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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加罗的三次婚礼

2017-12-29赋格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17年9期

同一出戏在一个月时间内连看三次,幸好是百看不厌的《费加罗的婚礼》。在欧洲小城,小剧场小制作,演出版本各不相同,常常有出人意料的看点——特别是在对两性心理的诠释上。

自诩为“OQ”(英美人所谓的“OperaQueen”),每次去欧洲总不忘在行李中放一件正装外套,看戏时用得着。最周折的一次欧游是从北京走陆路到延吉,飞海参崴,用半个月时间走完近万公里西伯利亚铁路全程,然后从莫斯科进入北极圈,折向圣彼得堡、赫尔辛基,渡海去塔林,再继续走陆路穿过拉脱维亚、立陶宛、波兰和斯洛伐克,沿多瑙河走水路抵达维也纳。看戏的外套是为莫斯科大剧院和圣彼得堡马林斯基剧院准备的,但两处都扑了空,倒是在赫尔辛基无心插柳买到演出票,是芬兰国家歌剧院新排的《费加罗的婚礼》,赶紧回旅馆更衣。

假如莫扎特也坐在观众席上,他可能会被舞台上的裸男吓到。伯爵夫人著名的亮相咏叹调《爱神啊,快来安慰我》竟然是在床上唱的,一边唱,一边搂着个一丝不挂的小情人。这一改动大幅度增加了伯爵夫人心理状态的复杂度,伯爵夫妇在肉体上的不忠可以说是半斤八两,打了平手,但两人对性爱的认识显然不同,伯爵被他那一点点可怜的欲望控制和折磨,又死死抓住身为男性贵族可怜的尊严,夫人则死死地想要抓住已经荡然无存的夫妻感情。男人女人都可笑可怜,特别是伯爵,虽然掌管一方领地,犹如小国君主,实际上根本无力掌控手下人事,统治趋于崩溃。他唯一的咏叹调(第三幕)精彩至极,唱出了这位“君主”自知受人愚弄又无法战胜性欲,眼睁睁看自己滑向小丑的无奈和挣扎。到了第四幕,他真的沦为小丑,丢尽男性尊严与贵族尊严,也只有这个时候,人性开始发射焰火,男女都丢掉他们那点可怜的小聪明小计较,达成和解。我发现赫尔辛基人听歌剧的兴致相当高,这次演出基本满座,开场前和幕间休息时买香槟的人排起长队。我庆幸买到一张位置很好的票,和舞台只隔着乐池,看得清女指挥的手势,还有她脑后不断抖动的马尾辫。

维也纳和莫斯科、圣彼得堡一样不在歌剧季。再次遇见歌剧,是在德国西北小城奥斯纳布吕克,竟然又是《费加罗的婚礼》。奥城这场唱功差些,乐队却很好,看来德国三线城市的乐团水平都不差。苏珊娜和伯爵夫人互换衣服测试男人的忠诚,让我想起《女人心》里两个男主角假扮土耳其人“换妻”的桥段。在爵府后花园里,费加罗听出“伯爵夫人”的声音是苏珊娜,放心大胆地扑上去抚弄她,这里有“制服诱惑”的意思,男人被勾起淫欲——安全,但又因越界而更刺激的淫欲,女人则陶醉于角色扮演,她成了男人的欲望对象,就有了反制他的“性权力”,身披伯爵夫人外衣又为她附加一层阶级的权力,权力即春药,两人即刻发生化学反应,他两手乱摸她的身体,她左右开弓扇他耳光!这样看来,《女人心》结尾却是反高潮了,乔装成土耳其人的未婚夫勾引未婚妻终于得手,撕下伪装,水性杨花的女人当场遭到羞辱又当场被男人原谅,好像也是大团圆,可味道总有点不对,我想这是因为女方一直被蒙在鼓里,没能像《费加罗的婚礼》里的未婚妻未婚夫,演出一场公平互惠的后花园捉奸体操。

简直不能相信,我在一个月内连听三次《费加罗的婚礼》。第三次,是在陀斯妥耶夫斯基当年赌输钱的温泉小镇威斯巴登,剧院在德意志帝国时期叫普鲁士国家大剧院,现在屈尊改为黑森州大剧院。尽管是小制作,可圈可点之处也不是没有。比如第四幕开头,女仆芭芭丽娜钻出幕布在地上寻找丢失的别针,唱起《别针之歌》,这时大幕拉开,床单凌乱,家具东倒西歪,伯爵在拉上裤子拉链——就是说,伯爵在第三幕末尾舞会上接到苏珊娜偷偷塞给他的信之后(他被夹着信纸的别针扎到了手,按信上指示把别针交给芭芭丽娜,让她送还苏珊娜),在奔赴后花园与苏珊娜幽会之前,抓紧时间和芭芭丽娜滚了床单!晚知晚觉的我忽然想到,芭芭丽娜唱着“别针丢了”,其实潜台词是说她的贞操丢了吧?也许这才是《别针之歌》这首别扭的咏叹调存在的理由,让听众由别针这个偷情信物饶有趣味地联想到少女的贞洁。十八世纪的听众大概不需要更多提示就能领略此中奥妙,没有必要盲公画肠一般让伯爵当众拉裤子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