能像小蝌蚪,长成一只只为这片低矮的土地讴歌、呼唤、吟咏的青蛙!
风,一直在吹。
平原风吹过低矮的村庄之后,土地上长出的诗都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