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慵懒时光

黄丹丹

云看外婆，冬日的午后，踏在落了厚厚松针的甬道上，轻轻走进那栋小楼，转角处，有一只猫，蜷伏在油漆斑驳的木楼梯上。此刻，外婆也正蜷在她的沙发上小寐吧？

开门，却见阳台上搭满了衣裳。这件翠绿的袄，是妈妈买的，那件大红的羊绒裙，是舅妈送的，还有旧的军装，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外公授勋时穿的。可是，那件呢？土黄色的，有点像绸缎又有点像防紫外线伞的面料。外婆正仔细地抖着它，哇，原来是一件连衣裙呀。见我来，外婆笑着让我看看这件衣裙，她说，这衣服的年岁比我妈妈还要大。

我们在晒台上坐下，一只瓷杯在阳光下闪着光。外婆的眼睛里也闪着光。她仰靠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眼神里闪动着少女般的霞光。

红枣茶在电磁壶里滋滋冒着甜香。而外婆也缓缓地开启了她的回忆——

“囡囡，你看这连衣裙漂亮吧？外婆当年第一次见到外公就是穿着它在舞台上表演的。这裙子的料子来得更稀奇，哈哈，你都想不出，它居然是美国大兵丢下照明弹的降落伞。我们看见美国飞机丢照明弹下来，就高兴地等着去找那降落伞。那时候年轻，在战场上都不晓得害怕，还惦记着臭美。我们文工团里有一个女孩子的针线活特别好，这裙子就是她用降落伞改的。我们那时登台表演、参加舞会都会穿这裙子，这裙子在当年的朝鲜战场上就像是你们今天的晚礼服一样。”

外婆浅浅地呷了一口红枣茶，微眯着眼睛，继续在往事里沉陷一

年轻时的外公有着笔直的身型，面孔比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还要生动。那天，外婆在台上表演小歌剧（伎前模范》，内容是一对农民夫妻积极支援抗美援朝的故事。刚演到一半，远远听见有飞机轰鸣声扑来，而且，根据经验，那分明是一群美国的轰炸机！这时扮演丈夫的孙善耕（他离休前曾任中央电视台文艺部主任）问她怎么办，她看台下战士们席地端坐整齐，没有一丝慌乱的表现，就说，继续吧，领导也没有说停呀！话还没落音，就听人严厉地发话：“这演员的衣服不对呀，农妇有连衣裙穿吗？快下去换了！”而就在这时，看演出的朝鲜老乡一听轰炸机声音，立刻像受到狼惊吓的羊群炸窝了，嘴里尖声呼叫着：“米滚边机哇索，米滚边机哇索（美国飞机来了，美国飞机来了……”到处乱跑。又是那个严厉粗哑的男声穿破了人群和树丛：“快，掩护老乡隐蔽！”于是，战士们和文工团员即刻就像朝鲜老乡跑去，一个战士扑向一个朝鲜老乡，就地卧倒。也许因为演出是在密林里，树梢遮掩了一切，也许因为轰炸机不像平时飞得那么低，不一会儿又突然消失了。这时，她才留意看了，刚才那个反应迅速的首长居然那么年轻英俊。

“那首长就是外公，对不对？”我兴奋地打断道。

外婆微笑着点点头，目光始终在那件降落伞改的连衣裙上停留。

下面的故事，我早就知道了，资本家小姐出身的外婆，在成都女子师范学校就读时步入了革命队伍，和很多进步的同学一起带着澎湃的激情跨过了鸭绿江。也许，是一种冥冥之中难以抵御的召引，能歌善舞的她和吹拉弹唱之功比他们文工团里专业演员还要出色的外公萌生了爱意。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爱的种子一旦发芽，必将疯长成林。等上级首长知晓了此事，找外公谈话，告诉他，贫苦出身的他该找一个和自己同样出身的姑娘，并提出要为他另外介绍结婚时人选。外公倔强地反对，说：“不管她的出身，能来到了革命队伍，我们就要一家亲！”后来，在他们申请结婚时，军医说外婆不能生育。外婆当即痛苦地提出要和外公分手。外公哈哈一笑：“没有孩子更好，这样我们一辈子就只属于对方，没什么人能夹在我们之间争宠啦！”结果，外婆生下了四个孩子，其中还有一对孪生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首长为了打消外公娶资本家小姐的念头而交代军医下了那样的诊断。外公一生戎马却对外婆有着侠骨柔情。家里四个孩子，全由各自的奶妈带大。外婆一直没有学会做饭、洗衣、缝纫。在物资还很匮乏的年代，外公叼着烟踩缝纫机的形象让很多警卫员印象深刻。他不仅做大人孩子的内衣，甚至还给孙辈们做棉衣。三舅有次发牢骚说：“别人回家都能吃到妈妈做的可口饭菜，我们的妈妈却连饭都煮得半生不熟！”外公听了，大为光火，说：“妈妈不会，你更要学会，为什么只能是妈妈做可口饭菜，不能你做给妈妈呢？”

外婆蜷在沙发里，此刻笑容浮现，我知道，她一定是在回忆那些点滴往事，光影寂寂地投在她的脸上，幸福却依旧清晰地凸显。

时光如流水。一晃，外公已走了二十年。

外婆家，至今依然是二十年前外公离去时的样子，

外公热爱自然。授勋后，他选择了离休。居住在了如今的安徽农业大学当时是农学院绿荫深处的将军楼里。他闭门谢客，在一楼养了兔子，他常常挽着那只自己用从大蜀山里打来的藤条编成的篮子去拔青草喂兔子。他还很喜欢垂钓，傍晚，避过警卫员的跟随私自去蜀山脚下的溪流垂钓于他是最快乐的事情。后来，他还参加了老年门球队，1993年初春外公率领省门球队去黄山打比赛还获得了冠军。从黄山回来之后，外婆发现他变得黑瘦倦怠、咳嗽不止，逼他去医院。结果，一查，居然是肺癌！外婆彻夜不眠，最终和家人商量决定手术治疗。手术很成功。逐渐恢复健康的外公，在五一节孩子们都聚到身边的日子，还张罗着家人的衣食住行，甚至还特意为怕热的外婆新置了一床细竹篾凉席……可惜，还没有到换凉席的季节，他病情就突然恶化了。1993年7月23日，穿行在枪林弹雨中被无数子弹穿身的外公，一生刚毅不服输，稚龄读私塾，没有被拗口的古文吓倒。青年时代在朝鲜战场，没有被美国大兵击倒。中年为了教育孙辈，也还是没有被英文和数理化难倒。晚年参加老干部钓鱼、打门球和桥牌比赛，总做常胜将军的他……最终，却被癌症击倒了！他走的时候，不过65岁。临行时，医院里一个做阑尾手术的18岁小战士居然出乎意料地也去了，大家都说小战士是给外公做警卫员去的。我哭得很伤心，因为我知道，外公最不喜欢有警卫员跟着，每次钓鱼，他都假装领我去散步，抱着我，将小马扎紧紧夹在我怀里，然后，飞快地往大门外面走……

外公走后，外婆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平日里，那个充满欢歌笑语的家，顷刻间沉寂了。外婆的留声机不出声了，外公的游戏机上也盖了厚厚的绒布。外婆赶走了所有的孩子，没日没夜地将自己陷入在回忆中，几个月后，一部纪念外公的回忆录问世了。外婆从此不再轻易流泪，她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缝补，甚至学会了打外公留下的那台游戏机。那一台大舅从国外带回来的游戏机，外公生前轻易不许别人碰，他总说年轻人玩游戏机会玩物丧志，只有他玩是对的，可以防止老年痴呆。而外婆说，她一定不能老年痴呆，不然，将来去了那里别认不出外公来了。

时光漫漫，这个家到今天已衍生为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了。外婆摩挲着胸前的一块奖牌，那是外公20周年祭时，四舅带回来的礼物，他在加拿大所获杰出青年的一块奖牌。他还说想回家乡寿县去做点什么，外婆颔首道，外公在的时候，总是对家乡有割舍不了的情感，默默为家乡做了许多事，在他离世前一年回寿县时，还去农家，询问百姓的生活。当他听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时，皱着眉，背着手，自言自语说着：“这些人，将来怎么有脸去见马克思！”想他老人家一身正气，虽然身居高位，却没有为自己的家人后代谋取一分私利。但是，他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曾经的气度，那气度不是高傲，也不是奢靡，而是一种绵延着的精神：善良、真诚、自立而有尊严。

回忆是温暖的，而外婆的茶却凉了。我起身，给外婆的杯子斟满枣香四溢的茶水。外婆说：“你也喝一盏吧，这红枣最是养颜。”哦，原来，外婆不仅怕自己患老年痴呆认不出外公，还怕自己变老，而令外公认不出她啊……

83歲高龄的外婆，除了喜欢整理旧物，窝在沙发里晒太阳，还爱在网上写文章，铁血论坛里，她的文章有着很高的点击率。她说，她的一生，一半是在经历，一半是在咀嚼回味。那些融在时光中的回忆，滋养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后来者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