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期以来敦煌艺术的创新
2017-12-29侯黎明
□ 侯黎明
20世纪中期以来敦煌艺术的创新
□ 侯黎明
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初,大批画家走向西部,以李丁陇、张大千为先导,不辞辛苦、千里奔波至荒芜寂寥的敦煌莫高窟、榆林窟等地,大量临摹敦煌壁画,并在兰州、特别是在当时中国文人汇集的陪都重庆等地举办临品展览,使沉寂数百年的敦煌艺术重现于世。敦煌以其石窟壁画、彩塑的瑰丽灿烂以及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与轩昂气度使许多画家为之向往。这个形色辉映的世界,无异于一个汲取民族艺术精神和形式的宝库,成为许多画家的必达之地,进而开启了继承传统、求变创新的新时代。随后而至的常书鸿、赵望云、关山月等人“在戈壁之夜热烈谈论的话题,就是如何从自4世纪到14世纪敦煌艺术演变发展阶段的成就中吸取借鉴,为现代中国艺术新创造起到推陈出新的作用”。
董希文 哈萨克牧羊女 163×128cm 油画
敦煌文物研究所、兰州艺术学院 引洮上山 纸本设色
1941年至1943年张大千率家人、弟子、蕃僧并邀请著名画家谢稚柳等人西行至敦煌,探寻莫高窟。在将敦煌艺术介绍与世人的同时,潜心追摹古代壁画,采用复原临摹的方法,上探隋唐画风之精丽雍容的艺术风格,以破除明清以降人物画中的萎靡瘦弱纤巧之风。在这传统艺术殿堂的亲历中,张大千吸纳了大量中国传统绘画的形式因素,画风随之而变,催生出一批新人物画的诞生,创造出积极健康、清新爽利的新风,一扫明清绘画中落寞消极的旧有仕气。受敦煌画风影响,张大千用笔变得精准严谨、设色鲜丽浓艳、敷染浓郁深厚的,首创了青绿泼墨山水画,形成了磅礴大气、浑然一体、色彩缤纷、幽静灵动的大千世界。敦煌两年半的临摹工作,成为其艺术道路和人生旅途中的重要转折点,使他“从传统延续型的画家转变为融合型的画家”,“这种融合不是中西艺术,而是传统艺术结构内层的调和,也可以说是一位现代艺术家对于他所理解的传统的重新诠释”。
段文杰、霍熙亮 猎归 120×200cm 纸本设色
1944年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常书鸿任所长。早在30年代初,还在法国学习西洋油画的常书鸿,就已对中国新美术发展的方向作了严肃的思考。在《巴黎中国画展与中国画前途》《中国新艺术运动的错误与今后的展望》等文中,他对中国绘画的发展方向提出了很多具体的批评和设想,试图寻找出中国民族美术新的发展之路。回国后,当他认识到敦煌艺术的重要意义和价值,看到了敦煌艺术将会在中国美术发展中产生推动作用,便毅然投身到敦煌的事业中来。他说:“敦煌艺术是一部活的艺术史、一座丰富的美术馆,蕴藏着中国艺术全盛时期的无数杰作,也就是目前我们正在探寻着的汉唐精神的具体表现。”在敦煌的几十年间,常书鸿几乎将全部精力和热情投入到石窟的保护、临摹和研究中。但作为画家的他也从未放下过画笔,在临摹了大量敦煌壁画的同时,还绘制了《九层楼》《临摹工作的开始》等油画作品。从这些作品中不难看出敦煌艺术对他的影响,从西式写实油画讲求光影的表现转为对中国画线描表现的探索,充分发挥了线描造型的独到之处,既不与形体相游离,又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同时,他还试图通过对敦煌壁画和野兽派等西方现代艺术形式的比较研究,寻找中国传统艺术同现代艺术的联系,为中国现代艺术的转型和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李承仙 挤羊奶 84.7×122.5cm 纸本设色
董希文于20世纪40年代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初期到达敦煌,于1947年离开。尽管他在敦煌待的时间不长,但在这一时期从事的壁画临摹工作,对中国传统的研究、借鉴和实践,对其后来的艺术思想、艺术形式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壁画临摹之余,董希文等画家还经常到周边地区进行写生体验,积累了许多生活感受和绘画素材。油画《哈萨克牧女》,画面直接运用敦煌北魏时期的造型风格,巧妙地转换古代壁画的造型因素,将传统形式与现实生活有机地结合起来,重新构成了以现实生活为依据、焕发勃勃生机的作品。此后董先生的又一油画巨作《开国大典》中依然显现出敦煌艺术对他的深刻影响,尤其是唐代经变画构图的宏大场面,构成的交错复杂和色彩的雍容华贵,构筑了他油画风格鲜明的民族性。这是一幅具有纪念碑性质的大型历史画,从构图、人物、设色以及画面营造的氛围,充分反映出“泱泱大国”的豪迈气度。设色上,画家摒弃了当时比较流行的印象派对自然界客观表现的关注,而是运用大块的红色、钴蓝色、金黄色等富有装饰意味的纯色,在对比中产生色彩表情,以此来强化中华民族“古国新生”的气象;在笔法上,采用平敷的着色方式,尽量使之产生绵厚的感觉,从而进一步体现出中华民族的朴厚与从容,增加了作品的历史厚重感。离开敦煌后创作的这两件作品,不但是画家标志性的代表作,更被业界公认为20世纪中国绘画受敦煌艺术影响的典型例证。
50年代,随着保护、研究工作的不断深入,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更名为“敦煌文物研究所”,不断有各美术专科院校的应届毕业生和画家赴敦煌从事壁画临摹研究工作。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拓展了临摹工作的规模和方法,使敦煌壁画的研究工作步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就在壁画临摹越来越变为研究工作的主要内容时,研究所的美术工作者“遵照毛主席关于推陈出新的文艺方针,边从事临摹边开始创作”,在常书鸿的带领下,组织下乡深入生活、收集素材,群策群力,全力完成重点题材的创作和绘制。1957年为配合当时的形势,他们创作了《引洮上山》《骏马图》等作品,画面中充满了建设新中国的热情,色彩明丽欢愉,具有强烈的时代气息。1959年顺利他们完成北京人民大会堂甘肃厅壁画的创作任务,壁画共两幅:一幅是李承仙为主创作的《姑娘追》,一幅是霍熙亮为主创作的《猎归》,均受到好评。其时也有人称这批创作是“画庙”,但今天看来,作品中纯真的政治热情和对现实生活的歌颂跃然纸面,为我们研究那个时代敦煌艺术对画家艺术创作的影响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珍贵画卷。从历史的角度看,在全国大跃进的政治背景下,偏于一隅的边关之地,居然有如此鲜活生动的时代生活写照,无疑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和感染力。
侯黎明 日月同辉 60×90cm 纸本设色 1994年
改革开放以后,长期紧闭的国门打开了,现代艺术思潮和流派纷纷涌入,长期遭受冷遇的传统艺术受到了重视。当时许多艺术家和美术学院的师生接踵而至,不少人长期停留敦煌,他们白天在洞窟里临摹,晚上热烈地交流着学习心得,恍如当年常书鸿、赵望云、关山月在戈壁之夜就艺术的前途进行的热烈谈论一般,敦煌在这些艺术学子热切目光的注视中,重又成为一方名副其实的艺术圣地。
时代的变革,使敦煌中国传统文化在这一时期起着连接历史、坚持传统价值、坚持宏观视野的重要凝聚作用。
与此同时,在敦煌工作的美术工作者也在完成繁重的临摹任务的间隙,如同前辈一般,长期执著地坚守着自己的艺术创作理想。
1985年敦煌研究院新区办公楼落成,美术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为主楼外墙创作新壁画。这一时期国内各地都在进行“文革”后的重振建设,新建筑不断崛起,各类室内外壁画纷纷涌现。此时已是在50年代末集体创作后相隔近三十年的又一次正式创作活动,在这三十年间,美术研究所先后分配或调入了一些新生力量,此时,大家带着自身不同的教育背景、从艺经历以及对敦煌艺术不同程度的理解和感悟进行了认真的创作,最终《日月同辉》作品获得通过,并制作上墙。《求索·创造·奉献》随后被杭州敦煌饭店采用,并被编入中国美术全集现代壁画卷。
此次创作是“文革”后长期在敦煌从事临摹工作的美术工作者第一次较大规模的主题性壁画创作,在题材选择和形式表现上是多样的。虽然壁画创作稿在艺术上可能还不够成熟,风格还不够鲜明,但基本上都有意识地从敦煌壁画中寻找所需的造型元素和构成语汇,试图表明“敦煌艺术”在新时代的延续以及作者身份的文化背景,其间的创作热情得到了尽情的发挥,创作能力也得到了充分的显示和提高,也为参与其中的一些作者日后积极投身表现现实生活的现代壁画创作中奠定了基础,他们开始自觉地探索传统语言向现代转换的表达方式。
1989年至1994年美术研究所的青年工作者用时五年,完成了为陈列中心复制的八个洞窟后,前往新疆等地探访石窟,沿途写生,收集素材,积蓄许久的热情得到了释放。返回敦煌后,大家基于在临摹中的多种体会和临摹技巧,积极地投入创作之中,着力于形式的探索、尝试和表现,创作了一批朴实清新的作品。时任《美术》杂志主编的夏硕奇看后感到很新鲜,主动要求在《美术》发表数幅(1995年第1期)。尽管这些作品还缺乏实践上的积累、时间上的推敲,但此次创作为以后继续进行的岩彩画创作奠定了扎实的基础。由于接踵而至的繁重的临摹任务,如此集中的创作活动暂时中断了。尽管大家埋首临摹壁画,却在思考传统的精神是什么、传统和现实表现的关系应如何转换、如何寻找未来创作的方向。
2000年以后,随着对传统壁画更深入的学习和体会,对绘制技法的深入研究以及对矿物颜料在临摹中的广泛运用和熟练掌握,美术研究所的创作人员开始更多地选择岩彩作为主要的表达形式,绘制创作。之所以选择岩彩,首先感到岩彩作为媒介,构建起了古代与现代在精神层面上的对话与连接,从材料的特性上也表达出了可以代表敦煌艺术的象征性与标志性,同时也非常契合敦煌艺术的地域特征。在明确了方向后,所有创作人员潜下心来投入到积极的创作状态中。
2007年在敦煌首次举办“‘敦煌壁画艺术继承与创新’国际学术研讨会暨段文杰先生从事敦煌艺术保护研究六十年学术活动”,其间特别举办了美术研究所敦煌壁画临摹展、现代创作展、图片展,在美术界和文物界引起良好反响。此后,又相继于2008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盛世和光—敦煌艺术大展”和“美术研究所创作展”、2009年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东方岩彩画展”、2010年6月在日本京都艺术大学美术馆举办了“溯源岩彩画展”、2010年9月在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了“东方色彩、中国意象岩彩画展”……这一系列展览都是以敦煌壁画临摹品与岩彩画创作作品并置的形式展出,同时配合学术研讨会的方式进行进一步的学术梳理和总结,目的是着重探讨敦煌艺术与当代岩彩创作的关系。
如何让传统在今天延续、焕发出新生并形成这个创作群体独特的面貌是一个长久的课题,也是我们这些敦煌守望者的使命和责任。
(作者为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
陈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