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2017-12-28徐骄杨
徐骄杨
一
在沉重的深夜里,织梦者张开十指,将每一个人对家乡残留的印象,编织进一张巨大的网里面。
那张网,是故乡。
回不去,却放不下的故乡。
二
我爷爷当年还在世的时候,常常和我谈到他的家乡——中国西南一座偏远的县城。爷爷说,他家门后有一座山,巍峨俊美,夏天时草木葱茏……每次他谈起那座山的时候,我都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有泪光闪烁。
爷爷十四岁时参军离开家,随着部队一路北上,在异乡遇到了喜欢的姑娘,便结婚生子,安家落户了。先是全心全意干革命,然后是孩子接二连三地出生,再加上当年路途遥远,回家乡一次要坐上几天的火车倒汽车再倒别的什么车,所以这么多年了,也就一直没有回去。
后来爷爷开始忘记一些东西,到了最后,连自己身在什么地方都忘了。他总在傍晚抱着自己的京胡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门口,愣愣地看着面前陌生的街道与车水马龙。他干枯的手拂过流水弓,拂过檀香木,拂过马尾弦,却最终只化为一个干涩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记忆里的那片旷野、那座巍峨的大山,在隔壁传来的婉转多情的婺剧流水里,突然黯淡了颜色,变成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模糊记号。
到底哪里才是故乡?他又应该回哪里去?
故乡,在汉语词典里的释义是“出生或者长期居住过的地方”。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过去式,它注定了只有当你转身离开时,你才开始有了故乡,而那些没有离开过它的人,则永远无法真正明白它的含义。
我们总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所以在离开故乡时带着莫名的兴奋,只是我们不知道,这一走,千山万水,便再也回不去了。
那张名叫故乡的大网,那些关于故乡的零碎记忆,最终被时光和距离硬生生地扯出一个大口子,鲜血淋漓。
很多年以后,我们是否还能够站在原地,用回忆一遍遍地试图填补故乡这张大网上的空洞?是否还能够对一盘江南小菜、一声吴侬软语、一帘相似的雨幕念念不忘?
我们想要记住自己的故乡,不管以什么方式。
我们应该记住自己的故乡,不管以什么方式。
三
齐邦媛先生写《巨流河》,写到当年武汉大学的同学分別将近半个世纪以后重聚,却是聚在一位弥留的同学的病榻前,大家齐声念杜甫的《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我们最终还是告别了故乡,然后在之后的那么多年里,编织着那张属于故乡的网,执着地想要抓住与它相关的一切,不愿意放手。
尽管我们每个人都清楚,在离开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回不去。
山河应犹在,何处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