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者北岛:“我到处漂泊,永远在失败”
2017-12-28何可人
何可人
“读者很少看我的《在天涯》。如果你明白它对我的意义的话——这么多年,我在到处漂泊。”
2016年7月2日,北京单向空间“文学之夜”,67岁的北岛这样形容自己的“去国之路”。
如今,漂泊者归来。自从2012年中风以后,北岛已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和开口。这一夜,北岛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曾留给当代文学史最具反抗姿态和献身激情的诗人,如今已褪去时代赋予的英雄标签,逐渐步入自己生命的老境,面目平静,谈吐缓慢。
尽管诗句被一代代人反复背诵,但他的生命经验,却被迫与中国隔绝多年。这一夜,归来者北岛,握着“时间的玫瑰”,径直走向了自己的读者,不再朦胧。
一
“像一颗彗星一样”,这是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对人生的比喻。对北岛而言,自己的人生星轨里最密集的头部,是二十多岁的时光。那是一个可以为了一本书跑遍全城、可以为了一个想法争得面紅耳赤的年代。20岁的北岛成为建筑工人,进行地下写作,搞翻译,换工作,最后成为自由职业者。
20世纪80年代末,中年北岛开始漂泊海外,编《今天》,写作,教书。在散文集《蓝房子》中,北岛曾记叙了他和艾伦·金斯堡一起在诗歌节上朗诵的纵情片段,这样短暂欢乐的时光,北岛在当晚的讲述中甚少提及。相反,随着回忆的深入,陈年琐碎的艰难和窘迫成为叙述的主体:迫于压力写散文,任职加州大学分校东亚系客座教授却被“炒鱿鱼”,不断搬家迁移,困难地学习外语……“永远的失败,不断的失败,我永远在失败,然后走向了灭亡。”北岛说,然而,“那也无所谓了”。
1989年到1993年的四年间,北岛在六个国家居住过。辗转挪威、丹麦、瑞典时,北岛想得更多的是自己能否过下去。“最难的是在北欧。在世界上最富裕的地方,当地的小语种,他们的日常生活……我在挪威待了三个月,在斯德哥尔摩待了八九个月,在丹麦待了两年,这两三年可以说是根本性地对自己的挑战。我已经不是一个诗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能不能过下去?那时候家里人都不能来往。我一个人单独生活,太难了。那时候,周围都是富裕的人,而我是一个流浪者。”
北岛口中的“流浪”,并不只是指经济上的压力,而多是自己身处的语境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也是诗作《乡音》创作的背景。
二
“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漂泊中不能用英语熟练写作的北岛,依然坚持对看不见的汉语读者书写“中国的经验”。这是一种带有悲剧意味的状况:国内的读者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能读到他,而他的“中国经验”,也逐渐褪色、泛白。
带着这样的焦灼,北岛在2007年辗转到了香港,一生中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他在香港中文大学出任教职,每年开授诗歌创作课程,创办香港国际诗歌节。在香港推动诗歌活动,北岛曾将其比喻为在水泥地上种花,“很长时间内,香港从未出过一本像样的诗集。那我就要挑战,我一定要把这个国际诗歌节做成”。从2011年开始,香港国际诗歌节坚持每一本诗集都以中英双语出版。
2009年,北岛60岁,决定写作长诗《歧路行》。北岛这样解释诗名:“歧路行,我永远在迷路。我个人的命运和当代史,有一种类似对话的关系。我经历过这些年,见过的诗人们、朋友们,还包括一些小人物……我觉得对于这么一段历史,我一定要有个交代。”
北岛将长诗《歧路行》的写作视为挑战。此前,北岛只写短诗,《白日梦》是个特例。北岛笑着对读者说:“你们还在朗诵《回答》《一切》,其实我需要自我证明,我还在写作啊!我希望自己能70岁之前写出来,要给自己一个生日礼物。70岁以后就真的退休了。”
三
长诗写到500行,忽然被中风打断。病发的4月8日,成为北岛此后每年都纪念的历劫日。
北岛的朋友蒋一谈,当晚讲述了诗人病后的几个片段。2016年4月8日,蒋一谈和北岛相约吃了一顿饺子。席间,北岛用异于平时的眼神问:“一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我中风的纪念日。”
2012年4月8日,北岛陪家人划船,他感觉船晃得厉害。上岸后,他的步子甚至不能成一条直线。在去往医院的途中,人就已经昏迷了。
一生以写作为事业的北岛,在步入生命的老年时,骤然失去对文字和语言的控制能力。一段时期内他很少和人交谈,也无法写作。“我说话磕磕绊绊,朗诵一首诗,需要反复读很多遍。”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北岛需要由女儿陪着看图识字,每天看一个小时的电视节目,进行语言认知训练。“我变成了一个孩子,这是很大的挑战。”
北岛下决心一定要把病治好,把长诗写完。为了尽快康复,他跑了五个城市,找了六七个大夫,努力尝试西医、中医各种治疗方法:针灸、电击……有次蒋一谈去看望北岛,发现诗人一脸疲惫。北岛说自己刚用了电击疗法,给四肢通上电——“我想用这种方法刺激我的神经,我希望我的语言能力能加速地‘重新发育”。蒋一谈感慨,诗歌,是北岛身体里最大的语言动力。
去年开始,北岛的语言能力起色明显,他开始重新写作。演讲的时候,北岛几度为自己语言的迟缓向读者道歉。但他同时也引用了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句子:“语言是与刽子手步调一致的,因而我们必须找到新的语言。”他对在座的读者说:“我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遭遇了不同的问题。在座的朋友们,年轻的朋友们,你们也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觉得这个时代,也面临着很大的问题。你们要找到一个新的语言,找到一种新的可能性。”
(选摘自“凤凰网”,有删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