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的围城
2017-12-28卓秀娜
卓秀娜,女,文学评论与文学创作硕士研究生。居广州。
赵海波的文学创作始于上世纪80代末,先是写诗歌,并与诗人朋友在东莞创办“海平面”诗社,由老诗人艾青题写社名。十几年来,赵海波转向小说创作,发表为数不少的中短篇作品,出版长篇小说《断点》《男人累女人泪》等,本文着重谈论赵海波的中短篇小说创作。
阅读赵海波的小说是一场误入,误入卡夫卡的城堡,误入钱钟书的围城。与卡夫卡的《城堡》相比,他的小说没有了浓重的绝望感,因而更接近钱钟书的《围城》。对于现代人来说一座现代城市更似一座城堡,它的存在无疑是一种欲望,是城堡的外人仅凭想象才可以触及的天堂,城内飘出甜香味儿深深刺激了城外汉的味蕾。如果说K是为了获得一份土地测量的工作而想进入城堡,那么现代人是怀揣着一种占有感,一种获得感。他们朝四堵围墙内蜂拥而入,却不知即将变成围墙内的“困兽”,四处奔走焦虑不安,从此失去了自由翱翔的广阔空间。但是,入城后并没有获得那种渴望的“味蕾”满足,而是不断纠缠于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的感情流转之中,甚至无法获得城市身份的认同感。最终迷失自己,在建立“围城”,逃离“围城”,一再建立“围城”的怪圈中循环,犹如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推石头。
从某一个时期开始,城市成为了实现理想、施展抱负的地方。他们风一样地逃离乡下的家乡去成为城里的异乡人。《选择》中苏华年从城中村中搬离出来,却走进了另一座为自己精心打造的“鸟笼”,她是这样为自己辩护的:“我不卖自己能行吗?母亲的两只乳房被癌细胞吞噬得百孔千疮,接下来就等着要母亲的命了,十万元的治疗费我去哪里找?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的学费,我去哪里筹?”“鸟笼”里的确有如此巨大的魅力,这里隐藏着他们生活的欲望和人生的理想,以至于被禁锢、被嘲笑和被唾骂都甘愿忍受。不难看出来,他们是带着强烈的目的进入城市的,这其中还夹杂着美好的愿景和期待。相反,一旦城市不如他们心中之愿,同样被抛弃之命也就注定了。苏华年和练钢就是“离开大学校园来到这个城市打工。练钢是计算机学士,他到一家电脑公司当销售顾问,而学酒店管理的苏华年这时应聘到一家酒店当营业部长”。他们在城市里求学又在这里谋生,如果说在城市土生土长的人是城市的亲生孩子,那么他们只是城市后来收养的孩子。
常有人说围城里的人是困兽,显而易见,是指人的“兽”化。赵海波的小说常有描写人的“兽”化,在仟掉一个欠钱不还的人》里,商家以鸡汤加冰糖代替“提取生物精华”的保健品,小孩喝多了还会长毛、性早熟;肥仔欠钱不还,狡猾甚过狐狸。这些“兽行”激怒了他们的反抗,“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绑架肥仔的儿子逼迫他还钱,但是狐狸毕竟还是老滑头,“我”终究在忍无可忍之中拿起气枪对准肥仔,带着幻灭的城市梦回到家乡。
赵海波敏锐地感觉到了城市异乡人经历着从天堂坠入炼狱的强烈冲突,城市的现实状态挫伤了他们的追求,玻璃般的心灵和高傲的自尊。他们开始迷失自己,加之异乡人的身份始终如影随形,进而无法找到自己的定位。这种身份无法认同的焦虑感在赵海波的小说里随处可见,如在《马拉的葬礼》中作家借用马拉身份的确认暗示城市异乡人的处境,“马拉的墓地选在哪个位置,曾经是个问题,他姓熊,但非熊家血脉,马北珩不同意埋在熊家的墓地;他是赖德仁的亲生子,但赖家并没有让他认祖归宗,也不能埋在赖家的坟地,最后,在墓园的边上找个位置,作为马拉的安身之地。”血缘关系与养育之情的困顿与分裂也是城市异乡人的现实处境。他们都不可能仅占一种身份,他们又不可能具有双重身份。而是两种交叉身份。他们在这种交叉身份中奋力挣扎、呼喊,但无济于事,最终的结果只能被边缘化。
不是所有的异乡人都能平静回归,他们更多地是成为鲁迅《故乡》的“崇拜者”,传承了鲁迅的话——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亦如鲁迅见到闰土喊出“老爷”时的悲哀,他们知道故乡是回不去的了,即使《我是帮凶》里的“我”失业多时身无分文,本可以回家侍奉父母安稳度日,却沦为帮凶混吃混喝,最后垂死挣扎。再如仟掉一个欠钱不还的人》同样失业靠方便面度日的“我”要不是对肥仔开枪害怕坐牢也不会逃窜出城。因此,他们选择在围城内继续苦苦挣扎,或许会预见鲁迅所说的“希望”。可是他们不知道溺水的人越挣扎越快走向死亡。挣扎是尽力支撑或摆脱之意,这里的挣扎不仅面对生活困境的反抗与消解,还包括面对人的心灵和肉体分离的挣扎。
挣扎本质上是一种逃离,从一种状态逃离到另一种状态。赵海波站在城市异乡人的立场发觉了这种不断逃离的状态,在他的小说里多有呈现。首先,在文本中这种逃离体现在城市男女之间的关系。《选择》里面的两条狗一见面,就不停地摇动着尾巴,作家在这里表面上是写狗的兽性大发,实则暗指了城市里男男女女关系的“兽化”。在文本中,马拉的身份虽说没有定论,却无碍于他流转在众多女人之间,马拉“事业上屡屡受挫,他干脆把时间花在女人身上。他似乎不缺女人,经常和不同的女人约会,走在街上,总有不同女人相伴左右。”身份的焦虑感加上事业的挫败感促使他逃离,转向与女性的欢愉之中,简单追求一种动物本能的欲望发泄,填充生活的无定与挫败。当作为高级动物的人却无法获得身份的认可和尊严时,只能降低到动物级別的追求与满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文本,莫过于《谈谈我在机场的一次艳遇》,飞机延误候机时得一场邂逅,“我”不期待即将开始的无聊培训,反而被邻座安静看书的女子吸引,何不展开一个故事以消磨无聊的候机时光,本质上是对女友、对现状的一种不满和逃离。因为“我”想起女朋友刚谈恋爱的时候经常对我笑的,“她一笑,我觉得特幸福,我幸福的时候,就狠狠地爱她。可是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笑我再也找不到了。在家里,我看到更多的是发呆,听到更多的是长叹。”与女友初识时两人情投意合,有聊不尽的话题,灵魂互娱相伴。此时机场看书的女子即将飞往成都与男友结婚,也许人在平时面对熟人灵魂是不自由的。是被禁锢着的,此时却想在陌生人面前释放孤独,相互慰藉温暖破碎的灵魂。“我”逃离女友,与其他女人来一场艳遇,事实上是“我”重新建造一座“围城”,重温当时的欢愉也必定遭受同样的苦脑。因此,文本里的主人公们不断的从一张床跳到另一张床,从一个人的体温走向另一个人的体温,过程不同,故事各异,结果却一样无法摆脱孤独与焦虑。
他们的婚姻状态在文本里也是一种逃离状态。赵海波笔下的主人公与钱钟书《围城》里的方鸿渐一样生活中布满了围城,不同的是,前者是自己不断亲手建立的围城,他的生命状态是从一个围城逃到另一个围城。尤其是在婚姻方面,文本中的主人公极少婚姻幸福的,更多是灵与肉的分离。正如《蓄着络腮胡须的人》所说“人到中年,忽然喜欢了别的女人,终究没能改掉自负的毛病,以为只要小心一点、谨慎一点,就可以瞒天过海,妻子不会有所觉察。仅仅过了半年,出轨之事还是被妻子发现,冷战了一个多月,我和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中年突然喜欢了别的女人”,语句中夹杂着的轻佻与随意,带有玩世不恭的意味,实则是为逃离寻找借口,其灵魂不愿再被禁锢,索性从婚姻的围城逃离出去,方可尽情洒脱开来。可怕的是,这样的洒脱并不会长久,他们又将会为自己建一个围城。
赵海波的小说展示的是现代人的生活行为与生存状态,从这些表面的行动中,领受人类存在的苦难与意义。作家能洞彻生活的真谛,深入人性,察觉到生命的本质。他以旁观者的姿态,描摹人们在生活中的情状,直书生活不断逃离的表象,却能直达人类“受难”的心灵。读者在阅读时寻找自己的影子,感受多维的人生,获得心灵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