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值的老贰块
2017-12-29罗文发
增值的老贰块
◎罗文发
1
父亲推开那扇铁灰门时,儿子已从电梯间出来,父亲嘴儿嚅嗫着像含了一颗橄榄儿,咕哝着没道出声来,只是默默地拢前,伸手接过儿子的旅行包。未果双脚踏上门边习惯地喊起:“婆婆,婆婆,我回来了!”
未果满以为她老人家会听到他的叫声,“滴答、滴答”只听钟响,未见回音。他急急地闯进婆婆卧室,凳子、桌边、床,空空的,屋子里空气有些异常,一种不安的感觉迅即袭来,只觉一下子天地缟素,好像到达冥界边缘,冷风阵阵,“婆婆,婆婆,您老人家千万莫吓我……”
“不吓你,我在这里,那一叠贰块钱就藏在我那梳妆盒里。”他记起婆婆以前说过这话的。婆婆坐在那墙角里端,满脸微笑,“我面前还有个香灰缸嘞。”
未果抑制不住了,泪贴腮流,“婆婆,婆婆,您怎么还是……”
站在一旁的父亲终于开口,“来,未果,给婆婆进三炷香。”
未果抚摸着镜框上那块蓝绸子,镜框里人影泛动。
“果果,不要哭,婆婆年纪大了总是要走的。”婆婆好像伸过一只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孙儿的脸庞。未果握着香,深深地弯腰下去,跪了几跪,又鞠了三个躬。婆婆那只嶙峋的手,那垂着眼囊的眼珠陡地放大,未果擦着眼睛,只觉又疼又酸。
“是准备过几天告诉你的。”父说。
“她是什么病,怎么这样快就走了呢?”未果心生疑惑。
父亲讲:“还不是老毛病冠心病,这一次是真的没法救了。”
“妈咧?”未果此刻想起自己母亲,母亲此时无论如何不该缺席的。
“你母亲等到那三天祭期一过,安葬好你婆婆就到下面去了,她这个出纳科长还有闲吗?端一天国家饭碗,就要站好一天岗,去下面专县银行检查,昨天才走的。”父亲似乎还有话要说,但看到未果额上皱着的眉,便悄悄按住胸口退了出去。心里想道:瞧,未果老毛病又犯了,未果他只记得婆婆,只记得婆婆,这就是儿子对父母亲所谓的沟通态度,这就是隔代教育的恶果。
未果出神地瞅着婆婆的脸容,她的脸偏小,脑袋顶上的白发已经稀疏,四周的头发却还密厚,两簇眉毛粗重,深眼窝儿,端正的高鼻梁,小而端庄的嘴唇儿,整个说来,是一张瓜子脸吧。相片上,婆婆看上去依然精神,头发梳得溜光,穿的是十几年前的蓝旗袍,白发上、耳朵旁扎了个她年轻时候就喜欢的蓝蝴蝶……
2
那是冬末的时光,寒气未收,婆婆灯下戴一副老花镜忙着什么。
哦,未果好像记起来了,婆婆一针一线缝着那个钱包,这是为什么呢?有钱往银行存不就得了,放在家里还怕受潮霉烂,而且还没有利息。那包的料子是湘绣的,几只虾子游弋在上,这是齐白石的虫类画,虾子一惊一躬,虾须弯起半座桥。婆婆就喜爱它。想到这里,未果赶紧搬起楼梯支开两脚,登上去打开顶壁柜门,手便伸进那少时看过的一堆连环画中。
他摸着,婆婆说那一百张三版贰元钱是在娃娃书后面,多少年了,变了吗?
他是那样认真地摸着,终于搬出了那不大不小的梳妆盒,拉开,露出了婆婆那个湘绣包,这梳妆盒原是湘绣包的防空洞。这个秘密当然也只有他和婆婆晓得,未果的爸妈知不知道还是个未知数,在那时来讲一两块钱是小事,有谁又知道三版票贰元的增值呢。可婆婆不是这么想,未果这钱别花了。不止一次她跟孙子未果讲,你要知道,老钱会增值的。
果不其然,过去发行的老钱,如今都是几十倍上百倍地涨了。婆婆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对待着那只湘绣包,热天要拿出来通通风,每一张贰元都要单独用自封塑料贴按红线压紧不使漏气。它就那样地藏在顶壁柜内。没想到,婆婆走得急,一切都还来不及收拾,惟独收拾好了这湘绣包,未果如果回来及时,这老钱会亲自交给他。九江鱼游回九江去。夜里,四下无声,未果突然想起婆婆交待过的什么事,但又怕惊醒爸妈,留下话柄。婆婆走之前趁家里无别人时,曾电话打给未果,一百张贰元钱防空洞未变。如今他回到了家,又是在万籁俱寂的夜间,轻轻地抚摸着那钱,而且是隔着一层塑料袋。
他这样估摸着,一张一千五百块,是十五万哪。
未果就近灯,浅蓝如新,多年蓝绸子光泽还在,针线密密麻麻,一针一脚,一根连着可挂颈坠腰的丝带,岁月的过去,仍散发着暗香。他的手有点发抖了,这里面有着婆婆的心计,有着塑袋上熟悉的指纹,当然一般人难以这样掂摸的,甚至他的父亲母亲,都可能轻视了那种可亲的肌肤感。
未果打开湘绣包,循着那道细线儿慢慢拆开,包里是齐崭崭的一叠三版贰元票子,仔细数数,不错,还是那个数。未果心里清楚,这人民币已于1991年3月1日停止流通,现在是收藏品,只能上收藏市场收购。它的编号是三字冠,字体七号,正面图案是车窗工人生产图,背面是石油及矿井,票面尺寸135mm、57mm,整张票子的色调为浅蓝色。这贰元票子在其他数字的票额中发行量偏小,加上色调又是蓝色,很是入眼,所以它是目前最受欢迎的了,时间不断推移,价格也就水涨船高。
此币留存在家里,以后还要涨,但是未果急着要马上兑现,要知道这钱是小时候母亲给他的压岁钱,母亲那时候是出纳员,觉得这贰元的做压岁钱合适,便以二百换了零钞。她后来也未专门问过未果,一次,她随便问了一下,那钱花了没有?
未果回答,那时候是七十年代,贰元还只能作贰元用。母亲当时对儿子叹出一口气,花了就好,花了就好,省了如今的负担。
真的花了就好吗?花了哪还有老贰元演变,还是婆婆的主意对,留着就有戏。
想到此,未果翻身下床,打开点门缝瞅瞅父亲睡的那个房,门开了,听见了脚步声,朝自己房走来,未果赶紧把门关紧,悄悄往床上一躺,且有轻微鼾声漏出。他父亲在客厅停了下来,未果心想:哎呀、哎呀,完了,完了,回到床铺,把那些老贰元钱装回湘绣包。父亲终于回自己房了,包儿在灯色中泛着蓝光,像一泓幽静的水,未果只怕父亲把这一泓幽静的水搞乱。
3
那么这叠贰元又是如何到了婆婆手里,未果记得上一次回来是在三年前。那天晚上父亲母亲都睡了,他掩饰着一个纸袋子悄悄来到婆婆房间。他另只手儿遮住嘴巴:“婆婆,这,麻烦你一定收好,到时间了我们拿出来换现金用。”
婆婆从他手中接过信封儿,把它放在那桌上。未果说:“婆婆,您看看嘛,是老钱。”“噢。”婆婆这才手忙脚乱,一下把那茶叶盒碰翻在地,绿茶叶撒一地,得尽快把它打扫干净,未果便把绿茶叶细悉捧回盒内。婆婆尽量控制住自己颤抖的神情,重新拿起那信封,眼珠子随着票子的翻动眨眯起来,她又把它理整齐,然后掂掂,还觉有些重,摸着这一扎扎齐崭崭、浅蓝色的票子,婆婆的心还在急跳。
老人家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喘出一口长气:“这老钱随着时间推移,会增值的,你不如交给你父亲母亲保管吧。”
未果说:“我能交吗,能交我还不交了。”未果下一句没说出来,妈妈以为他这钱早无影无踪了,这下又冒出头来,他们会像挖竹笋一样,一层层地把它扒出来,最后收回去。
婆婆的嘴唇儿打着颤:“哦,是不能交,是怕你父母把钱卡住了。”
“这您知道,我与他们的关系不及您婆婆铁。”未果咧了咧嘴儿。
“一次管这么多钱,我还真有点怕管飞了呀。”未果做了个放心的姿式,不会飞的。婆婆又说:“要是能办张卡就好了,一张扑克牌大小,东西不打眼,好收拾。”
未果说:“老钱不能办卡,只能上收藏品市场买卖,银行里贰块就是贰块,也没有这种交易。”未果这几句话,听起来像玉皇大帝宣旨,是玩笑又不是玩笑。
目前它值十五万咧!你收好。婆婆被未果激将了,眼睛呆在孙儿脸上,硬起头皮接上话:“好吧,我还是先跟你管管,可不能太久。”
这钱是怎么变的,婆婆过去是做生意的,证券、钱币的变迁略知一二。
婆婆没再多问,她也不想问,只知道未果过年就要结婚了,他的父母亲并没有多少钱给他去买房子,还是住在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但未果不甘心住在这屋,他要把她婆婆带出去,哪怕首付交百分之三十款,然后分期付,他也要把房子买到手。婆婆知道,未果的首付还差一些钱,正好等着这批钱。
没想到的是婆婆会突然离开他,未果心里犹似刀搅,面对走了的婆婆,原不准备昧着良心开口去问那笔老钱的下落,婆婆也答应他一定会将老钱收拾好的。
4
未果的父亲跟婆婆是有些恩恩怨怨,他自己的亲爹亲娘死得早,旧社会给他留下一个二娘,一个不太好的名分。婆婆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里生活过来的,她的身份跟如今的小三又不一样,那年代她也是明媒正娶的。解放前,有条件的男将两个三个老婆不算多,她最得宠,可她不愿意坐享其成,帮着老公打理生意。解放后,祖父的绸缎铺子公私合营缴了公,她孤身守在老家。她名义上的儿子招工在B市建第一座长江大桥,后来办建桥子弟学校,慢慢他由后勤办事员提为副校长。他爱人呢,也就是未果他妈,在B市上财经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原地,两口子就这样在省城立下脚来。未果祖父、祖母走后,婆婆从此守寡,守了五十多年的寡。未果生下后,他们两口子就把婆婆从老家弄来,未果的母亲没有什么奶水,也没有现在四个月长的产假,这样一切就由婆婆喂养了。婆婆喂热牛奶、碾奶糕,端屎端尿,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未果带大。要未果的父母带吧,两个人都参加了革命工作,为图个好表现,未果小时候的七七八八都交给婆婆管了。
这是婆婆对于他当儿子的恩,那么怨呢?是未果完全和她在一起了,婆婆也事事顺着未果,结果,他们当父母的反倒在儿子面前说话不灵了,当然,自己种下的苦果只有自己尝啰。
婆婆的突然去世,跟未果的交待只能是西扯东拉的,从家庭伦理上来说,祖孙俩来说是亲上加亲的老和小,又怎么能故意推迟时间来通知当孙子的咧。父亲想,工地上再忙两天也是可以抽出来的,坐船是慢一点,也不过大半天便到了家。作为婆婆临走前没见到孙子,未果呀,你是在哪里忙咧,你奔在何处呢,你欠了我的账,实实在在一个不该欠的账。
婆婆没死前,当父亲的他就发现老人家好像有些精神失常,说话还颠三倒四。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她漆黑里从被窝里钻出来,分不清南北,喊着未果他父亲,梯子,搬梯子拿那笔钱。未果父亲没办法,只得跟去搬梯子。婆婆在黑暗中抬起头,拉开灯,呆住了,望着未果父亲自言自语,做梦呢,做梦呢。
一会儿她又颠着细脚儿跑过来,说未果那一笔钱要处理,不能久放。父亲嗯哈了一下,接着去睡了。次日早晨,未果父亲问婆婆,老人家又变了口风,婆婆讲他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未果的钱随他处理,管他用到什么地方。这几句话把父亲吓醒了,他赶紧追问婆婆:“你说的那笔钱到底放在哪里?”且样子颇有些吓人,迈着台步,脸如包公。
婆婆有些慌神,可心又不服,她说:“我跟你老婆讲了的,钱……钱还是在他手上。”婆婆是个不会撒谎的人,那天她竟违背自己意愿,撒下一个天大的谎言。
上次回来,未果住几天要回工地了,临走的那会儿,父亲把他喊到房里,他是那么郑重其事,“听婆婆说,你有一笔钱,可值十几万咧,放在哪里?”
婆婆的口风未果是相信的,她是绝对不会露出钱在哪里的,因为未果跟她讲过,要留到如今增值。她不过是故意漏点口风看看未果父母亲作如何的反应。果然,等未果父亲急急地问起儿子时,未果那时就横起眼睛瞪了父亲一眼,“你这是牛胯里扯到马胯里,乱扯蛋。”
恰恰相反,父亲的这种神情使他疑惑,他想婆婆的离去一定是有原因的,八十多岁的人条件好的话可以活到九十几、一百零几,冠心病以前也看到她发生过,吃两颗药也就稳定了,她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婆婆唉,我从小到大你一直带着我,父母亲那时候你们都是双职工,早出晚归,一应家务都是婆婆弄。
有时候她老人家就会想起,自己度过那恬闲的少女生活,只是那唢呐吹响,轿子抬起的时候便背离了少女时代,一个女人的历史从头写起。跟着未果祖父,虽是二老婆,也是惬意的,直到解放,他祖父、祖母故去,她就成了管家婆,这个管不是家庭的经济大事,而是大小家务。
那时候,未果上小学,婆婆她总是站在学校门口等,等啊等,一双小脚丫子颠哪颠地领着孙儿上学,回家,若是大热天还要买根雪糕啃啃。
5
那一晚上,婆婆房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子瘴雾,这瘴雾是围着未果而来的,他又觉得是婆婆带来的,满耳朵都是细尘。看来,在床上翻来覆去,自己都染上头痛病了。上一回交给婆婆那一叠钱时,只觉得婆婆她浑身的那么不自在,这包钱从晚上到第二日的天亮足足有十几个钟头,上十平方米的卧室竟没有这钱的落脚之地,怕被未果父母发现,婆婆在房里转了好几圈,夜间又不可能弄得到处响,婆婆一抬头,有了,然后小声说:“梯子,梯子,登上梯子把它放上去。”
未果眼光顺婆婆的手指去,这房挨床的右边,有一排顶柜,左边是一面墙壁到顶,独有一副梯子靠着。对呀,先在顶端的一排柜子和娃娃书困一晚上吧,最要紧的是不能让爸妈发现。似觉得那娃娃书在喊着那沓钱,小手儿就在眼前晃荡。未果又望了望高处,瘴雾慢慢散去,蓝色壁柜儿一字排开,那堆娃娃书的娃娃们不用怕了,现在不用怕了,钱隐形了,藏在婆婆的湘绣包里面。但为什么还睡不着呢,一小扎票子要变成了一大扎了,这一大扎票子压在身上,未果不免有些头重脚轻了。未果心想,母亲的话虽是老腔调,但也不能视作儿戏,母亲这话里除了有她自身考虑外,还剩着一半是为敲击他的。不要出了问题,人家会怎么看她,怎么看他们这一家人。未果对母亲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既尊重她却又疏离她,尊重她是从一名银行出纳员干起升为科长,有她自己的工作能力。银行清点钞票时,那一张张票子都成为她们指头下的过客,而她却不动手,凭听觉,有时候她会准确听出最后哪张是多出的还是短缺的;疏离她的是,母亲不像其他人的母亲,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严格有余,温柔不足,也许因为他对母亲期望过高所致。心念至此,他开始疑神疑鬼起来,后半夜他做起来梦,先是梦见死去的婆婆,后是梦到母亲,母亲红口白牙对他说:“当年那压岁钱是二百元没错,可那是三版老贰块啊,未果你要是没花出去,那就是关夫子变关公,身价变了呀。所以,你把它交还给我,现在是你那个鬼婆婆从中捣鬼,难保不漏出去倒霉。”
6
现在的未果已经又一次试过了,觉得自己的心思还在婆婆处,在那一百张贰元处,心思怎么也集中不到女朋友杉娥身上,心想挨光屁股打的不光是他自己,父亲母亲的光屁股就不该挨婆婆的打了。屋里这金属梯子用了十几年了,还是这铁梯子忠诚,包括搬一回家,它都不哼不哈地守着顶壁几十年。
未果在家,他父亲心里头却老在打鼓,他不回来好了,没有什么锣鼓家伙吵得发麻,这小子这两天来老是缠在那个梯子上,想要个牢靠梯子往上爬是不是?
一夜的梦,尽是围着梯子打转,一会儿倒下,一会儿扶起,倒下时乒呤哐当,扶起时悄然无声。清晨四点多的时候,未果从床上爬起,眯缝着眼看那竖着的铁梯,它既没倒下又不需扶起,好了,天一亮又要搬动你固定婆婆的那张像了。
可是有人却不高兴了,昨天下午当未果将梯子搬来搬去时,爸一脸的惊奇,甚是愤怒,“好小子,这梯子,碍着你什么了?”
“托婆婆的梦。”未果苦笑着,又补一句,“和梯子亲热亲热,物旧感情在。”
爸爸鼻子里也嗯出一声,气走了,他不满意了,这是为啥?
未果总是觉得有哪里做得不对了,婆婆虽没托什么梦,但是婆婆的魂灵肯定是跟着走回来了,他估摸她的回来,父亲母亲是不会欢迎的,尤其是父亲心里像藏着一个大砝码,婆婆如果不走,那个砝码肯定要变成炸弹爆炸的。走了,那个砝码便烟消云散沉积于泥土中了。这样一想,未果记起上回婆婆跟他讲起的那件事儿,婆婆也失眠了,双眼红丝累累,她说未果,他们越来越看不起自己了,正是这样,你父亲不但动粗口,还付诸行动,趁我上街买菜时,他把我房里的桌子、柜子、屉子,床上床下,都翻了个遍,找你给我的那老钱。
那一天又趁我不在,你母亲却没走,她见你父亲翻不出名堂来,说她来试试,凭着干出纳员的多年经验,她闻出那股钞票气息来自于壁柜,这种贰元票子如今稀罕,色调清雅,右边有一排黑色编号,并有连号,它是63年第三版,钱币市场有售,过去只是百位数,现在是一千多块钱一张。母亲后来知道,银行副行长拿着留下的十几张三版伍元票子换钱,不知道怎么回事走漏了风声,银行纪委硬给了他一个行政警告处分,当行长是没戏了。自己不求官,但求退休前平安。
“你说那叠钞票就藏在未果那堆少年玩物内吗?”父亲盯着妻子发问。
未果母亲点头。父亲就登梯子爬上去看,刚爬了两梯,好像听见了呼呼声,极像未果没有去工地上班,回来了,在他们背后。呀的一声,父亲摔落下来,母亲回头一瞄,没有人哪,那呼呼声是他自己急促的喘息。
但是他们还是晚一步,未果提前动了手。
他转过脸去问妻子:“假如那钱未果确实没花出去,我是说假如……”
“把它交你来管,你会怎么办?”未果父亲又追了一句。
“不出声地好好收起。”未果母亲认真地答道。
“我怕你急着要交出去。”未果父亲说这不好耍的,容易误会。
婆婆有时忍着,不理他们,心想:我是那样吗?我能越老越鬼多吗?但是我也不能装糊涂呀。搭帮天老爷,湘绣包他们没找到,但时间一长,难保不被找到。你婆婆不是受气包,人老了,也走得了,未果啊,以后一切都靠你自己啊。我现在确实老了,多活一天就要给你们多添一天麻烦。人哪,到老了,长长的一生中只把那坏的一部分回忆留给了你父亲母亲。
7
未果脑袋里思绪翻涌,有时候他会觉得婆婆跟在身后,看到未果停下来时,她会上前轻轻碰碰他,嘴巴咕噜着:“未果呀,要小心噢。”婆婆已被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氛包围着,她甚至想未果还是回到孩提时代去,那里没有危险。未果突地觉得,上回婆婆好像就有了诀别世间的打算了。
未果上次离开家回外地工地时,婆婆却在房里泪水巴巴地流。未果没有顾得上回看一下婆婆,如果他能回来瞧瞧,面对一个泪人儿,未果一定会带走婆婆的。
未果终是没倒回来,一阵风似的把他刮向工地。风烛残年,有谁又会来理会陪她这根残烛呢,她只有悄悄而去,如果有人劝慰,如果顺从未果的父母亲,如果他未果在家,婆婆是绝不会有如此下场的,心脏病急性发作总有什么原因刺激吧,为了那老钱婆婆可以把老命送掉。
为了那钱的保险,为了让未果父亲母亲去掉那块心病,婆婆可以把命端出去。那么他未果该如何收手呢,如果他掏心窝子地想到婆婆,那他就不会临渊羡鱼,自己若能退回一步,不要把钱放在老人处,替婆婆解忧,他又何尝不可以放弃那鱼呢。
新居里墙壁一马平川,平铺如绸,门窗也没有可挂可悬的吊钩、坠绳,成全婆婆的只是那副铁梯子,它放在自己房里挨近墙的一点,其实这梯子婆婆老早就打它的主意了,所以用完,她总是拿块布儿擦,擦得灰尘不沾,光光溜溜,在婆婆看来,她只等着那一天挥泪骑马而去。
那梯子在婆婆面前是匹灰色马,是的,有她多年的调教,叉在墙上牢牢靠靠。她打开衣柜门,拿出了那件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蓝丝绸旗袍,她照着镜子把它穿整齐,整理好自己花白的头发,随后她又去那小梳妆台拿出那枚蓝蝴蝶戴上。
冬虽尽春迟来,古道西风,婆婆踮着小脚儿慢慢地骑上那灰色马,她看见落叶大团大团地飘舞在窗边,脚踩上去有如踩在云梯间。她把自己的两腿分开,两个膝盖紧贴着梯子的横杆,两条腿像被糊上石膏似的一下一下往上爬。缰绳儿穿过脖颈,不合适,她朝门外看看,盼着未果和他未婚妻杉娥的出现,婆婆看着孙媳妇进了洞房。那句关照人的熟语又响在耳边,“婆婆,晚间走路,把灯拉开,把衣服披好,莫摔倒了。”可是,孙子未果不在身边,茫茫长夜,人隔两边。
茫茫黑夜里,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眼泪,“哎”的一声,两脚一蹬,翻了几下白眼,最后舌头吐出,离地三尺三。“得、呷”婆婆吆唤着自己的马儿,马儿带着她便奔腾起来,“的笃、的笃”往高而去,往半天云里而去,那是一只蓝蝴蝶,上下舞动,最后那点儿蓝光,那只变化的蓝蝴蝶融化在蓝天白云里……
8
紧张地度过一夜,未果一头虚汗地行走在大街,从那条小街进去,然后又走出,他朝那幢大楼走去,扶梯从他脚下滑过,一梯比一梯高,自己像要飞到高处。
他拿着那尚存香气的湘绣包进了那家老钱贸易部,老板检验,一张张对着灯光看,正面一工人车间作业,闻得到机器轰鸣,背面空旷无比,那里有油井高耸。
三版票中色调伍块是枣黄,贰元是浅蓝,成为一二,号称东吴双娇,大乔本身伍元现值九百多元,小乔本身贰元出山更高。老板又用手指弹弹,外行听是嗦嗦,老板能听出当当之声。老板敲敲柜台,“嗯,不错,全是崭板子。”
婆婆的死,这一切都是在那个夜间发生的,但无人揭晓,那么是什么促使婆婆很快地走上那一步的呢?婆婆说反省,当时她没事坐着和新邻居聊天,未果他父亲因什么事突然回家,当他出现时,她那张开口的嘴儿赶紧闭上,一下子竟默默无言了。未果他爸疑惑她多嘴多事。进屋后,你父亲那一下就朝我撒气了,他把我喊回,不由分说诉说起来,他怕的是我说你那钱的事,尽管我是妥善保存的。
婆婆无法入眠,你为什么,你们两口子为什么要这样折腾我?福气了。你们对我老是持着一种怀疑的眼光,走到哪儿盯到哪儿,盯得人家无处安身。你们说我像小偷,你们身上捞不到的,就想在未果身上下手。我老了,还要钱做什么。你们就说我老家还有人,我死了烧成骨灰带回去,在老家把葬礼办得风光一点,就指望着那老钱。算了,那是他们的想法,不跟他们嚼牙根了,不跟他们熬时光了,我走了反而好些,对未果来讲,日子反倒好过些。
浓浓夜色在大地卷起时,黎明照常来临,在家的未果父亲心生奇怪,婆婆怎么不在夜间丢皮鞋了咧,房间里听不到那种响动了,他顾不上穿衣服,光着脚去看个究竟,那是什么,他打了个寒颤,一个缩小了的身体挂在铁梯子中间,两边铁梯脚像个人字立在那里,婆婆呢?像条老丝瓜挂在干枯的藤上。人老了,背也驼了,梯子好像是坚固的,是它,成全了婆婆的宿愿。
未果去郊区陵园祭扫时,山腰上碑林一片,寻了几遍才寻到婆婆的墓,在一角落处,上面有一蓬蓝色的藤,伏下身看,是父母亲扯来的,笑声不再,鼻子不再,只有那眼神,落在石碑上。
老币贰元在手是个机遇,但如何发挥好这个机遇的作用,却又是个辛酸的故事,念及至此,未果牙关不由紧紧而闭。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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