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翔的人
2017-12-28朱以撒
朱以撒
初冬,在商丘的土地上走动,抬眼便可望见掉光绿叶的枝条。许多树在北方的初冬是这种凋零的状态,变得毫无诗意,如同一只美丽的锦鸡脱去了一身羽毛,让人感到单调和萧瑟。这时,便可以看到挂在树杈上的空巢。巢的主人都去南方过冬了,它们有着矫健的翅膀,随着天气的转凉,毅然起飞,抛弃之前辛苦筑就的巢。巢无法跟着它们飞翔,只能随黄叶落尽而暴露无遗。冷风冷雨扑击过来,空巢就日渐一日地殘破了。
这让我想起商丘的一个古人———庄子。庄子和远行的鸟儿一样,善于飞翔。
庄子的超脱很容易被捕捉。据说,他曾经做过蒙城的漆园吏,也曾经有楚威王拜他为相遭拒绝之说,余下的生活痕迹就不甚了了。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去对庄子行踪做细致的考证。那时,各式各样的人物,都离我们太远了,有的已经模糊得如同雾色一般。庄子的生动诙谐、无拘无束,使他从历史的迷雾中走了出来,让我们感受点滴。我当然也品味了老子的玄乎,韩非子的狡黠,孔子和孟子的实在。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敏感,尽管实在的人要遵循孔孟之说去建功立业,但在精神上,我还是更倾向于庄子,甚至后来把诸子篇章略过,只读庄子。
飞翔的庄子牵绊极少,所以他的思绪上九天下九渊无所不达。他的笔墨华章,我一直以为是梦境行程中的记录,因为总是染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能创造出超现实的幻觉氛围来。他的《逍遥游》,首句便令人惊艳:“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那时候的人自然属性多么浓郁,科学的利器离他们多么遥远,居然能生出这样的浪漫情调。不消说,他是先秦时期独一无二的寓言表现天才,即便在后来,我们又能找出谁来与之相媲美呢?那些超现实的荒诞怪异的事物,千奇百怪的形象,汇聚于庄子笔下,浩渺阔大又幽微蕴藉。也许,有人要说庄子一定过着十分优渥的日子,闲来无事爱胡思乱想。错了,庄子的日子潦倒得很,“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奇妙的想象却由此而生长,可见物质和精神并不一定是成比例的。
现在我们读庄子,大抵一笑而过,日子是越过越实在了。
在想起庄子的这个初冬,我也想起了屈原。如果说,庄子的处世,有一种怡然自得和自由不羁的平民味道,那么,屈原的处世,则很有几分英雄主义的色彩。尽管那样的英雄在那样的时代必定会成为悲剧,但是屈原还是挺身而出了。在沉重的飞翔里,他居然对神话传说、自然现象一口气提出了100多个问题。这些问题令后人惊叹不已,慌乱不已,这就是《天问》。
在我看来,庄子之死可以归属于喜剧,他的死如同他的梦,化蝶翩翩而去;屈原之死必然是一个悲剧,他是由于绝望而死去的。有责任感的屈原不是死于自然界的代谢法则,而是自己中断了生命的延伸,以至今人提起屈原,都会颇感沉重。尽管如此,死亡所呈现的内容却是显而易见的相同———对他们两人来说,就是再也不能任意地想象,不能自由自在地飞翔了。
那种岁月深处的古典浪漫,已经被现代的潮水浸湿了,成了一道遥远的梦影。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打开书本,重温《逍遥游》和《离骚》,心会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久远的神秘里,和他们一道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