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回忆
2017-12-28余华
余华
出于个人习惯,我经常将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名字放在一起。
我难以忘记1980年冬天,最初读到《伊豆的舞女》时的情景。当时我20岁,我是在浙江宁波靠近雨江的一间昏暗的公寓里,与川端康成“相遇”的。
五年之后,也是在冬天,也是在水边,在浙江海盐一间临河的屋子里,我读到了卡夫卡的作品。谢天谢地,我没有同时读到他们两个人的作品。当时我年轻无知,如果文学风格的对抗过于激烈,就会使我在阅读时不知所措和难以忍受。在我看来,川端康成是文学里无限柔软的象征,卡夫卡是文学里极端锋利的象征;川端康成叙述中的凝视,缩短了心灵抵达事物的距离,卡夫卡叙述中的切割,扩大了这样的距离;川端康成是肉体的迷宫,卡夫卡是内心的地狱;川端康成使人昏昏欲睡,卡夫卡则令人亢奋。
我们的文学接受了这样两份截然不同的“遗嘱”,同时也暗示了,文学的广阔,有时候也存在于某些隐藏的一致性之中。川端康成曾经这样描述一位母亲凝视死去女儿时的感受:“生平第一次化妆的女儿,真像一位出嫁的新娘。”类似“起死回生”的例子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同样可以找到。《乡村医生》中的医生检查患者身上溃烂的伤口时,他看到了一朵玫瑰色的花朵。
这是我最初体验到的阅读,生在死之后出现,花朵生长在溃烂的伤口上。对抗中的事物没有经历缓和的过程,直接就汇合,然后,同时拥有了多重品质。这似乎是出于内心的理由。我意识到,伟大作家的内心没有边界,或者说没有生死之隔,也没有美丑和善恶之分,一切事物都以平等的方式相处。他们对内心的忠诚,使他们在写作时同样没有了边界,因此生和死、花朵和伤口可以同时出现在他们的笔下,形成叙述的“和声”。
被隱藏的总是更加令人着迷,它会使阅读走向不可接近的状态,因为文字的后面有一个神奇的空间,而且是一个没有疆界的空间,可以无限扩大,也可以随时缩小。为什么我们在阅读之后会掩卷沉思?因为我们需要走进那个神奇的空间,并且继续行走。这样的情况在我读卡夫卡和马尔克斯,以及其他作家的作品时出现,这也是我喜爱《礼拜二午睡时刻》的一个原因。
拉克司奈斯的《青鱼》和史蒂芬·克莱恩的《海上扁舟》是我最初阅读的作品,它们记录了我最初来到文学身旁的忐忑不安,也记录了我当时的激动和失眠。这是20多年前的往事了,如果没有拉克司奈斯和史蒂芬·克莱恩的这两部作品,还有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我想,我也许不会步入文学之门。就像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看到英格玛·伯格曼的《野草莓》后,才知道什么叫电影一样,《青鱼》和《海上扁舟》,在20年前就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文学。
直到现在,我仍然热爱着它们,并不是因为它们曾使我对文学“情窦初开”,而是因为它们让我知道了文学的持久和浩瀚。这两部短篇小说都只是描述了场景,一个在海上,另一个在海边。这似乎是短篇小说横断面理论的有力证明,问题是,伟大的短篇小说有着远远超过篇幅的纬度和经度。
这差不多是我20年来文学阅读的经历,当然还有更多的作品这里没有提及。
我对这些伟大作品的每一次阅读,都会被它们带走。我就像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模仿着它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它们将我带走,然后又让我独自一人回去。
回去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它们已经永远和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