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予倩把“小金凤”变成尹羲
2017-12-28刘铁群
著名桂剧表演艺术家尹羲1920年出生于桂林,由于家境贫寒,9岁进入“小金”桂剧科班学艺,艺名小金凤。她灵心慧齿,勤奋好学,扮相出众,很快就在梨园行中崭露头角。抗日战争时期是尹羲艺术人生最关键的转折点。这一时期大量文化名人来到桂林,使尹羲有机会得到名师的指点,在表演艺术和思想观念上都进入了新的境界,实现了从梨园弟子到表演艺术家的华丽转身。在几位指导过尹羲的艺术大师中,欧阳予倩对她的影响最大。
1938年5月,欧阳予倩应留日老同学、广西大学校长、广西戏剧改进会会长马君武的邀请到桂林主持广西的桂剧改革。欧阳予倩与桂林和桂剧可谓渊源颇深。早在1910年,欧阳予倩就曾跟随时任桂林知府的祖父欧阳中鹄在桂林居住过一段时间,也看过桂剧。已经在日本参加过春柳社并接受了西方话剧影响的欧阳予倩当时对日趋没落的桂剧印象并不好,因此回忆起这段生活时他曾说:“也曾看过两三次戏觉得没有多少意思,不愿多去。”而且他对花旦出场唱戏下场陪酒的习惯尤为反感。1938年,在战火的催逼下,欧阳予倩必须离开上海,而此时已经立志要改革中国传统戏曲的他能有机会以桂剧为突破点尝试实现自己的理想,显然是值得珍惜的。因此,欧阳予倩接受邀请来到桂林,以满腔的热情投入桂剧改革中。他当时对桂剧的源流与独特性都做出了深入的理性思考,在《后台人语(三)》中他这样说:“桂剧和平剧、汉剧、湘剧、粤剧等,是同源一脉的戏剧,正好比几个姊妹,嫁给不同几家人家;这几家人家各有各的家庭环境、习惯、语言和经济条件不同,所以这几家姑娘的生活情形彼此各异。”“桂戏,不像粤剧那样接近富商大贾,不像平剧那样接近王公大臣;她没有特别绚烂的衣饰,也没有充分的营养;她住的地方比较偏僻,交通不甚便利,所以很少有机会去对外交际,也就没有很多人去访问她。因此她始终保持着她那朴素的姿态。”基于这样的思考,欧阳予倩改革桂剧的目的就是革除其中粗糙和低俗的成分,吸收其他剧种的营养,发扬其朴素和细腻的美点。到桂林之初,欧阳予倩就把这种改革理念贯注到他的编剧和导演过程中,精心打造了桂剧《梁红玉》。《梁红玉》上演后,连演28场,场场爆满,盛况空前,轰动了桂林城。演出成功后,欧阳予倩离开桂林,前往香港。一年后欧阳予倩又重回桂林,主持广西戏剧改进会,组建桂剧实验剧团,继续推进桂剧改革,排演了《木兰从军》《桃花扇》《人面桃花》《渔夫恨》《胜利年》《搜庙反正》《打金枝》《拾玉镯》《烤火下山》《抢伞》等一系列桂剧,其中有的是整理旧剧,也有改编或新编剧目。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桂剧受到了桂林观众的热烈欢迎,欧阳予倩的杰出才华和努力付出在很大程度上扭转了桂剧走向衰颓的局势,为桂剧的发展注入了生机与活力。
欧阳予倩的桂剧改革不仅注重桂剧内容与形式的革新,还注重桂剧人才的培养,也就是不仅“改剧”,而且“改人”。欧阳予倩为演员开办文化补习班,让演员读书识字,并请来田汉、焦菊隐、金山等文化名人为他们讲授艺术理论;他筹建了广西戏剧学校,亲自担任校长并亲自授课,从孩子开始培养戏剧人才;他反对把艺人当花瓶,反对演员陪酒和“唱堂会”,鼓励艺人“要做人,不要做货物”,在“桂剧实验剧团”中彻底革除旧戏班子的陈腐恶习。欧阳予倩在桂林实施的一系列“改人”措施对当时的桂剧界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他“改人”的代表性成果之一是桂剧演员尹羲的成长。欧阳予倩与尹羲之间的关系是名副其实的师生关系。尹羲曾在欧阳予倩面前庄重地跪下,行拜师之礼。尹羲的名字也是欧阳予倩帮她取的。当时到桂林的一些文化名人发现,演桂剧的女艺人基本上只有艺名,没有真名,欧阳予倩认为这是对女性和艺人的不尊重,决定帮她们取名。学艺以来一直被称为小金凤的尹羲很希望自己有一个男儿一般帅气的名字,而且特别希望是像田汉、金山等戏剧家那样干练的单名。欧阳予倩知道了尹羲的想法,就把这事放在了心上。一次在桂剧学校讲授国文《神农伏羲》时,欧阳予倩灵机一动,笑着对小金凤说:“你就叫尹羲吧!”18岁的尹羲内心无比欢喜,她有了自己满意的名字,而且还是自己敬重的欧阳老师取的名字。欧阳予倩在生活、艺术和思想上都给尹羲以关心和指导,老师的关心和重视,进一步激发了尹羲对桂剧艺术的熱情。
在师从欧阳予倩之前,尹羲没有听说过“排戏”“导演”这些词。她学艺基本上就是模仿,师傅怎么教,自己就怎么学着唱,学一个戏的过程就是努力把师傅的唱、念、做、打复制一遍。判断表演是否成功的标准就是台下是否有人叫好。欧阳予倩强调表演不是机械模仿,而是生动地塑造人物的性格。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首先要求尹羲熟读剧本。传统的桂剧剧目大多没有剧本,主要是靠师傅口传,演员手中顶多有一份类似提纲的“乔稿”。因此对尹羲来说,研读剧本是个新鲜的事情,而且颇有难度。欧阳予倩引导尹羲带着自己独立的思考去阅读剧本,提醒她读剧本不仅仅是为了理清故事情节和背台词,更重要的是了解时代背景,琢磨人物形象,分析角色性格,挖掘思想意蕴。对于传统剧目,落后低俗的内容和思想要去除,不符合性格逻辑的情节要改进,精华的部分要保留并发扬。在分析传统剧目《拾玉镯》的剧本时,欧阳予倩指出女主角孙玉姣是出身于养鸡家庭的女孩,应该勤快、善良、单纯、可爱,她与小生之间的感情应该是纯真的爱情。旧本子里把这种美好的感情处理成挑逗、玩弄,让整个剧变得低俗、不健康。尹羲在老师的启发下深入理解人物性格,并对情节做了调整。旧剧中把孙玉姣到门外绣花表现为卖弄风骚,尹羲把这个细节改为因屋檐太矮屋里光线不足才到门外绣花。为了表现孙玉姣的勤劳、天真,欧阳予倩添加数鸡、喂鸡等具有生活气息的细节。在此基础上,尹羲又添加了孙玉姣寻找一只可怜的小雏鸡,把它爱怜地捧过门槛的细节,使细节更生动细腻。欧阳予倩对尹羲的理解能力和创新精神非常赞赏。在分析另一个传统剧目《烤火下山》时,欧阳予倩引导尹羲深入体会人物性格与情节之间的逻辑关系。他指出,剧中的倪俊是胸怀磊落的君子,尹碧莲是淳朴善良的姑娘,且两人同病相怜,旧剧把情节设置为两人在寒冷的深夜自私地抢火盆,不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因此他把这段戏改为二人互送火盆。尹羲聪颖好学,一点即通,顺着欧阳予倩的思路改进了接下来的情节。她后来在《砍枝要发芽——忆欧阳予倩老师给我排〈拾玉镯〉、〈烤火〉》一文中详细回顾了自己如何改进这段戏:“在欧阳老师的启发之下,以后,我又根据人物的感情和心理活动作了些改动。按旧本子演出,由于两人抢来夺去,火盆跌烂了,倪俊只好将散落的火炭扒拢,独自一人继续烤火。尹碧莲气愤不过,走过去乒乒乓乓地将火炭踢散踩灭,索性大家都烤不成。欧阳老师既把抢夺火盆改为互送火盆,因为推来让去致使火盆跌烂,若再按旧本子处理,就不合乎两人此时此地的思想逻辑了,而且还有损人物形象。因此,我就把它改为尹碧莲将跌散的火炭拨拢至倪俊脚边,让他取暖,自己则和衣靠在床边打盹。倪俊见此情形,受感动,便也将火炭轻轻拨至尹碧莲的脚边,还取衣盖在她的身上,然后自己独坐一旁,甘受寒冷。这样一来,两个人物的高尚情操得到了进一步升华,形象也增添了光彩。”在跟随欧阳予倩研读、修改剧本的过程中,尹羲为自己打开了一扇崭新的艺术之门,门内富有生机和创造力的风景吸引着她向真正的艺术殿堂努力前行。endprint
对剧本的深入理解是成功演绎艺术形象的重要基础,解决了剧本的问题之后,关键的环节就是如何通过舞台实践呈现生动的艺术形象。在表演上,欧阳予倩对尹羲的要求极为严格,台词、唱段和动作都不允许她有丝毫的马虎。而且欧阳予倩特别强调不能为表演而表演,所有的台词、唱段和动作都是为塑造人物性格服务的。对于如何表演,欧阳予倩并没有让尹羲简单照搬或模仿自己的示范,而是在分析剧本的过程中启发她独立思考、揣摩如何让表演更细腻传神,这就使尹羲有了更多的发挥创造性的空间。尹羲悟性很高,很快就领会了欧阳予倩表演艺术的精神指向,并且触类旁通。在排演《拾玉镯》的过程中,尹羲对拾镯、玩镯、还镯等几个关键细节做了精心的设计和处理。在表演中,尹羲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能形、神、情俱到。通过拾镯表现了女孩的大胆和青春活力;通过玩镯表现女孩的情窦初开,对纯真爱情的渴望;通过还镯表现女孩的羞涩,以及慌乱、尴尬交织的复杂情绪。尹羲还善于从生活中吸取艺术灵感。她曾听一个刺绣高手说,为了追求刺绣的完美,有时需要将绒线破开,让它变得更细,以增加刺绣画面的立体感。尹羲在《拾玉镯》中采用了这个动作,以绣花前理线、破绒的精细动作表现孙玉姣的心灵手巧。尹羲细腻的表演让孙玉姣的形象活灵活现、明丽动人,《拾玉镯》中“理线、破绒”的戏份直到今天都是广受赞誉的经典片段。在《人面桃花》中,欧阳予倩引导尹羲用背部的肢体语言表达感情。剧中有一段少女杜宜春望着父亲远去的戏。此时观众只能看到杜宜春的背影,看不到面部表情。如何用背部表达感情,如何调动观众的感情,这个高难度的问题让尹羲颇费心思,她在《欧阳予倩给我排〈人面桃花〉》一文中回忆了对这段戏的处理:
欧阳老师要求我让观众从我的背上看出戏来。在欧阳老师的启发下,我是这样表演的:老父过桥时,上身一闪,好像要掉下桥去似的,杜宜春见此情突然惊叫一声“啊!”叫“啊”声的同时,两肩往上提,接着便焦急不安地脱口而出:“爹爹,过桥你要小心了!”杜宜春一直望着爹爹平安地过了桥,然后才慢慢地将往上提起的两肩收回到原位,并转过身来面向观众,仿佛身上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地。我这段表演,受到欧阳老师的赞扬和观众的好评。
在欧阳予倩的指导下,尹羲的桂剧表演逐渐成为有思想、有灵性、有魅力的艺术创造。在艺术创造的过程中,尹羲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对于所指导的艺人,欧阳予倩不仅要求他们提高文化素养和表演水平,还要求他们提高道德品格。他要求艺人“不但要做演员,还要做品格高尚的人”。这对尹羲人格的铸造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尹羲在欧阳予倩诞辰95周年纪念会上的发言中说:
拿我个人来说,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黄毛丫头,从当时的成长,到解放后受到党和群众的重视和爱护,都是和欧阳老师的培育和教诲分不开的。记得1940年排《桃花扇》,他老人家就曾以剧中的李香君打比,說李香君虽是歌妓,但她有骨气,有民族气节,不甘心与叛逆者为伍。这些话深深地记在我心里。后来桂林沦陷,伪维持会多次派人到乡下逼我出来演戏,我都坚决拒绝了。
欧阳予倩的悉心指导使尹羲的表演艺术和思想境界都有了飞跃式的提高。抗战时期,尹羲是深受市民欢迎的桂剧演员,当时不少桂林人把尹羲(“小金凤”)与马蹄和豆腐乳并称为“桂林三宝”。著名作家白先勇在他弥漫着乡愁的小说《花桥荣记》中设置了一个回顾抗战时期在桂林听桂剧的细节,女主人公春梦婆无限留恋地感叹:“几时再能听小金凤唱出戏就好了。”男主人公卢先生也深情地说:“我也最爱听她的戏了。”抗战结束后,尹羲一直沿着欧阳予倩改革桂剧的道路继续探索前行,提升自己的表演艺术。她继承了欧阳予倩对戏剧精益求精,反复打磨的精神。对欧阳予倩给她排过的几个经典剧目,她仍然不断钻研,继续提升,使这些剧目进一步趋于精炼和完善。对于其他新排的剧目,她也深潜其中,每有所悟,立即改进,力图打造桂剧精品。1952年,尹羲以经典剧目《拾玉镯》参加了广西省、中南地区和全国的三级戏曲会演,她所扮演孙玉姣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戏剧界获得高度评价,最终她过五关、斩六将,获得全国冠军和全国一等优秀演员的称号。1954年,尹羲和名丑刘万春等人合作,把经典剧目《拾玉镯》拍成了戏剧电影,这是桂剧首次搬上电影银幕。尹羲的努力让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默默无闻的桂剧在全国的戏剧舞台上展示了动人的风采,也让自己在全国戏剧界享誉盛名,人们将她与粤剧界的红线女、豫剧界的常香玉和汉剧界的陈伯华共同誉为“中南四大名旦”。
欧阳予倩的教导让尹羲终身受益,难以忘怀。因为有欧阳予倩的指导,尹羲成为桂剧改革的参与者和推动者,成为优秀的桂剧表演艺术家,她在桂剧艺术中取得的卓著成绩正是对欧阳予倩最好的纪念。
(作者简介:刘铁群,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抗战桂林文化城文艺期刊研究”的成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