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卧牛镇
2017-12-28刘玫华
刘玫华
三尺布裁缝铺
冬月天,是裁缝铺子最忙的时节。哪天晚上要是深夜两点睡,徒弟们的嘴都笑歪了。快过年了,谁家不换一身新衣裳呐。娶媳妇嫁姑娘的人家,一身两身能打住嘛。再说忙了一年了,庄稼也收了,豆子青稞都粜了,猪也宰了,羊也卖了,手里才有余钱穿穿戴戴。
卧牛镇的雪,从秋天就开始下了。到了冬天,雪厚得能埋掉牛。镇子上的人走雪路,叫插雪。人走在雪地里,像芨芨草棍儿似的,插出一溜儿脚踪来。衣裳也不叫衣裳,叫身明。
新来的学徒唐女子,就是插了四十里山路的雪,在厚雪里戳了大半天时光,才到达三尺布裁缝铺里的。她爹赶了牛车,拉着缝纫机,两袋子白面,一桶清油,两纸箱子馒头,磕磕绊绊送她。这是唐女子两个月的口粮。晚饭吃了土豆丝,溜热的馒头,她爹就到车马店住宿去了。
凌晨四点钟光景,五六个学徒都挤在一铺炕上睡了,只有唐女子还在盘布袢。布袢是老人们棉衣上的纽扣,一晚夕得盘出来好多才够。老人们一到冬天都撑不住了,气喘的,腰疼腿疼的,肺心病的,指不定就熬不过严冬,儿女们也得给爹娘备下一身老衣不是。
三尺布的外间是店面,窄巴得很,柜台上堆满了布料。墙上拉了几道铁丝,挂满做好的衣裳。红的红,蓝的蓝,紫的紫。里间不大,但也挤了六台缝纫机,一张熨烫案子,做饭的炉子,搁着碗筷的碗柜,一把折了腿的破椅子。旮旯里还有面粉袋子,土豆筐子,墙角摞着大白菜。后门的门扇背后顶着酸菜缸,门只能开一道缝儿。熨烫案子底下码着煤块,劈柴,引火的毛柴,缝隙里塞着一双塑料雨靴。屋子里塞满了奇怪的味道,汗腥味,饭菜味,脚汗味,布料味,煤烟味,脂粉味……
老板娘哈芋一家,不在铺子里住,单另有一院子房子,离着街道远一些,在公路边一个缓坡上。
火炉早就熄灭了,唐女子冻得瑟瑟乱抖,指尖都麻木了。窗子外面的大树,被大风刮得一扑一仰,树枝子影子在窗帘上摇摆,像凌乱的长发,吓得她头皮子发麻。她把一堆布袢拾到蔀篮里,搁到自己的缝纫机上,悄悄儿收拾着熨烫案子,准备睡觉。炕上实在挤不进去了,只能睡在案子上。她心里还藏着事情,不敢早些睡,她必须得等大家都睡着了才能睡。她在案子下的煤块里掏出一个洞来,慢慢卸下左腿的假肢,悄悄塞进去,然后爬上案子钻进冰冷的被窝。
迷迷糊糊的,她听见外间的卷闸门晃朗朗大响了一声,屋子里倏然亮堂起来。里间的布帘一挑,一个粗大的老男人声音在喊,丫头们,起来,早些干活儿……
炕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找衣服的,打哈欠的,咬牙的,不想起床赖着哼哼唧唧的,连说梦话的都有。唐女子一翻身,极快地从案子底下拖出来假肢,迅速安装好,套上棉裤。她跪在案子上叠被子的时候,总觉得周身有些不自在,一种奇异的东西在头顶游窜。俯下身,假装扽床单,偷偷四下里一睃——不自在的东西来源于布帘后面。虽说布帘是放下来的,但有一道细缝儿,随着风寒一扑一闪。扑闪的布帘后面,一双老男人浑浊的眼睛,直愣愣盯着炕上的一窝女孩儿们。她们有的半裸着身子穿乳罩,有的换内裤,有的绾起头发,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
那双贪婪的眼睛正在观看。
唐女子觉得心口一阵恶心,故意把铁烫子推下去。这个笨重的家伙咚一声砸在地上,女孩们一阵惊叫。她再去看,那双躲闪的眼睛不见了。
布帘子再一动的时候,是老板娘裹大嫂进来了。人人都称她裹大嫂,她嫁的男人是家里老大,而她的名字叫哈芋。老板娘刚刚吃了个牛大,嘴角还冒着辣子油。一张口,前门牙上贴着一片香菜叶子,牙缝里塞满了辣子屑。这个大胯瘪胸的女人,斜靠在门框上,剔牙,嘴角歪到耳朵根子上去了。
唐女子生火的时候,老板娘说,你们手脚放快些,赶紧吃,吃了就干活,再不要磨叽了。然后她从外间抱来一大堆衣裳,隔着火炉,使出老力气噗一声扔在案子上,又吩咐唐女子说,你先不上机子,这几天先烫活儿。电烫子费电得很,就铁烫子火上烤。
屋子里太挤,进不来,大胯女人练就了一手隔空扔物的好本事。不过她的胳膊也邪乎长,手都垂到膝盖上了。
唐女子嗯嗯应承说,心里暗暗骂道,真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抠搜死了。火烫子什么时候才能烫完啊。手爪子长那么随心所欲的,妖怪一样。
早饭是一壶开水,一大碟子唐女子带来的馒头。女孩们嚼着,嬉笑着,目光睃着老板娘扔过来裁剪好的布料,暗暗比较着。缝裤子谁都不乐意,没什么技术含量。只有缝西服,缝棉衣,才能学到手艺。
一个矮个子的女子边吃边走过来,伸手捻了捻蔀篮里的布袢,笑道,小唐手巧,看这布袢整爽的。唐女子话少,但也不能不理,只得微微一笑应承道,从奶奶哪里学来的,打小儿就会盘。这时,一个胖胖的女子也过来瞅瞅布袢,眼神飘了一飘,吊起眼角,慢悠悠地说,盘得好,以后的布袢就全是你的了。說完,隐隐一笑,不怀好意的那种,然后挺着胸脯走到外间店铺里找老板娘说话去了。
矮个子女孩叫琳子,脖子稍微有点偏,脑袋稍微扁一点,她总是尽力拉直脖子,不细细看也看不出来。她探头看,确定外间的人听不见了,才压低声气,附在唐女子耳边说,她是老板娘的侄女子,叫莲丫,牛得很呀。你才来,也不知道规矩。我们新来时,都先请她去吃几顿牛大,才饶呢。不然尽管使绊子,一直都打杂捞毛,缝衣裳直接轮不上。至于学裁剪,那得给老板娘进贡哩,不然可是奢望。我来了四年,还没机会裁剪哩。家里琢磨着给她牵来一只羊,叫她过年。看年后能不能学上裁剪……
唐女子心里一紧,沉默着不言语了。她家里虽然殷实,可是出门的时候带的钱不多。看来不请牛大的话,只能打杂,家里还指望着她学个手艺,找对象的时候可以稍微抬高一下身价呢。不然,她自己腿脚这样,要想找个好人家就难了。
过了几天,唐女子就忍痛请了老板娘和莲丫吃了几顿牛大,身上的钱也花干了。老板娘才让她上机子,给了一条裤子,叫莲丫给教着。
又下了一场大厚雪的时候,老板娘又新收了一个徒弟,蔓草吉。蔓草吉到来的时候,唐女子已经熟练地能缝裤子了。她爹又给老板娘捉来几只肥肥的公鸡,一篮子鸡蛋。至于生火做饭,铁烫子烫活,盘布袢,给老板娘洗衣扫地,这些打杂的活儿全部是蔓草吉的。
唐女子从未想着给蔓草吉提个醒儿,让她贿赂一下老板娘。而琳子也绝口不提,和蔓草吉走得也不近。谁都看出来了,蔓草吉傲慢得很,和大家不是一路子的人。她穿了厚厚的深绿毛衣,罩着一件军便服,脚上是短靴子,听说她有个表哥在部队,寄来给她过冬。再说蔓草吉模样儿生得实在好看,虽说是三角眼,但脸颊精致得很,皮肤白皙红润。又是高中刚毕业的学生,身上自有一种书香味。这让不识字且矬胖黑面皮的莲丫嫉妒到气愤。蔓草吉侵害了她的自尊。
其实琳子第一次看见蔓草吉,立刻暗暗惊叫了一声。心头一抹嫉妒莫名涌上来。是的,蔓草吉很像一个电影演员,那样精致的面孔,妩媚的三角眼,纤细的腰,看上去寂然而绮丽。然而,电影演员太遥远了,只适合膜拜。而蔓草吉,不过是和她一样的女子,拿来诽谤踹几脚是最好不过了。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喜欢把太美的事物都毁坏掉才甘心。
蔓草吉晚上并不住店里,夜里十点钟就回她姑妈家去了,用不着熬夜。她姑妈家是卧牛镇的人,家境富裕得很。
有一天晚上,等蔓草吉走了,几个女孩嘁嘁喳喳议论她。琳子谄媚的对莲丫说,蔓草吉的姑妈家看上去也是有钱的人家,可她连早晨的牛大都没给你请过,看来,眼里并没有莲姐姐呀。莲丫高傲而不屑一顾地说,谁稀罕那一碗稀汤哩,瞧瞧她那神气样儿。有钱人家,能打发女子来学这个下贱的手艺?能让她当个白白使唤的佣人,给什么活,她就做什么活,没得挑……
琳子打了个喷嚏,鼻子里冒出一串泡泡。莲丫抱着胳膊缩着脖子躲,扑哧笑道,玻璃缝儿里可是哧溜哧溜钻风哩,贼冷贼冷,要不你把小唐那件棉衣披上,挡挡风寒?琳子忙说,不用不用,大冬天的谁都冷,可不敢从小唐身上剥棉衣哩。
唐女子蜷缩在自己的厚棉衣里缝手工,隔着两台缝纫机看了一眼琳子说,不剥削我的棉衣,那最好不过了。琳子藏住脸上的讪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飞快踏着机子,一阵吧哒哒的声音遮盖住了尴尬。莲丫从衣兜里摸出一把瓜子,闲闲磕着,瞟了一眼琳子,话里有话地说,有些人来去去走得勤,别手脚不牢,丢了针针线线的。你多个心眼儿。琳子又打了个喷嚏,伸个懒腰说,怪道呢,今早裹家爷也是这个话儿。亏得我们都住店,疑不到头上。
别人也不接嘴,都沉默着,翻腾布料,踩机子。来来去去走的只有蔓草吉,不疑她疑谁呢。唐女子偷偷瞅了一眼琳子,看着她瘦骨窄峭巴掌大的小脸儿,心里一惊,暗暗想着,幸好没把什么口舌落在她手里,不然可就一舌头吹到老板娘耳朵里去了,人心叵测呀。
卧牛镇的雪,一到冬天就没有停下来的说法,下呀下呀,街道上的雪厚得几乎走不动车了。街道也窄,马路两边脸对脸的店铺,雪几乎都要把铺子苫住了。家家都从门口掏出来一条细道儿,连接到马路上即可。
蔓草吉天天早上都在掏雪,路掏出来,赶紧去烫活儿,烫上几烫子,又得做午饭。单单是铺子里的人吃也就罢了,裹家那个老汉子,顿顿都来吃。吃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家铺子嘛。可那个老汉子絮叨头真是多,这顿说咸了,那顿又说淡了,毛病死多,把自己抬举的大爷一样,吃这个,喝那个,样数儿还多。蔓草吉恨不能一脚踹飞他。
蔓草吉咚咚咚切土豆的时候,裹家老汉子从外间打起布帘,朝里使劲儿瞅,把女孩子们一个个的瞅,半天都没瞅够,嘴角的口水都要淌下来。蔓草吉使气,在案板上有劲儿咚咚剁了几刀,纯粹示威似的,那个方脸的老汉子就缩回了脖子。女孩们都吃吃笑。蔓草吉看着莲丫不在里间,就咕噜了几句道,谁家的公公和儿媳妇一天家的黏糊在一起,直接没个分寸。
琳子接上嘴说,就是,帮忙看店是看店,但晚上那么迟了还不走,还在老板娘屋子里。再说他儿子孙子又不在家,忌讳该是有吧。
蔓草吉又咕噜了一句,直接就是个老爬灰,老不要脸的,老色鬼一个。琳子还要说什么,唐女子赶紧摆手说,行了行了,管好自己的嘴。姑娘家的,说话清净些。
这天晚上,等大家都睡了后,唐女子留心看过去,琳子在枕头上紧凑着莲丫耳朵,嘀咕什么。莲丫的脑袋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她的荞麦皮枕头就发出一阵又一阵细碎的磕碰声。唐女子暗自想,这下,蔓草吉零零碎碎有得绊子挨了。若是老板娘盯对起闲话来,说不定有好戏看了,打架都会打起来吧。这么一想,她对琳子充满了恐惧,连同裹家老汉那双布帘缝里偷窥的眼睛。
裹木匠
到了腊月,卧牛镇的街上红火得腾腾冒着热气。街道两边的厚雪被拉光了,腾出来地皮,稠密的摆上年画对联、瓜子花生、粉条猪肉、鞋子袜子……吆喝声一家比一家粗犷野蛮,小贩们穿着大衣,缩着肩膀,大口吐着白气,睫毛上也结了一层冰霜。穿成棉花包的人们挤来挤去,就算什么都不买,也要挤上半天过个瘾才回家。卖麻辣烫的把大锅支在店铺屋檐下,炉火霍霍燃烧,锅里的粉皮翻滚,浓郁的香味扑着鼻子,半个街道都闻得到。
裹木匠穿着油呐呐的厚大衣,坐在麻辣烫摊子上吸溜吸溜大吃粉皮。他才从乡里串户回来,还没进家门哩。路边停着他的手扶子。手扶子就是一种小的拖拉机,只不过没有方向盘,有两只车把子把持方向。车上搁着他的木匠工具,长锯子,推刨,大小的斧子,熬木胶的罐子,拉线的斛,钉子楔子,零碎的木料……
裹木匠并不喜欢这样热闹的气氛,他是个木讷沉默的人,更加喜欢单调安静的日子。他一年四季游走在乡里打家具,回家的次数并不多。直到快过年了,才转回来。自然,他也知道现在裁缝铺里忙得脚片子打着后脑勺,没人给他做饭,先在外面吃饱再说。
实际上,他也知道家里人谁都瞧不起他,连他的儿子都说他傻不愣登的,窝囊死了。就算裁缝铺里的那帮子学徒丫头们,都不待见他,清楚他在裹家的地位,爱理不理的也就罢了,还使唤他拿东拿西,當个佣人摆布。
裹木匠把手扶子停到自家院子里,生了炉火,烤了一阵子,无聊至极,就踅到裁缝铺子里来了。裹大嫂看见男人,眼皮抬了抬,使唤说,赶紧烫活去,我们都忙死了,就你逍遥得很,他爹。裹大嫂正在抱着一堆衣裳让几个女人挑拣,嘴唇子楚楚抖着,讨价还价,根本就没看他一眼,拿他当一团动弹着的陈年旧空气。
学徒们都踩着机子忙,没工夫理睬他。裹木匠看见新来的唐女子,就格外亲热一些,想着套个近乎。裹木匠谄媚地说,小唐手指长,天生缝衣裳的料。谁知唐女子一言不发,只管低头忙乎。裹木匠无趣,一边烤着铁烫子,一边又搭讪着笑道,莲丫,铺子里这么忙,你姑姑也不多收一个徒弟。莲丫白了一眼说,谁说没收?前儿个撵走了,蔓草吉,真个儿是个狐狸精,闲话多得很,被姑姑大骂了一顿。
裹木匠的嘴还是不闲着,又讪笑着说,莲丫,你今年白了也胖了,能找个好婆家了。莲丫的刀子嘴就一下还过来了,姑父,依着你的说法,琳子瘦尕瘦尕的就没人要了?卖猪是白胖了好,找婆家难道也上磅过秤吗?
学徒们都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裹木匠也嘻嘻笑着,又轻薄地说,琳子,你瘦几干巴的,敢不是心里有了人念想着想瘦了吧?琳子呸了一声说,我叫你叔叔哩,长辈这么说丢人不?街上有雪堆,自个儿撞去。这时裹大嫂从布帘缝里伸进来脑袋,大声说,琳子,老骚胡子再这么说,给我撕豁了他的狗嘴,敲掉他的狗牙。
裹木匠害臊的红着脸,低头悄悄烫衣裳。不过,他使气,扔掉铁烫子,直接插上电熨斗,任凭电表飞转。一会儿,听见裹大嫂在外间和人讲价,就又讪笑着,低低骂道,这母老虎脾气还暴躁得很,嘴都歪到耳根上去了。老子都没脾气,她还厉害得很吶,吃人哩。然后又腆着脸问,小唐有婆家了吗?怎么也像个砍掉嘴的葫芦,不说话呀?长得一根葱儿似的,胸脯高,脖子白得雪一样,也不知道哪个小伙子有福气。
莲丫恼了,一下变了脸,呼啦丢下手里的活,气哼哼地跑到外间去告状,姑呀,你也管管姑父,见人就混说,没个正经。听听他编排小唐,有这样当长辈的吗?
可是,裹大嫂却一下一下折叠布料,慢悠悠的回答,放心吧丫头,他也就是个胡骚情,嘴上过个瘾。若是真塞给他一个女人,也没有本事拿下来。
裹大嫂面子上是给莲丫说,可声音那样的大,分明说给裹木匠听,着实羞辱他。
唐女子腾地红了脸,她觉得嘴里干焦,胃里却泛起液体来,差点儿要吐出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明明被裹木匠轻薄,又被裹大嫂不入耳的话欺负。她自己无辜的,沉了脸,眼泪就吧啦吧啦滚下来,一边抽泣,一边干活。
谁知裹老大却依然轻佻地对唐女子聒絮说,世下女子,就要嫁人,我说错了什么?女大怀春,夜里想男人,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时候裹老汉子一掀布帘进来,怒冲冲地指着裹木匠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个窝囊废,烂话少些,也憋不死你。驴嘴一张出不来一句人话,干脆死荒野里去,让野狼啃了去。
裹老汉子极矬,踮起脚也不够五尺。裹木匠却细瘦,歪歪曲曲的高,驼背是一说,腰又塌下去一截,三弯弯。父子站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比对效果。裹老汉突然狰狞了脸,跳起来狠狠扇了裹木匠一巴掌,啐了一口。
裹大嫂跑进来,拉开他们,又扯着裹老头子的袖口往外牵。待要掀开布帘出去,却又扭身,把身子靠在门框上指头隔空戳着裹木匠说,祸害,你整个儿祸害,耷拉头,死在外面可好?一回来鸡犬不宁,耽搁一天的活计。家跟你有仇啊?还插的是电烫子,省点钱你要死啊?
裹木匠脸色惨白,嘴唇和牙齿裹在一起,蠕蠕的说不出话来。他把脊背靠在案子上,慢慢一点一点往下出溜,扁扁的脑袋耷拉着,整个人一顿一顿,一挫一挫,出溜下去瘫软在砖地上。他摸出一支烟点着,吧嗒吧嗒使劲儿咂着,眼珠子瓷登登的、呆滞滞的。这时案子上冒起烟来,电烫子底下一件缝好的呢子大衣烧成一团。
唐女子看看裹木匠手忙脚乱惊恐样子,也觉得他怪可怜,甚至有些凄凉。烧毁一件大衣,指不定被老板娘骂成个驴死鞍子烂呢。
不过细说起来,裹木匠也真的可怜得很。十来岁的时候,他被送到深山里本家叔叔家学木匠。婶婶的意思是要收些学费,最少一年也得给一百块。可是他爹死活不给,一个字儿也不拿。婶婶就叫他睡磨坊里。磨坊的炕常年不烧,阴冷阴冷,早晨起来席子上渗着一层水雾。他奶奶心疼大孙子,惦着小脚背来一张新羊毛白毡给铺上。可是只铺了一晚夕,羊毛毡就被婶婶拿走铺在她的炕上。裹木匠仍旧趴在冰凉的席子上,回家也不敢说。跟了三年,裹木匠除了打杂捞毛,锯子把都没摸过。他奶奶就偷偷拿出自己的几枚银簪子,一枚金戒指,塞给婶婶。这样,他才有机会打家具。但只教了两年,叔叔又不教了。奶奶无奈,又偷偷摸摸,不敢叫家人知道,衣襟里藏着几十块白坨子,暗暗塞给婶婶。这么着,裹木匠才学成手艺。
可是娶了媳妇哈芋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的腰报废了,常年睡潮湿的炕皮子,彻底坏了根基。粗嗓门的大胯女人动不动哭成泪人,一哭嘴就歪到耳朵根子上去了,很骇人,妖怪一样的。她一到娘家就不肯回来,呼天骂地的咒骂媒婆,怨恨自己没跟上个知冷知热的人。裹奶奶骑着毛驴去请孙媳妇,答应给她开个布料铺子,给两罐子白坨子,单另新盖一院子砖瓦好房。
卧牛镇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裹家藏有老货。虽然嘴上不说,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布料铺子开了之后,裹奶奶又请来师傅,专门给大胯女人教手艺,学裁缝。这样,他的女人哈芋就成了裁缝,买卖也还不错。九十年代初,生意真的很好做。包产到户,人们手里刚刚有了钱,做衣服不怎么讲价钱,铺子门一开,就有钱滚进来,太忙的时候,裹木匠他爹还得去帮忙。看在钱的份儿上,哈芋不再闹腾了,安心过日子。那年冬,他奶奶走着走着,一头栽倒仙逝了。这叫裹木匠伤心不已。
倒是他爹,待他慢慢好了些,四处花钱给他看病,不敢张罗,悄悄儿请大夫,悄悄儿抓药。奇怪的是那年秋天,他女人怀孕了。连他自己也怀疑是不是大夫的药有疗效了。直到儿子长到四五岁,他才隐约明白怎么回事,虽然他抵死也不愿意相信。
虽然他和哈芋都是极高的个子,儿子却矮,矮得几乎看不出来在生长。他和哈芋是长脸,高颧骨,大眼睛大嘴。儿子却是方脸,方方正正的,很短促的脸颊。眼睛一道细缝儿,不细细看还看不清楚。邻居们都感概说,哎呀,真是谁家的根就是谁家的人,这娃长得和爷爷也太像了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此他心里憋了个疙瘩,不愿意待在镇子上了。他买了一辆手扶子,拉着工具游走乡下去了。赚了钱,自己大吃大喝,也不管儿子,也不管老子。偶尔剩下几个,交给他娘。一年里,他回家也就三趟,春种,秋收,过年。镇子上的人都风传他外面有人,只有裹大嫂毫不在乎,咧着大嘴鼻子里冷哼一声:塞给他个女人,也没那个本事。
这天下午,唐女子看着裹木匠脸色平静的做饭,有条不紊的切菜,下面,掏炉灰,洗锅,显然他早已是习惯这样的日子了,不知道丢人出丑。他的黑色棉衣上沾了面粉和炉灰,黑白分明。他的脸上也落了炉灰,他掀起粉红的窗帘蹭蹭,倒是弄得满脸青黑,一副窝囊而愚蠢的样子。
夜里,大家都在赶着加工衣裳。唐女子吸了一口气,面朝着炉火,烤得热气腾腾。后背贴着窗子,冷得前心贴后心。冷和热都很彻底,似乎要从身体里分层揭开。屋子里静静的,只有机子急促的响声。她突然从心底里哀叹,所谓的婚姻,难道就是这样的惨不忍睹?就不能过得温软一些吗?
道道店
道道店开在后街,一条狭长的巷子里,是个车马店。门前三棵土白杨,为着专门拴骡马的。九十年代后期,骡马是慢慢少了,马车也很少见了。可是开着三马子卖花椒的啦,批发小商品的秦州人啦,贩卖猪崽子的手扶子啦,一波一波卖药酒的穿袍子的外路人啦,还得住道道店。雖说镇子上开了豪华宾馆夜来香,还有大众旅社,但对于小买卖人,能住得起吗?道道店一晚夕三块钱的价格,无疑对他们是有诱惑力的。
清早起来扫院子生火挑水的,必定是裹老二。他媳妇还在梦里,正睡得天昏地暗。裹奶奶隔着窗子看见老二儿子忙碌,总免不了嘀咕几句,你那个王母娘娘疼着不让干活,想必是上辈子你欠着她的了。这婆娘又懒又馋,狐狸精一个,你看上她哪一点好了?
裹老二听见了,脸皮子青紫一下,很快也就恢复如常,照旧忙着他手里的活儿。裹奶奶骂人的时候,也是偷偷骂,也还避讳人。假如她看见房客们在院子里,就收敛了声气,把一张老脸从玻璃后面降落下去。直到看见院子里没人了,才又升起来皱皱巴巴的瘦长脸,继续咕噜。有时候看见她老伴裹老汉子进了门,也不敢吱声,赶紧降落下脸颊,继续窝在被子里。
事实上裹老汉也并不常来。几年前,裹木匠就他和弟弟分了家。裹老汉归老大,养在裹木匠家里。裹奶奶分到老二家,和老二过活。说起来你都不相信,裹老二的媳妇,就是被裹大嫂撵走的蔓草吉。世上的事情,尤其是婚姻,根本说不清。
自从裹老二看上蔓草吉,天天疯狂的追求,裹老汉和裹大嫂就拧成一股反对,甚至把裹老二吊起来暴打了一顿。裹老汉暴跳怒骂:我把你个不孝的杂种,我把你掏心掏肝的拉扯大,供你读书,出钱叫你学手艺,哪一点对不起你了?只要你不娶那个狐狸精,好姑娘多得还愁娶不上吗?你大嫂手底下五六个徒弟,个个都削尖脑袋想着要嫁进我们裹家门。莲丫那么好的姑娘,你说是辈分差一辈,这也罢了。琳子那么本分的女子,你也看不上。人家现在跟了你大嫂的弟弟,都生了胖小子了。再说剩下的那四五个,哪一个由得你挑?都是规规矩矩的人才哩……
裹大嫂也冷言冷语帮腔着骂,老二你这么不争气,把爹爹气死你心口子就平了?安的什么心呐?裹老二梗着脖子说,管教我有娘,还轮不到你。结果,裹老汉说,打,打死我抵命。我这一张老羊皮换他个羔子皮。裹大嫂恼羞成怒,本来人就长得牛高马大,下手就格外狠些。
裹奶奶照顾被打伤的老二,阴着脸骂道,哈芋这贼婆子心可毒着哩,鞭子都打在腰里,诚心想着教老娘绝后,把财产都落在她那个小杂种手里。老杂种的小杂种,没一个好。
裹老大听见消息,回了一趟家。兄弟俩人喝酒,酒到微醺,裹老大说,的确啊,蔓草吉生得好看,人也再温柔不过。你若是娶了她,上辈子修得福分啊。
是哩,裹老二也醉了,他说,就是哥哥你理解我。一旦想到娶不上她,我心里就刀子戳哩,一天也不想活了。
你的心情只有我才能懂得,咱都爷们,裹木匠大着舌头说,蔓草吉是再漂亮不过的女孩子了,你挨打也值得哩。其实我应该帮你才对。
于是,裹老大遮遮掩掩给蔓草吉递条子。裹老二在指头宽的字条上说: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蔓草吉不说话,脸上平寂。她有足够的底气不妥协。
不过,过了两天,裹老大酒也醒透彻了,他女人也吹了些耳边风,他爹也絮叨了半天,裹木匠自己又改口,拐弯抹角地给弟弟说,婚姻大事,还是不要草率,多打听一下她的家底子才好。我走街串巷见过的人也多,蔓草吉那女子不是个旺夫像,有妖气。这些天耳朵里也多多少少刮了些风,说她妈妈年轻的时候是跟人私奔掉的,所以才是她姑姑拉扯大的。都说捉狗要看狗母哩,娶妻要看丈母哩。她妈妈老不正经,养下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你要寻思寻思才好……
裹老二不说话,爬在炕头上,紧蹙着眉头。裹奶奶趁热打铁咕噜道,家里供养你长大,为的是顶门立户哩。娶个名声不好的进门来,你一辈子能抬起头来?虽说蔓草吉姑妈不要彩礼,可我们裹家是富裕人家,又不在乎几个彩礼钱。你嫂子裁缝铺里的丫头们看不上,我的侄女子你还有什么脸挑拣?
裹奶奶说到这儿,把裹木匠支走,瞟了一眼窗外,悄悄说,哈芋和老草包拧成一把子,家里的财产都不是你的了。早些年哈芋的娘家啥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穷的呀,一羊皮拉不起来个草花子。可是现在你看,她三个兄弟三院子房子,开的铺子是铺子,馆子是馆子,磨坊是磨坊,哪来的钱挥霍?还不是把裹家的家底子盗出去了。老草包正在兴头上,还不由着那歪嘴婆子霍派?你现在可万万不能执迷不悟了,你奶奶留下的东西,白的黄的,都在老祸害手里呢。镇子上的人都风传你爷爷活着的时候是剪道儿的,家里有老货。可是他老人家死得早,你爹才一岁他就死了,所有手里有货是真的,但也没那么多,你奶奶给我交过家底子。你只要娶了我侄女,我们仨拧成一把子,从老草包手里撬过来东西,一辈子吃喝都不愁。就算一把活不干,也有钱活自在……
可是,裹老二根本不听,一心一意想着娶蔓草吉。打死也是闲的。他就看准了蔓草吉。若是说蔓草吉美若天仙,也有些玄乎。不过就是性情乖憨,生的白净,低眉顺眼,嘴角挑着两个酒窝,不像裹大嫂那样把五官拧在一起。裹老二喜得就是那个脾性,柔和安静,女人味足。
裹老汉子拗不过儿子,败下阵来。因为心里憋着气,清早拉开卷闸门,看学徒们还没起来,就抱着膀子袖着手,缩着自己短短的身板,站在台阶上和人搭讪。鞋匠老常正在铲门前的积雪,巴挣得满脸冒汗。裹老汉先叹了一口气,蔫蔫道,老常,这世道变了,家门里丢人啊。我家老二那不长脸的,叼着那不三不四的货不撒手。上辈子没见过女人,这辈子尾巴一揭是个母的就喜欢上了。我可担心着呐,老二这条命迟早被那狐狸精要了哩……
老常低着头没给声气,紧一下慢一下的扫雪。面色灰暗的裹老汉正要接着编排儿子,裹大嫂一扭一扭打街那边出现了。裹大嫂穿了猩红的羽绒服,因为腰太粗,看上去臃肿得像个啤酒桶。她的靴子又是紫红的,烫了一头碎卷卷发,抹了厚厚的口红,金耳环,金项链,看上去粗俗不堪。自从知道蔓草吉要成为自己的未来的妯娌,裹大嫂铆足了劲儿打扮自己,拼命也要把蔓草吉比下去。她有钱,怕什么。至于脸上的褶子,耷拉的眼袋,拿粉脂填补填补谁能看得出来哩。再说现今儿的人,只看着钱好,谁看人呢。
裹大嫂人在远处,话茬却接上了,说,老常,也不是我说长捣短。当真我做姑娘那会儿,媒婆进了门,羞得头也不敢抬,躲躲闪闪到厨房里烧茶去了。爹娘指狗就嫁狗,指鸡就嫁鸡,哪儿敢还个嘴。瞧瞧我们家老二找的这个,没皮没脸的凑在一起拆不散,连彩礼都不要了,急着要进裹家的门,一脸的快活堆在脸上,敢情肚子里有货存不住了。世上的婚姻,哪一个不是三媒六聘,这个狐狸精连媒人都没有,稀罕呐。我家老二也真是,是狗是猪就往家里招揽,敢情亲生爹娘比不上那个破烂货好……
裹老汉愈加拉长了脸,咳嗽了几声,忍不住打断哈芋的话说,真是的,我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搁了。老二还想着赶在过年就要娶媳妇,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说实话,我手头还不宽裕,酒席钱都没得着落。今年不娶,等着明年娃娃生了,黑地里娘俩一起弄进来算了,什么货呢。
老常听不下去了,停下手里的活,龇着紫红的牙花子,喘口气慢慢说,你是说蔓草吉?你也镇子上打听打听,那丫头可不都是人梢子嘛,高中生,有文化,人也攒劲。她跟了你家老二,不亏,那是老二本事大啊。再说你一个老公公,这样捣长论短,人笑话哩。
裹老汉脸上挂不住,脸色黄里变紫,简直肿胀起来。裹大嫂也是紫涨了脸皮,她吆喝着大嗓门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贪图咱家的钱来着。沒钱,她能看上老二?老二哪一点配上她了?人梢子啊。
老常气得不搭话,转身进鞋店去了。这边裹家公公媳妇彼此看了一眼,也讪讪进了铺子。
裹老二的婚事,僵了足足一年。裹老汉口口声声说蔓草吉肚子里有货存不住了,急着下嫁,不然小杂种就生出来了。结果僵持了一年,蔓草吉天天在宏兴饭馆端盘子,也好好的,没请过一天假,也没生个娃娃出来。
这一年里,姑妈的同事看上了蔓草吉,请了媒人来求婚。这个小伙子是警察,刚从学校毕业上了班,长得精神帅气,十个裹老二都比不上。姑妈和蔓草吉都有些动摇,与其被裹家作践成这样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如回掉裹老二,答应了这个人家,好好成个家过日子。她们也看出来了,裹家这门子人家邪性得很,将来指不定能过得下去不。姑妈对裹老二也攒够了失望和委屈,简直令她生气。
可是,这事儿不知怎的,竟然被裹老二听到耳朵里了。他怀里揣了一瓶农药,跑到蔓草吉姑妈家。他跪在地上,要么蔓草吉嫁他,要么他喝农药,请她们选择。裹老二这人就是个死蔫牛,做事一根筋,绝不是吓唬的,说喝就绝对喝了,毫不含糊。无奈之下,蔓草吉答应嫁给他,再等两年。其实她心里,一直怜悯裹老二。为了追她,裹老二简直到了自虐的地步。为了娶她,在裹家被打被作践,人不吃的苦都吃了。所以蔓草吉不忍心拒绝裹老二,这个人固执,也可怜。为了蔓草吉,裹老二是连命都可以搭上去的那种坚韧。
两年后,裹家很不情愿地娶了蔓草吉过门。婚礼简单到了寒碜的地步,能免的都免掉了,客人也只请了四五桌,酒菜简单到客人都没吃饱,饿着肚子走了。
蔓草吉穿了红棉衣哭哭啼啼送娘家的稀客出门,裹家的人根本就没怎么理睬她的娘家人。裹老二虽也觉得对不住蔓草吉,有些讪讪,但脸上还是压不住的喜欢,眉梢都跳起来,一跑一跑乱动,那股子喜欢劲儿。
裹奶奶填炕的时候,在牛粪里掺进去几铁锨锯末。客人都没走净,新房炕上就着火了,一条旧毡和新的红布单都烧出水桶粗的窟窿来,映衬着窗纸上的大红喜字。新娘新郎手忙脚乱扑火的时候,裹大嫂一手叉在腰里,一手剔着牙缝,在堂屋里掏心掏肺道,妈,你往后就靠在这个狐狸精的手里吃一口饭,千万讨好人家着,别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的,比不得我脾气好。别动不动叫人家甩脸子给你看。凡事都宽大一些,忍让一些。受了委屈,也别憋着,到我铺子里来倾诉倾诉,闷在心里生了病,谁知冷知热的疼肠呢。
裹奶奶坐在堂屋沙发里,跷着腿,正喝着半盏老茶。听大媳妇这么一说,心里头一热,随即就感动的眼泪滚下来了。她红着眼圈,哽咽道,平日里只说是你忙,不管我,可心里毕竟还是向着我的。这个狐狸精进了门,谁知会生什么幺蛾子。可怜我那老二,有得苦头吃了。
裹老汉也一脸愁苦,甚至有些凄凄惨惨的样子。他垂了脑袋坐着,叉着短腿,茶杯就放在两腿之间的炕沿上,吧啦吧啦掉眼泪珠子。一会儿又长吁短叹说道,娶了一门子穷汉家的丫头,门不当户不对,名声又不贤惠,这也罢了。她妈又是跟了男人私奔掉的,丢人现眼,都不敢跟亲戚们提起。整个儿是有人养没人教的粗野货,哪儿能有资格嫁给我们堂堂老裹家呀。老二是瞎驴碰在烂草垛上,鬼迷了心窍。
来贺喜的亲戚们一看这阵势,酒也不喝了,都讪讪告辞。出门的时候,有人悄悄嘀咕说,裹家不花一分钱白得个媳妇,偷着乐就行了,还一个个的耷拉着脑门子,丧气着,哪有这样娶媳妇的人家。
裹老汉明明听见了,也假装没听见。谁叫自己老二没心眼儿呢,让人家耻笑。
他送走了最后几个亲戚,准备去睡觉。这些天他心情乱得很,也没有情绪再去偷偷找哈芋。再说老大也一直在家,没机会。哈芋天天闹腾,怕他把手里的白坨子分给老二。尽管他发了誓,给哈芋写了保证按了手印,但这个大胯女人还是不放心,寻个机会就闹腾,没完没了。
他栓了庄门,慢慢朝堂屋里走。院子里还有稀薄的喜气,掺在清冷的空气里。新房里的火扑灭了,屋门关得紧紧的,灯光照在粉红的窗簾上,挡不住的温馨光阴。他慢慢踅到窗下偷偷听,屋子里是嘻嘻的笑声,幸福得很。笑声说重不重,说轻也轻,但他听了,心里猫儿挠一样,不由得又把耳朵贴在窗缝里。这时候,有人咔咔咳嗽了两声,回头看,裹奶奶蓬松着一头乱头发,手里端着尿盆,直挺挺立在屋檐下盯着他,目光锥子一样。裹老汉不觉愣怔住了,呆呆杵在新房窗下。
裹奶奶气势汹汹奔过来,朝着裹老汉的头上就扣了一尿盆,厉声骂道,我把你个老骚胡,大的没偷够,又来惦记小的。我花朵般儿的年纪嫁给你,生儿育女,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你把钱捏在手里,不吐一个子儿,我粗茶淡饭的也过着,没敢开过口。我娘家里来人,一碗卤肉你都抠搜着不切。心头不到,被你打一顿。茶饭不周全,被你打一顿。压着脖子割嗉子,被你欺负了一辈子。好容易熬到老了,你这不要脸的,敢情又打起这个小狐狸精的主意。这世上的女人,哪一个不想你的钱?老娘今天也不活了,剁了你,老破羊皮换你个金毡衣,叫你金贵的活人……
裹老汉没提防挨了一尿盆子,脚跟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裹奶奶手里扣过去的尿盆子不是塑料的,是个老古董,粗砂瓦罐的那种。她还不肯歇气,跳着脚在院子里哭骂,全然不顾地上痉挛的裹老汉。
一对新人在屋里听见裹奶奶歇斯底里的嘶喊,赶紧披了衣裳出门,才发现裹老汉额头撞破了,血直淌。裹老二背起他爹出门的时候,他妈还在院子里不依不饶的跳骂,蔓草吉吓得待在院子里,冻得哆嗦成一团,骨头嘎巴嘎巴响。
天也快亮了,裹奶奶才安静下来,睡去了。蔓草吉回到新房里,蒙了红纸罩子的灯泡朦朦胧胧,门缝里的寒风簌簌钻,炕上是缸粗的一个破洞,泼上去救火的水结了冰,陪嫁的毛毯和被子摞在屋角,绯红绯红。还有一个陪嫁的衣柜,太大了,不能靠墙放,只好堵在窗前。天光透过窗帘,从衣柜后面漏进来,一下一下亮堂起来。地上一个鞋盒子,放着裹家娶亲拿去的粉红鞋子,太大了,没法穿,只好连着盒子拎过来。她穿了自己做的一双绣花布鞋。
姑妈说,天亮的时候,小叔子要来踏新门,叫她备好一双鞋子和十块钱,一包红枣和核桃,背过身子,隔着门扔到院子里,叫小叔子去拾。她一直等到太阳升起来,鬼都没来一个。蔓草吉呆呆坐着,不知道怎么出门。大饭罢光景,她走出房门,找到厨房里,舀了一盆冰水洗洗脸。进到堂屋去,裹奶奶面朝里蒙头睡着,她怯怯喊了几声妈,人家动都没动一下,声气也没有。
蔓草吉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太阳,红红的,也还是昨日的喜庆。院子里还有鞭炮纸屑,也是一地碎碎的零落的红。一道铁丝上,挂着红布单,贴着脸盆大的喜字。屋檐下也挂了几串红辣椒,在风里一吹一吹。窗台上一截未燃尽的红蜡烛,翘着黑黑的捻子。院子里这点残存的红,也许是她这辈子最温柔的记忆了。
太阳猛然灼热了一些,她突然觉得目眩,贴着墙根坐下去。记起来了,昨天一天就没吃饭,又挨到今早了。迎亲的时候,裹奶奶嘱咐说不能吃,要空着肚子出门。进了裹家大门,拜了天地,进了洞房。一会儿又敬酒,认了亲戚,然后炕上就着火了。扑火后,也没人理睬她,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说饿了。
蔓草吉寻思着厨房里该有吃的吧,可是婆婆不吃,自己也不敢吃呀。正徘徊着,听见大门外裹大嫂哈哈大笑的声音,她可着嗓门和谁调笑,然后却又说,我得去看看新娘子啦,昨夜里新女婿伺候老爷子住院,这会儿还在吊水。老二怕新娘子委屈,打发我来看看……什么呀,漂亮就能让老二当饭吃?现今儿的世道,有钱才是王道,就怕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哈哈,昨夜里没合房,今早怕是心里急得猫儿抓哩,现在的女人,哪像咱们那会儿做姑娘的本分……老公公的病啊?哎呀,一时半刻好不了,昨夜里一脚踩空摔的,怕是丧门星进了门,妨碍着老人哩……
蔓草吉听见这肆无忌惮的谈笑,心里一沉,木着脸,退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关上门,用一根杆子挑开窗帘,努力推一下衣柜,尽量让阳光涌进来一些。屋子里冰冷冰冷,简直像个山洞,她也不知道怎样去面对炕上的大窟窿。地上的纸屑也沾了水,贴在地皮子上,像哭花的脸。蔓草吉在门背后找了一番,也找不见笤帚。墙角倒是有个暖壶,提起来空空的,一口热水也没有。她不由得抽噎起来,结个婚,简直仓皇得像逃难一样。院子的大门哐啷响了一声,裹大嫂风风火火进堂屋去了,然后传来两个女人咒骂声。
曾几何时,蔓草吉太想要个家了。家里有爹妈,有弟妹,一家人说说笑笑,喝茶聊天。房子是自己的,不必担心被人撵走。家具也是自己的,可心可意。有漂亮的衣裳,精美的碗筷。自从遇见裹老二,天天给她许偌这样一个美好的家,一定要让她过上可心可意的日子。这简直让她对未来充满了幻想。尽管受尽委屈,还是期待着裹老二的海誓山盟。孰料刚结婚,却是一副烂摊子撂给她,裹家个个拉长脸给她看。先给个下马威,扔给一院子残败的颜色让她瞧瞧。
中午过了的时候,堂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了。蔓草吉实在饿得挨不住了,就悄悄关上门,回到姑妈家吃饭去了。她出门的时候,隐约听见背后呸了一声。其实她已经顾不得了,饿得头晕眼花。尽管她做好了思想准备,但裹家的排斥还是让她受不了。
姑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张躺椅,身边卧着猫儿狗儿,一个黄,一个黑。天空蓝得那样彻底,连云也没有。姑妈在蓝天底下,像在一张油画里。屋子门帘挑开着,桌子上一束灼灼的塑料红玫瑰,金丝线的缎子被面上还贴着喜字,香炉里还续上新的柏树枝子黄香。屋子里出嫁她来贺喜的客人们还在喝酒,炉子上煮着的羊肉正在咕咚咚冒热气。嫁女儿的喜事,怎么也得两天才结束,第三天娘家人才要租了车隆重接女儿女婿回门的。蔓草吉孤身一人,狼狈落魄地出现在娘家门口,脸色发青,饿得簌簌发抖,失魂落魄的让所有的亲戚们都大吃一惊。
尽管医生说裹老汉子的额头也不碍事了,让回家休息。可是,裹老汉抵死不回家,就耗在医院里。可怜的裹老二,新婚蜜月,连个新媳妇的面都见不着,天天熬在医院里伺候老父亲。有时候看见裹老汉闭目养神,刚想着偷偷溜回家看看,脚刚抬起来,裹老汉就睁开眼睛骂道,我把你个无情无义的狗杂种,放着自己的亲老子病死病活的不管,却心里惦记着那个贱人狐狸精。真是白白的拉扯了一场,我竟然养出来这样的孽障东西,真正是良心叫狗吃了,你这遭天打雷劈的……
裹老二擦去额头的汗珠子和喷在脸上的唾沫,低声给裹老汉赔不是。不然,他会叫骂上好一个时辰,别的病房的人都来看热闹。
裹老漢骂骂咧咧的迷糊着了。裹老二急的直搓手,但一看他爹那张狰狞的脸,只好放下心里的牵挂,老老实实陪着他爹。裹大嫂来送饭,他讪讪地问,蔓草吉在家里吗?哈芋冷嘲道,在家里倒好了,早刮到娘家里去了。一看就是不过日子的草包。裹老汉打着哈欠,狠命把裹老二戳了一指头,败家货,耷拉头。
裹老二突然失声痛哭,哽咽说,蔓草吉也就是个没娘的丫头,可怜见的,你们依仗着人家老实木讷,天底下的恶毒话都骂尽了。她到底怎么得罪你们了?打了你们还是骂了你们?把你们的祖坟刨了还是把你们的孩子推到井里了?值得你们咒骂一个没娘娃?今儿我也不活了,随你们处置吧。命是娘给的,可是操纵在你两个手里,要杀要剐都称了你们的心愿罢了……
裹老汉暴跳如雷要打死裹老二的时候,裹大嫂已经跑到街上,满街哭喊着扬名出丑:天啊,了不得啦,我家爹爹住了几天院,耽搁了老二的洞房花烛夜,老二这会儿在医院里寻死寻活大闹腾哩,你们都去劝劝呀,还要给爹爹准个人命哩,他不活了。
裹奶奶也不失时机地从院子跑出来造声势哭喊,老二几晚上没回来睡觉,新媳妇不乐意,跑到娘家告状去了,看把她急死了。你们看看她进我裹家门的样子,挺个大肚子,八成是肚子里早就怀上了,谁知道是谁的种呢。我的儿呀,命苦呀,咋就摊上这么个害命鬼呀,迟早连命都保不住呀……
街上的闲人多,凑热闹的更多,一时间闹腾得纷纷扬扬。有人就把这话捎到蔓草吉姑妈耳朵里了。这个老实的人发狠骂道,怀个鬼呀,进门连新女婿都没看清楚,那个死老汉子就死在医院里不出来。我倒是看着他们一家都怀上了,心怀鬼胎,怀着一肚子鬼,大鬼小鬼,老鬼小鬼……
老常说,看什么电视剧哩,裹家以后天天就能唱大戏。三个女人一台戏,往后有好热闹看了。他女人瞪了一眼说,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嘛。蔓草吉也可怜见的,没个爹妈撑腰,凭白被人作践。
蔓草吉眼泪汪汪的和姑妈包饺子。姑姑说,离婚算了,这家人缠不过,歹得很,你才一个人芽芽儿,多会儿活老呢。这家人,婆婆不是婆婆,拿自己当大媳妇子。大媳妇不是媳妇,拿自己当婆婆。公公不是公公,是个烧白头子。你往后还得提放这个老爬灰,太难肠了。趁早离了,也还没同房,重新找个好人家。
窗子里照进来一柱光线,铺在案板上。光柱里微尘飞扬,漂浮不定。阳光照在蔓草吉的头发上,一种柔和的光泽,教人心里一疼。姑姑看着楚楚可怜的蔓草吉,又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一开始我就说这家人嫉恨你得很,全家子都有戾气,不正常,不要找了。可是你铁了心要跟。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名声都被人家糟践成这样,还有什么牵肠挂肚的?
蔓草吉呆了半晌,叹口气说,我也不是图他家的钱。他家的钱,能到我手里吗?我不过是可怜小裹罢了。那时候一说分手,他就要跳河喝农药。那个人,你不懂,心底里脆弱得很,打小没人疼爱,性格里缺失的东西多。他其实是个孤独无助的人,太没安全感了。我们搬到外面住吧,租个房子。他非常渴望有人疼着他,我也渴望有个温馨的家,我们彼此能理解。等我们单另住了,不怕他家的人欺负。反正,受的委屈也多了,不差这一回两回。
姑妈也无奈,只好随了蔓草吉去。
裹老汉出院后,就把蔓草吉的陪嫁都扔在院子里,衣裳鞋子,都统统踩了一顿脚。炕上的通窟窿毡也扔出来,被子也扔出来。难为他一个老汉子,又刚在医院里躺了二十天,还那么大的力气。他说裹家风清气正,清白白的人家,说成分也是贫农,干净人家,容不下蔓草吉这个上蹿下跳的骚情货。
蔓草吉也没去捡,倒是邻居们看不过,帮着收拾了一架子车,送到姑妈家。裹老二拉着陪嫁的衣柜,缝纫机,也投奔到姑妈家。暂时总得有个落脚的地儿。
后来,蔓草吉有个老姑奶奶,拿出手里的几万块私房钱,帮忙买下镇子上的一院子房子,是旧的铁木器加工厂,倒闭了。院子大房子多,几十间好房子,宽宽敞敞,俩人合计着开了车马店,专门做小买卖人的生意。大铺炕,一晚夕三块钱。早上管一顿饭,就是五块。要是租了小房间堆放货物,一个月三十块。
车马店一开,生意真是好,七八铺大炕都住得满满的。蔓草吉两口子兴兴头头的做生意,两年后添了胖小子,一家人幸福的羡煞旁人。这时候,裹老汉又跳起来,说裹老二结婚花了三千块,然后他从小到大拉扯他的辛苦费,供书费,操心费,一共算了三万块。限裹老二和蔓草吉三个月还清,不然他就要到法庭上去告他们不孝。那一年的三万块是什么概念?当时县城的一套中等楼房才两万过些,还都是简装修的。买车马店也才花了两万多。
这件事闹腾了足足半年之后,村里的支书调解不下去,亲戚们也劝不下去,裹老二只好答应还钱,跑到信用社贷款。
蔓草吉知道,裹老汉子的背后,永远站着一个女人,不是婆婆,是哈芋。哈芋的裁缝铺子生意很潦倒,徒弟们都走净了。人们开始不喜欢定做的衣裳,而是喜欢成品店里买现成的衣裳。这样,哈芋几乎挣不到钱了。而且要命的是,她的得意徒弟唐女子在镇上开了个时装商贸城,七间的店面,好大的气势,几乎裹挟了镇子上绝大部分的服装生意,哈芋只有眼热的份儿。唐女子做衣服的手艺学得不咋地,但把哈芋做生意的手段全学到手了,连哄带骗,适当给点优惠,嘴甜,人殷勤。唐女子的生意好到爆,一下子挤垮了镇上好几家裁缝铺子。
这时候,蔓草吉的车马店生意又实在红火,收购药材的,收购黄蘑菇的,贩卖牛羊皮的,收购冬虫夏草的,车马店住得满满的,裹老二一家忙得几乎中午都没时间吃饭。这简直让哈芋垂涎三尺,嫉妒得发疯。于是,哈芋在背后出谋划策,裹老汉出头露面收拾裹老二,他俩不愧是黄金搭档。
而哈芋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三万块钱。她的想法,是逼着裹老二出钱,等他拿不出钱来,就把车马店抵押给裹老汉。这样,自己就可以关掉裁缝铺,接手车马店。最关键的是她那个不肯长高的儿子也二十多了,得找个媳妇。找媳妇自然也不难,她手里有足够的银子,现如今的姑娘,哪个不爱钱。可是她那个矬短矬短的儿子,实在不成体统,不好好念书也就罢了,还偷鸡摸狗的,动不动被派出所逮进去铐子铐几天,几乎成了老油条。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直接一个浪荡客。依着她的盘算,只要车马店得手,让儿子经营上,有个事干,拴个心,再说钱也来得广泛些。
哈芋什么都考虑周全了,就是没有考虑过,把裹老二一家子撵走了去住哪里。在她的心里,永远只要她自己,别人,那是尘土一样的,不在考虑之列。她是高傲的女王,别人不过都是下贱的仆役罢了,哪有资格被她考虑一下呢。
裹奶奶
若是说起裹奶奶这个人来,卧牛镇的人也指不出她的不好来。她又不奸猾,除了骂蔓草吉,她几乎没有伤过任何人。别人家娶儿嫁女,她都跑过去帮忙,尽心尽力。谁家缺了油盐酱醋,她赶紧贴补一些。家里煮了肉,还要请村里老人们过来吃一顿。人也殷勤,说话也得体,早些年还是个接生婆,媒婆,帮人家接生做媒也不要钱,因此人缘还挺好。
但她一辈子过得不痛快,心里头不舒服。裹老汉和哈芋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掺和了几十年,藕断丝连,纠缠不休。这是活人眼睛里下蛆,眼瞅着欺负人。但她不敢说一句话,她背后没有撑腰的人。老大窝囊的指不上,原本想着把自己的侄女娶过来给裹老二,帮着自己撬些家产,无奈裹老二不配合。于是,她迁怒于蔓草吉,摔摔打打的,变着法子折磨老二两口子,把心里的怨气散散。所以,裹老汉提出要和老二清算的时候,她是跳着脚支持的。依着她的想法,蔓草吉决然不答应出这个钱。一旦蔓草吉和老二闹翻,肯定要离婚。这样,她的侄女就有机会嫁进来。她那个侄女,学了个理发的手艺,南方打了几年工,高不成低不就,现在还老姑娘一个。
世上的事情,真个儿说不清。千算计,万算计,不如老天一算计。镇上的学校要重新盖楼房,紧挨着裹老二的道道店。几十号人马的工程队入驻,干脆直接包了道道店的十间房,给的价钱还不低。不仅如此,还在院子里修了十来间铁皮房子,将来工程结束,这些铁皮房子全归裹老二所有。道道店另外的七八间屋子,也住的满满当当。这样的财神爷关照也就罢了,蔓草吉竟然迅速临街盖了三间大瓦房,开了个炒菜馆,叫九层蒸笼菜馆,雇了两个厨子。
炒菜馆开了也就罢了,买卖好得简直气死裹奶奶。一盘子洋芋丝要卖九块,实际也就切一个洋芋就出来了,成本连一块钱都不到,居然干干的赚八块。关键是炒菜馆挤满了人,一天最差也要卖一筐子洋芋,三筐子蔬菜。赶上好季节,一天要宰五只羊,那又是多少利钱,简直不能算,一算她都要晕掉。
这么着,裹老二很快就还清了三万块的生养钱。不过,裹老汉又把裹老二告到镇子上,说他不孝,又要清算出一万块的养老费。蔓草吉居然没有闹腾离婚,贷了款连同这一万养老钱也给了,出手大方。这样,裹老汉手里就攥着干干的四万块。裹奶奶寻思着,这四万块里,怎么也有自己的两万,因为儿子是自个儿养的,拉扯也是自个儿拉扯大的,这件事应该没有哈芋的份儿。
这天,裹老汉满面春风地进了家门,一路唱着小调,坐在堂屋沙发上,使唤裹奶奶倒茶过来。裹奶奶看他心情好,就思谋着提起自己那两万块的事情。她特地换了一身碎花新棉衣,把头发抿得光光的,喷了发油。脚上也换了牛皮软鞋子,白袜子,光光鲜鲜的烧茶进来。
裹老汉看了她一眼,心里疑惑她是朝自己要钱的,加意防备着,就冷嘲道,呱呱啁,今儿个打扮得老妖精似的,还想着勾引谁去呢?脸上的褶子再平顺里扽扽,不要吓着人家。
裹奶奶一辈子也受惯了这样的嘲讽,并不恼。她本想着回一句:家里现成就有老妖精勾引人,用不着老娘亲自出山。但转念一想,关键时候,还是忍忍好。她讪讪笑道,你最近饭量好,又白了些,也胖了些。裹老汉蹙眉说,你这是什么眼神啊?看我最近心烦的,心情又乱,能发福吗?你倒胖了,什么事情也不管,只管吃喝,一点心也不操,活人活得自在。
裹奶奶心里暗暗骂道,老祸害,老娘哪一点活得自在了,手扣在心口子上说。一辈子被你作践成这样,还自在。自在你娘的头啊。
不过,她嘴上还是温和的笑笑,问,什么事啊?老二的钱,不是也到手了吗?四万块,又不曾少一个子儿,你烦心什么哩?
裹老汉心里一激灵,心想着老死不掉的果然是惦记着钱来着。他觉得有些危险,就深深地叹了一口骂道,我把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没眼色的,只贪图钱。钱是什么?就是几张纸了,什么都不是,最下贱了。你要想着人,人才重要。你看,大孙子今年都二十七了,還光棍一条,成家立业才是最要紧的。
闻听此话,裹奶奶心里倏然一惊。大孙子也不是她的亲孙子,管她什么破事。要紧的是钱不能泡汤。钱落在哈芋手里那就糟糕了。她也一天天老了,指望谁呢?手里空空的,怕是再老一些喝凉水都没有人舀一口。
裹奶奶抑制住自己的惊恐,努力笑笑道,这是什么话啊?大孙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钱有钱,娶个媳妇,还要仔仔细细挑挑拣拣哩,担心啥呢。谁知裹老汉却说,老婆子你可好大的口气啊。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媒人请了多少个,怕是吃掉的鸡儿,都有一大车哩,哪一个成了?就说再请媒人能说成一个,可现在的姑娘,哪个不想着钱,光是彩礼就要七八万哩,娶进门,没有十来万是打不住的,有的人家还要开个铺子才给丫头。你说这钱打哪里来?
裹奶奶心里彻底凉了半截,知道要钱无望了。她绝望地吸了口气,脸上是凄惨的笑,勉强说,我倒是想着心里也愁呢,不过孙子也是有爹娘的,我们着急也是闲的。哈芋做生意也不是一年两年,虽说这两年淡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手里积攒的钱,娶个媳妇也应该够的。你看我们也病病痛痛的,手里没个指望的钱,往后的日子有受苦的时候哩,我们还得考虑自己养老的钱……
还没等裹奶奶说完,裹老汉就一下子拍了桌子冷下脸骂道,我把你个短命鬼,就想着钱钱钱。人活一辈子,活了儿子活孙子才是正经。你连孙子都不顾,活你娘的脚后跟哩,你咋不一头撞墙上撞死去?羞死你的先人了,亏得你哥哥还是国家干部,人前头走,你连个人伦道理都不懂,有人养没人教的粗货。
他怒气冲冲站起来,一脚踢翻一个板凳子,挺着不足五尺的短身板,气呼呼走了。一边走一边骂,左一个夯货,右一个短命婆子,呸呸地啐了一路,仿佛路两边坐满鬼一样。
裹奶奶愣怔住了。屋子里出奇的安静,静得似乎有一千匹野马在奔腾,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她试图呼一口气,那呼出来的气息像是生了锈,锯勾锯勾,摩擦着撞击着空气,涩重而不畅通。她觉得自己被裹家人一脚踢到空中,连个落脚的点儿也找不着。
好一会而,她才从愣神中回过头来,忍不住号啕大哭。她拍着大腿哭喊,捶着胸脯子嚎叫,躺在地上打滚儿嘶喊。她踢翻了茶几,扔掉了凳子,砸碎了茶碗,又把墙角的狗逮住痛打了一顿,一脚把下蛋的母鸡踏死,哭得披头散发,鬼一样骇人。
她在院子里呼天抢地的时候,空空的村庄里没有人来安慰她。村子里能干活的人都到铁路上拆卸铁轨去了,一天能挣五十块,谁还留在家里听她哭喊呢。一条新修的铁路绕过卧牛镇,打了隧道到山那边去了,旧的铁轨都要拆掉。全村人都忙着挣钱去了,她哪怕哭死都不会有人知道。而她的大儿子,还在乡野里逛荡,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也没有时间来看她。大概她死了,骨头散了,都没有人看见。真正是凄凄惨惨哩。她蹬着腿子哭,撕扯着头发哭,哭得寸断肝肠,越想越伤心。哭着哭着,忽而抽搐成一团,忽而又伸开,直挺挺地翻了白眼仁子,晕死过去。
也是合该裹奶奶命不该绝。这天夜里,下起大雪,余家老汉的牛挣脱缰绳跑了,他一路撵过来,看见裹家的庄门大开,院子里黑咕隆咚的,以为牛进了裹家。进门,牛没找见,倒是发现了院子里直挺挺绷着的裹奶奶。
裹老二去医院里伺候母亲,蔓草吉就早早收拾了馆子,拉了卷闸门。道道店里又忙了一阵子,把几家批发小百货的秦州人的房钱结算清楚,各个房间里的炭送过去,劈柴放在屋檐下,给娃娃辅导作业,才歇下。雪还是大,铺天盖地的白茫茫。她拉亮院子里的灯,趴在窗台上看雪。树枝上挂满了雪,簌簌往下落,惨淡而忧伤。裹奶奶住院的钱,哈芋一分也不拿,裹老汉又要去镇上告裹老二,蔓草吉只好又得承担一大笔钱。她突然觉得自己委屈,一天苦死苦活,似乎就是给裹家还债的,没完没了的还,朝死里还,没个轻松的时分。她看看身边熟睡的娃,竭力按捺着心底的眼泪和苍凉,打开音乐,模模糊糊听着,一口一口咽下去哽咽出来的声音。院子里淡淡的灯光淡淡的雪,一地寡白。
裹奶奶一住院,就是两个月。因为抽风,又差点冻死,裹奶奶落下半身不遂的病根。下半身麻痹了,大小便失禁。裹老二天天来拿钱,不敢看蔓草吉的脸,狠了心拿钱转身就走。有天雪太大,炒菜馆里没进几个钱,裹老二拿不到钱,就被裹老汉当着大夫的面子着实羞辱了一场,扇了几个巴掌,又补着抽了几鞋底子。
裹老二脸色憔悴的给蔓草吉说,妈妈参加了新农合,有医保的。现在先垫钱进去,等出院了可以报回来多半的钱,你忍忍,不要发火。说到天底下去,我这命是她给的,不管她真正不行。
蔓草吉火了,怒气冲冲质问,又不是养你一个,裹老大怎么不管?人影子也不来闪一下。你爹的钱一个子儿也不吐,难道他们不是夫妻吗?你咋这样窝囊哩?锯子把嘴锯掉了吗?他打你也挨着,骂也挨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你还算爷儿们吗?
裹老二垂了头,也垂了手,不说话,眼泪噗噜噗噜往下掉。半晌,哽咽着说,这世上,唯有爹娘不能选择,兄弟手足不能选择。若由得人选择,我怎么会挑选这一家人啊。我小时候只有奶奶疼我,别人都是打骂惯了的。大嫂进门后,动不动挑拨是非,使绊子使坏,捣闲话,我受的委屈不是这一桩两桩。爹直接不讲道理,妈又是无明的人,糊涂到里外不分,你叫我怎么办?我敢说谁?早知这样,我当初不该拖累你。那时候你若是跟了那个警察小伙子,早就进城住楼房了,这会儿也就闲闲做个家属,哪里能吃这个苦,受这个罪……
蔓草吉不说话,暗自懊悔着,又觉得把男人说得重了。
裹老二夜夜得去医院里守病人,端屎端尿,累得几乎垮掉了。裹大嫂挑中午人最多的时候,扭扭捏捏拎着一盆饭往医院送,见人就寒暄说,呱呱啁,忙死了,累死了,婆婆的病不见好,可把人愁死了。花钱倒也花得起,我也是有钱的,可病人痛苦呐。
她从早晨十一点开始送饭,一路寒暄到医院,也就三点多了,裹奶奶都饿昏几次了。送去的饭,早就冰凉成一坨。
裹大嫂天生是个演员的料,表演的极为到位,整个卧牛镇的人都夸哈芋孝心,大孝子。都骂蔓草吉两口子,说不见送饭,不见伺候,逆子,没良心的。蔓草吉天天豁了老命挣钱交住院费,忙得也憔悴不堪。累极了,就早些收拾关门,熬不到半夜了。
后来被哈芋瞅在眼睛里,就逢人指人冷嘲道,伺候婆婆的啥活儿我都做了,我们小叔子也就是晚夕里陪婆婆做个伴。饶是这样,蔓草吉还不满意,拉长脸子给小叔子看。当初儿是一晚夕拉亮灯等着小叔子半夜里回去。現在不知道怎么了,早早就收拾了饭馆熄灯睡了。她家开得是车马店哩,兴许住进去大老板也指不定哩。她自己挣钱,吃喝都由得自己,啥时候关门也是自己的事情,我们小叔子就是觉察了什么,也只好干望着罢了。男人靠着女人挣钱养家,也管不了帽子的颜色,软饭是好吃的嘛……
这话三言两语,就传到裹老二耳朵里了。流言蜚语多了,裹老二自己也疑惑起来。毕竟,蔓草吉太年轻,人生得又好些,家里开店,世上的事情谁能说清呢。他心里暗暗留意起来。每天夜里两三点钟,悄悄回一趟家,可是蔓草吉和孩子睡得安安稳稳。后来他要么提前些,要么推迟些,娘俩还是沉沉入睡。他轻手轻脚拿钥匙打开房门,在黑暗里立在地下,蔓草吉睡得昏昏沉沉,长头发披散在炕沿上。儿子蹬掉被子,小胳膊小腿子搭在妈妈身上,嘴里还咕噜咕噜说梦话。
可是,流言蜚语越来越多,裹大嫂还说自己亲自撞见了几回。裹老二心里忐忑,还是不确定。有时候一夜往家跑三四趟,几乎一夜不睡。但是,门户依然关得紧紧的。
终于,有一天夜里,到了凌晨四点,他悄悄潜回家,看见蔓草吉房间里的灯亮着。他虽然不敢相信,但还是一股子血往头上冲,顺手掂起一根棍子。裹老二悄悄靠近窗子,窗帘没拉严实,露出二指宽的缝隙——那是他晚饭后去医院时特意留下的,粗看也看不出来,弄得很好。
隔着缝隙望进去,屋子里只开着台灯,不甚亮堂,甚至有些影影绰绰的昏暗。倒是院子里的月亮照得他淡淡的,比屋子里的人还清晰。娃儿蹬掉被子,斜斜睡着,睡了一头汗,小手还攥着绒布狗。蔓草吉披着衣裳,正勾了头,炕上铺开一大张布单,布单上是凌乱的零钞,一角两角的,一元两元的,还有硬币,还有残缺的找不见对头的。蔓草吉把零钞挑出来,囫囵的挑在一起,数够一沓,皮筋扎住。残缺的挑出来,找了剪刀裁剪,两张三张凑成一张,透明胶粘好,也凑成一沓。硬币也挑出来,十个一卷,报纸卷起来,搁在边上。她的头发披散在后背,一直拖在炕上,乌云一般柔美。额头的发丝垂下去,挡着半边脸颊。一会儿,孩子说梦话,蔓草吉赶紧抱着孩子亲了一口,一手关了灯。等孩子睡踏实了,她在黑暗里摸索着收拾布单。她轻微地叹息了一声,像一道鞭影,从裹老二心头抽过。
月亮高高的悬在天上,树影子投在地上,披散着枝丫,风一吹,前俯后仰。院子里寂静,贩药材的几辆三马子停靠在北墙下,苫着塑料布。裹老二悄然推开大门,退出来,走在大路上,影子也跟着他走,短短的,迟疑的。他擦去脸上的清水,仓皇的,贼一样逃回医院。
次日清晨,他从裹奶奶的病床边蓬头垢面爬起来,收拾掉裹奶奶尿湿的裤子,正要去洗脸,儿子蹦蹦跳跳跑进来了,小脸蛋红扑扑的,进门就脆生生地喊着,爸爸,妈妈叫我给你送钱来了,你看,我背不动的一大包子钱,太多了,太多了。
小孩子的书包里,满满一书包捆扎好的零钱,一捆一捆,整整齐齐。儿子兴奋地喊着,妈妈说两百六十,今天的药费够了。爸爸你数一数嘛,看到底够不够?妈妈兴许数错呢,我都早上起来帮妈妈数了一阵子。你看你看,这捆是我数下的,漂亮吧?
裹奶奶扭过脸,假装看不见。故意呻吟了几声掩饰内心的不安,或者说是良心的不安。裹老二跑到水房里,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打得脸都红肿起来。
裹奶奶出院的这天,蔓草吉几乎晕过去。
早上,裹老汉跑到医院,简单地宣布了一下,兄弟两个要分家了。他自己搬到老大家里,和老大一家生活。裹奶奶分到老二家里,跟老二过日子。家里他和裹奶奶的一院子老房子,分给大孙子娶媳妇。至于他自己欠的外债,少说也有好几万,老二就不用还账了,只管好裹奶奶就好。欠债他自己会还掉。其他财产,羊啊牛啊猪啊,都归到大孙子名下,大孙子还没成家,取个媳妇要十来万,大家都关照体谅一些。
这样,裹老二就拉着瘫痪的老母亲回家。蔓草吉两口子忙着安置裹奶奶的空儿,裹老汉拿着住院的凭据,去了趟镇上的合管办,药费都报销出来,总共花了三万过一点,报销出来两万三。而这两万三,用裹老汉的话说,是要拿去还自己欠下的外债,也没有裹老二什么事儿。
蔓草吉听到这个消息,待在门口,突然觉得天旋地转,靠着门框晕过去。辛辛苦苦作嫁衣,为谁辛苦为谁忙。
裹大嫂
春天的风格外大,雪也还是不停地下,不过柔和了一些,没那么野气了。这天难得天晴,无风也无雪,太阳明朗朗地照着。裹大嫂拉开了卷闸门,草草收拾了一下店面,生了炉火,坐在铺子门槛上晒太阳。
自从过了五十岁,她觉得自己贼撵着般的变老。镜子里的那张脸,依然是高颧骨,紫红脸膛,但细碎的褶子已经渗不进去脂粉了。清早搽粉上去,薄薄一层脂粉都是浮的,像冬天的青石头上落了霜。出出汗,粉脂一张一张能揭起来,墙皮似的。头发又剪得极短,猛一看,男人一样。这几年几乎没什么生意,惨淡的经营着,也就是混个饭钱,连早晨的牛大都不敢吃了。牛大都涨到了三块五了,不是吃饭,是吃钱哩。
自从去年冬天,裹大嫂被查出来肝上有病,她就日夜焦虑不安,生怕转成肝硬化——她妈妈就是得了肝病死掉的。裹老大依然浪荡着不进门,一年连一千块都拿不回来。而裹老汉那里,也越来越难挤出来钱了。老祸害留了一手,愈来愈小气,睡一晚,给一晚的钱。不睡,一个子儿也不得。还动不动嫌弃,怕她的肝病传染给他。
从蔓草吉两口子那儿压榨来的钱,婆婆以为全落在她手里了,装疯卖傻的骂,指桑骂槐的骂,骂了好几年,骂她是娼妇。其实冤枉她了,这个钱她真没有拿到手,老祸害自个儿留着,没挤出来几个。而她的儿子,不成器,三十多了还娶不上媳妇,这个令她郁闷万分。她觉得自己活得有气无力,直把裹家一家子恨得牙根子发痒。裹老二那里,前前后后讹诈出来近乎六七万块哩,若是落在自己手里,也是一疙瘩钱,也有个声响。可是,现在白白背了个炒面口袋,一口炒面也没吃上。
裹大嫂越想越生气,就把脚底下的一块石子踢飞。她的脑袋一动,耳朵上硕大的金耳环使劲儿一晃,发出轻微的声响。这石头飞过去,咣一声打在收虫草的杨老板的摩托车轱辘上。杨老板也不算骑摩托,只能算溜摩托,脚还拖在地上簌啦啦一路响。他看见木着脸的裹大嫂,停车调侃说,老嫂子,好端端的怎么啦?看上去哭过一样。裹大嫂两只手掌支着脸颊,愣怔了一下道,是哩,可不就老了嘛。男人都喜欢年纪轻的——怪不得你们丢了魂似的往道道店里跑,八匹马也拽不回来。
杨老板嘻嘻哈哈的反问,是吗?老嫂子并没有拽过我,怎么知道拽不回来?我这个人还怪,就喜欢老的,一拽就马上回来,灵泛得很哩。尤其是嫂子你。
他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的风骚起来。
裹大嫂左右看着没人,使了个眼色,勾勾搭搭得说,那就承你这个情。你们收虫草的一帮子,怎么也有十来个人吧?我家里腾出来三间房,收拾得绝对比道道店干净,一晚夕十块钱,也不贵吧?你把你的人都拉过来,你白住,一分钱也不要的。
杨老板的小眼睛色眯眯地活泛起来,哧笑了一声。裹大嫂问,笑什么?杨老板从摩托车上下来,边走边说,我笑你们裹家的人,亲妯娌还相互拆台。你拉了道道店的客人,就不怕蔓草吉恼恨?
裹大嫂沉了脸,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她敢。老娘迟早整死道道店。
楊老板很有意思的望了裹大嫂一眼,慢慢走过来,俯下身低声问,我给你拉来客人,你拿什么报答我哩?你这一晚夕可比道道店贵两块钱哩。
裹大嫂白了一眼,抬起眼皮逼问,道道店给你什么好处了?
杨老板哈哈大笑,张狂的说,好处多了去了。蔓草吉,那个,她姑妈,那个。
她姑妈?那个什么?裹大嫂急切地问。
谁知,杨老板白了她一眼,皱眉说,看你想哪儿去啦。蔓草吉可是个有真本事的人。她姑妈是镇子上的干部,管的就是外来流动人口,这个你知道吧?我们住道道店,她姑妈怎么好意思收我们的管理费,一个月省多少钱?你算算。我们进山收虫草,还不得从她姑妈哪里开证明?不然不要说收虫草,山都进不去,路口专门有人守呢。我现在拉着人住到你家里,我找谁开证明去?我们这帮子生意还做不做了?
裹大嫂剜了一眼杨老板,慢慢垂下眼皮,想想又说,那你把批发小百货的那些个人拉过来也行啊,我会给你好处的。他们又不要开证明。
杨老板轻佻的试着把手在裹大嫂脸上摸了一把,看裹大嫂没反应,又放胆捏了一下她的手。裹大嫂以为事情会成,喜不自禁的悄悄说,放心,我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承你的人情哩。她的嘴又歪到耳朵根子上去了。
杨老板看着她,老虽然老些,皮也皱皱巴巴一些,但总归是个女人吧。可是心里稍微一动,又赶紧收拢了。他嗫嚅道,你的心情我知道,这敢情好。可是知道蔓草吉生意为啥那么好吗?她的姑舅叔叔,就是工商局的科长,手里权大,全县的商户都能管上。道道店里的买卖人跑到你这边来,不但贵了两块店钱,怕是生意都不能做了。那些批发小百货的,敢得罪工商局科长的亲戚?你要想想哩,蔓草吉虽是个孤儿,虽说在你裹家被踩在脚底下,可她背后的亲戚,都是顶呱呱的人物。瞧着吧,过几年,她肯定要走县城的,这会儿在积攒买楼房的本钱哩。
裹大嫂不服气的呸了一声,气得翻着白眼珠子,直噎气,嗝——嗝——
杨老板白白占了便宜,撇下裹大嫂骑摩托扬长而去。
裹大嫂独自坐在门槛上,呆滞了一会儿,低头取出小镜子,在大歪嘴上抹了一层口红。黑黄里透着紫的脸膛上凭空添了一抹绯红,看上去艳丽而凄凉,像老电影里哀怨的妓女,残败颓废之极。
门槛上坐了一上午,一个顾客也没来,裹大嫂病蔫蔫地起身煮饭。前脚进到里间,她娘家的弟媳妇琳子后脚就跟着进了门。琳子当年学裁缝学了几年,手艺没长进,倒是嫁给了裹大嫂的弟弟。裹大嫂见娘家人来,勉强打起精神来,端茶倒水。琳子睃了一眼乱糟糟的里间屋子说,姐姐成日里忙得,也顾不上收拾。我今儿可巧闲着,过来住几天,给姐姐拾掇拾掇,该拆洗的也拆洗一下。
俩人做饭烧茶,咕咕噜噜叙着家常。琳子说,油坊铺子磨坊都不赚钱了,村子里的人打工走光了,剩下老人娃娃,做谁的生意呢。有钱的人家都搬到县城里去了,有本事的也搬到镇子上来了。剩下我们几家没本事的,都熬着。裹大嫂的兄弟哥哥都打算出去打工,不然光阴也过不下去了,庄稼年年不成,天旱,又遭白雨打。
说来说去,裹大嫂就哀叹说,自己也没生意,拿不出来钱,帮不上什么忙。儿子又是个浪荡鬼,不争气,咬牙切齿骂着裹家老老少少没个好人,一窝废物,误了她一辈子的好时光。琳子说,说裹家一窝废物倒也不尽然,你家老二现在就发大财了,银子水一般的流淌着呢,裹老二还是顾家得很。裹大嫂道,裹老二果然顾家,买卖也好,可惜道道店又落不在我的手里。不然,我也能把娘家人拉盘一把。
琳子眼红道,就是这个话,道道店不是姐姐的。若是姐姐手里,那样大的院子,我们也好搬过来,开个磨坊油坊的,再开个蜂窝煤厂,轻松都把钱挣了。再说娘家人守在眼皮底下,也是你的帮手。看姐姐一个人操劳,小的指不上,姐夫也靠不住,还得伺候老汉子,被人家脚底下踩着,好可怜啊。
正说着,裹老汉踅过来蹭午饭,俩人说的话也捎到耳朵里了。裹大嫂红着眼圈说,你们搬到镇子上来也好哩,我手底下也有个使唤的人。不过道道店的院子,眼热也是闲的,我又没个出力的腰杆子,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能斗过老二两口子嘛,也就是干巴巴望着淌口水罢了。家里一个个都是吃闲饭的,也没个拿主意的正经人。
这话说得裹老汉讪讪的。吃罢饭,裹老汉说,你要拿过来道道店,凭白也没道理。须找个茬,才能下手。我是老了,但主意还是有,给你撑腰也还行。就怕你不稀罕我撑,看上年轻的老板们了。裹大嫂啐了一口,怒道,一辈子跟了你,生了个杂疙瘩,十年里长不高一寸,真个儿三寸钉。我把你个老祸害,几十年的情都不承,竟说出这种混账话来。
裹大嫂的弟媳琳子就说,我家姐姐虽是嘴不饶人,心可好,刀子嘴豆腐心,哪里亏待过你家大小的人?怕是家里的猫儿狗儿都没亏过,都是诚心诚意待承的。宁可自己吃亏,眼泪肚子里咽,也不挑事。
裹大嫂愈发得了理,揉着眼窝道,我若亏了裹家的人,也不是人养下的。爹妈的家教严,我在家里,规规矩矩的女儿,连打一斤酱油都害羞不肯去。哪里能像蔓草吉那样不要脸的,有人养没人教的,什么事做不出来。现在她又捞着机会了,听说高速公路要动工了,若是拓宽旧路,道道店正好占在线上,光是赔偿这一项,怕是十来万有。镇上还要给占去地皮的人家重新给地方,占天大的便宜了。油饼子打天上掉。
三个人叨叨了一阵,裹大嫂的弟媳琳子拿眼神一眼一眼撩拨裹老汉,暗暗递上秋天的菠菜,一波接一波。裹老汉把持不住,就答应下来帮着撵掉蔓草吉,拿下道道店。
蔓草吉
县城里的晚饭后,不像卧牛镇那么安静,街上人还是挤来挤去,喧哗得很。蔓草吉坐在三楼的窗口,打开窗子默默看着路上的行人。雪青色绣花的窗帘被风吹着摆来摆去,拂掠着脸颊。儿子看动画片,窝在沙发里,一会儿喊着妈妈拿零食,一会儿要喝水,嘴喊着,眼睛不离开电视。
蔓草吉依旧坐在窗前,静静看着路上的景致。一会儿,路灯亮了,朦胧的橘黄灯光,照得她心神恍惚起来。窗台上花草,长得发疯一样,月季开得几乎吐血的样子,而菊花,开的似乎要痉挛,花丝卷着,一丝一丝都在抽风。风一阵比一阵凉,她抱着胳膊,还是在凉风里坐着不动。
从前的日子,水一样弥散着不肯褪去,若是在镇子上,此刻,她正是忙碌的时候,灶上的火炉喷着火焰,厨子挥动炒勺,蔬菜翻滚。道道店里的客人们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喧哗得很。她忙着收钱找钱,从一大块卤肉上劈下一坨放在秤上。服务员端着盘子跑出来跑进去,饭菜的香味儿一阵一阵扑倒她脸上……
蔓草吉叹了口气,收回了思绪,起身收拾房间。算了,那样的日子,都结束了。裹老二已经把自己彻底还给爹妈,在另一个世界里安息。裹老汉老羊皮换羔子皮的打算也得逞了,此刻,正在裹大嫂怀里春风得意,乱馬驰骋。
算了,不去想了,她自己十五年的婚姻,一场旧梦,都过了,一切都结束了。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裹老二的眼泪,这辈子也都还干净了。自从跳进裹家这个火坑,能留着半条命爬出来也不错了。
她收拾好房间,拎了一本书,拧开床头灯慢慢翻阅。孩子还不肯睡,守着电视聚精会神看,嘴里簌啦簌啦吃零食。
只记得,刚搬到县城里的那时,消瘦衰弱的蔓草吉拖着一身伤痕,天天去树林边坐着,木雕一样,呆滞憔悴。她喃喃念着六字真言颂,脸上的清水大雨滂沱。有一天,有位老人低头清扫落叶,蔓草吉抽泣的声音惊动了她。不过,老人只是默默看了一眼,仍旧不紧不慢清扫着。蔓草吉擦拭一脸泪痕,停止哭泣,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实在对不起,阿奶,您可能见惯了我这样无趣落魄的人。我的丈夫去世了,他实在年轻,只有三十八岁。所以我忍不住伤心,惊扰您。
老人点点头。是啊,的确年轻,她说,每个人的日子,都很多很多,像树叶一般稠。可是你看这树林子,黄树叶在落,青树叶也会飘落。风太大,就会刮掉青树叶,这由不得它。
蔓草吉心里倏然一惊,突然惊醒自己,对啊,我不能再把自己也泼走。避开大风,我得缓慢地活着,呵护儿子长大,给他爱,给他家,给他温暖。
蔓草吉擦掉泪痕,一边走,一边反复劝自己。珍惜自己,留着力气,去揭开明早的饭碗。
每天清晨,睁开眼睛,她默默念着:嗡阿吽,班杂咕噜,贝玛悉地吽。她唤醒自己,醒来吧,我的脑袋醒来,我的眼睛醒来,我的身体都醒来。这么美好的一天,我醒来,我的力气也醒来,我们去打理新一天的光阴。
裹家的大戏
自从裹老汉找了茬子,领着大儿子大孙子,还有裹大嫂的娘家人砸了蔓草吉的饭馆,砸了道道店,打得蔓草吉住院,连小孩也打了一顿,还不罢休,又逼得裹老二喝了农药,连命也没了,这事才算完。结局是蔓草吉最后搬离镇子到县城里去了,道道店关门。虽说裹老汉进了局子,但他依恃着自己是七十多岁的老汉子,半截子入土的人,公家也不能给他判个刑,又放出来了。但他在卧牛镇的影响就风一般的刮出去了。裹老汉走在街上,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人人都说,虎毒不食子,裹老汉可是踏着裹老二的脖子割掉嗉子,抠着葫芦能剜出来籽儿,比牲口厉害。
这样他总觉得孤单了,被别人鄙夷的滋味,真叫他难受。裹老汉垮着脸,垮出垮进,凄惨落寞。
蔓草吉一搬走,道道店也没有落在他手里,也没落在裹大嫂手里。道道店被蔓草吉卖给镇子上四大金刚之一的胡老大。胡老大啥买卖都没做,封了门,单单等着高速公路动工占上线了捞地价款。
这样,半瘫的裹奶奶就被胡老大从道道店拉到裹大嫂家。裹大嫂天天指桑骂槐,委屈地说,老祸害自己办事不靠谱,还拖累了我的娘家人进了局子,这会儿倒是怨恨起我来了。成天垮个皮索索的老脸,垮给谁看呢?好像我该伺候着瘫子婆一样,我欠着你们裹家的吗?我收留你们两个老祸害吃一碗闲饭,就当养两头猪算了,可没打算着天天看脸子受气,还想着吃这个软和,吃那个养胃,我呸。若是好了便罢,不好老娘离了婚重新嫁个男人,你们都给老娘滚远。
裹奶奶睡的炕上,屎尿堆了一炕,她就睡在这些东西上面,屋子里熏得老鼠都挪了窝,招架不住。裹老汉顶多从馆子里来买来一碗饭,扣在她吃饭的一个瓷盆子里,掉头就走了,连筷子也没有,她只好脏手抓来吃。裹大嫂从不进她的屋子,每天从裁缝铺回来,立在院子里比猪骂狗骂上一阵子就睡去了,连灯泡都给她省了,怕费电。漆黑的夜里,裹奶奶木着眼珠子,伸出脏手爪子,撕自己的头发,发出凄惨的声音。叫唤得累了,便睡过去。世界如此安静,裹老汉连打她的心思都没有了。
这一天,难得有好太阳,裹奶奶挣扎着爬起来,一身龌龊地爬到屋子外面,想着把身上的东西晒干也好受些。这时候庄门一推,裹大嫂的弟媳妇琳子进来了。她因为也参与了打砸道道店,被关了几個月,放出来时间不久。琳子蹙蹙眉,看着台阶上蠕动的裹奶奶咕噜道,姐姐这个人,怎的这么粗心。就是再忙,也得把老人孝敬好。你看奶奶成啥样儿了。
裹奶奶说,我饿,给我点吃食。琳子就到厨房里端出来一碗剩饭,先打盆水把裹奶奶的手洗干净了,递给碗筷,说,奶奶你先吃着,我把你的炕拾掇拾掇。
她把炕上的被褥都扯下来,扔到院子里暴晒,然后换掉炕上的脏麦草,铺了干净的新麦草。等被褥晒干了,拿棒子猛捶一顿,捶得软和了,抖干净,重新铺上。又把裹奶奶的衣裳换掉,打了温水给她冲洗了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脏衣裳都塞到炕洞里,点了一把火。又在屋子里烧了一阵柏树枝,祛除了杂味。
裹奶奶躺在干燥的炕上,嘴里不住的感激着,又吃了一碗剩饭。之前在老二家,伺候她的是裹老二。他力气大,把老母亲抱到沙发上,换衣裳,换被褥,烧炕,端饭。有时候手底下稍微重一些,裹奶奶还要扇他一个嘴巴,叫骂半天。现在,她几乎被人遗弃掉了,琳子来伺候一阵子,裹奶奶恨不能做牛做马报答。
裹大嫂的弟媳琳子擦着眼睛,哀伤地说,看奶奶可怜的,你的儿子死的死了,那个没良心狼吃的货,活着的又不管你,只管自己快活,家也不顾。我姐姐再要强,一个女人家,也是忙里忙外有不周到的时候。奶奶这个病,也不是看不好。往昔里蔓草吉手里有钱,就是不给奶奶仔细瞧。现在她卷着钱进城了,买了好大的楼房享受,奶奶的病愈发没钱治了。我姐姐夜夜愁得睡不着,也拿不出一分钱给奶奶看病。我们村子里朱大家的老人,也是这个病。可是人家朱奶奶命好,上个月坐在公路边上晒太阳,一伸腿,过来一辆小轿车蹭了一下,她趁势大喊大叫。后来她儿子出来,喝住小轿车,逼着他们拉了朱奶奶去看病。你猜怎么着?我今早出门的时候,朱奶奶都出院了,拄着拐杖就上坡坡了,穿着紫红牡丹的新袄子,攒劲得很。你说这事儿邪乎的,她走的时候是抬着走的,来的时候直直走着来了。可见,你这个病是能看好的,就是找不到出钱的主儿。奶奶的病若是好了,多活几年,也是我家姐姐的福分了,连我们做亲戚的,都沾了福气……
说者无意,听者可有心。裹奶奶便琢磨上这事儿了。她家的院子出了庄门,也是公路呀。再说这里是个上坡路,大小的车都慢得很。就算撞一下,也不打紧,赖上个有钱的主儿,医好病也不就拄着拐杖回来了嘛。她的箱子里好几件新衣裳都没穿过,放着都发霉了。自己能走,就穿了新袄子,多少也好看些,也不用害怕哈芋如狼似虎的吼叫了,最起码能煮熟一碗面填饱肚子。这么一盘算,她心里暗暗就有了主意,只等着裹老汉回来商量商量即可。
可是,裹老汉和裹大嫂怄气,几天没进家门,不知死哪儿去了。她饿得狗一样狂叫着,邻居们听见声音,送来饭菜给她吃。
这一天,太阳又热起来,喊了一上午,邻居们也没进来过。裹奶奶慢慢爬到地下,爬到院子里,晒了一阵子,又爬到庄门外边,寻思着找个邻居要口饭吃。可是,大门外一个人都没有,刮着一丝清凌凌的冷风,刮骨一样。
裹奶奶兀自呵斥着骂人,骂了裹老二,又骂蔓草吉,骂习惯了。不过,回过神来一想,这两个都跟她没关系了,骂也白骂,没意思不是。于是又晒了一阵子,裤子上淋淋沥沥的水渍沾了土,慢慢结痂。她努力靠在树上,怕打掉污渍,尽量弄干净些。她虽然一头挣扎着骂人,一头拾掇自己,然而她的心却慢慢往下沉落——她知道自己彻底被人家遗弃了,丢人出丑也无所谓,死活都无所谓。
一阵风吹来,把一个塑料袋吹贴到她脸上,那个破袋子没头没脸包住她的脸,哗啦啦直抖。裹奶奶一把扯掉,啐了一口。这时候,坡上来往的车都格外的慢,路上有一点积雪,不敢快走。裹奶奶心里有了主意,慢慢爬到台阶下,找个稍微高一点的缓坡,爬上去。坡下隐隐开过来一辆小轿车,白色的,开得小心翼翼,生怕车轱辘打滑。裹奶奶算计得很准确,车刚开到身边,她就使出全身的力气从缓坡上滚下去,恰好滚在车子前头。可是她自己用力过猛,收刹得不是很恰当,毕竟也是头一次碰瓷,经验不足。这一头撞过去,咚一下就把自己给撞昏了。
裹奶奶是头一回碰瓷,可车主却不是,挨过几次讹诈,讹怕了。白色的小轿车还是小心翼翼看了一下,慢慢后退了十来步,掉头一溜烟跑了。
鞋匠老常远远看见掉头的车子,却也没看清车牌号。他把裹奶奶拖到台阶上,给裹大嫂打了个电话,说你家奶奶躺在路边上,被车撞了。谁知裹大嫂却把他骂了一顿,说,你怎么看见的就怎么放着,拖到台阶上,现场破坏了,警察来了怎么找肇事车?鞋匠郁闷的只好把裹奶奶仍然拖下去,摆放成刚发现的姿势。
可是,天气突然就变了,下起大雪,白茫茫的。交警还在县城里,赶到卧牛镇的话,晴天最快也要两个小时。遇上这种风雪交加的坏天气,少了三个小时怕是到不了。
裹奶奶保持着俯卧的姿势躺在公路边一动不动,她的脸扣在雪地上,嘴唇碰破了,血也结痂了。她冻醒了,微微呻吟了一声,动了动脖子,试图想翻身,可是没有成功。她的手臂也压在身子底下,动弹不了。风卷着雪一波一波扑打在她的脸上,刀子割一样。可怜的她连眼睛也睁不开,孤独地俯卧着,身上盖满了大雪。
鞋匠想着拿被子盖裹奶奶,被女人骂回来了。他女人尖着嗓子骂,看见的人多了去了,敢情人家都装作没见,就你手爪子闲,拖来拖去。赶明儿裹奶奶若是真死了,指不定叫你赔钱呢。裹家的人,是你招惹的吗?裹老二怎么死得你又不是不知道。裹家为钱连儿子都敢豁踏作践,把你个邻居算啥?哈芋刚才电话里骂你一顿,你也不能不受着不是,你敢回个嘴?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裹老汉不知去了哪里,人影子都找不见。裹大嫂忙着给娘家人打电话,忙着给裹木匠打电话,忙着给儿子打电话,忙着催交警,忙得在裁缝铺里团团乱转,实在没有时间到公路上看裹奶奶的死活。
刚开始,裹奶奶的思维还是清晰的,她一次次试图爬起来,只觉得骨头喀喀响,就是动弹不了。她冷啊,似乎裸了身子一样,冷风直钻脖子。她打凑出来全身的力气,拼命动弹一下,只挪了几寸,脸稍微侧了一半,但没翻过身。虽说从腰部以下是麻痹的,但上身子都好好的,但就是使不上劲儿。没有疼痛,只有冷、饥饿、孤独、吞噬折磨着她的身体。
风雪越来越大的时候,她的意识开始迷糊滞涩起来,脑子里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响着,清晰又模糊,柔软又坚硬。似乎是流水的声音,或者是她小时候母亲唱歌的声音,那样恍惚迷离。此时,她已经没有办法反复尝试动弹了,全身开始麻木、僵硬。她的脑袋越来越沉重,异乎寻常的笨重,思维也变黏稠。而身体越来越空虚,似乎不是她的,要飘到空中去。风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她连颤抖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静悄悄俯卧在公路边,慢慢迷糊过去。一滴眼泪从眼角里钻出来,结成一粒冰。这是她留给尘世的最后一点心意。
裹奶奶过世之后,裹大嫂一把火烧了裹奶奶所有的衣物被褥。最后她从箱子里扯出来一件崭新的蓝花牡丹缎子袄,闪着幽淡的光泽。她问琳子,这袄子,一次身也没上过,要不给你妈妈穿?琳子忙忙摆手说,不要不要,我娘家虽是穷人家,但也怕晦气的。说得裹大嫂讪讪地收了递过来的手。
一大堆柴火幾乎燃尽了,这件蓝缎子袄丢上去,起不来火焰,只能慢慢煨,冒着烟,一点一点变成灰烬。裹大嫂和琳子扔下火堆,去收拾裹奶奶住过的屋子,家具都泼水洗了一遍,炕皮子也铲了一层泥皮,地上重新抹了一层水泥,墙上也刷了一层石灰水。
拾掇完毕,也到了黄昏时分。两人拍打掉身上的尘土,拉来架子车,准备清理掉院子里的火堆。这时候,琳子突然指着火堆大叫,姐姐,你快看啊!裹大嫂撵过来一看,火堆的灰烬里,那件蓝袄子还是扔上去的样子,只不过变成灰烬了。可是这完好的袄子灰烬的前衣襟夹层里,分了层,两沓子百元大钞票燃过后的样子完好如初,只不过变成惨白的一层一层尘埃。另一侧衣兜里,一张纸条也燃过了,字迹白白的尚且辨认得清,是裹老二留给老母亲最后的字迹,说这是他最后孝敬娘的生活费,两万块。
裹大嫂后悔得捶胸砸膛的时候,裹老汉找个小棍儿挑起灰烬,冷静分析,这钱不是揣在衣兜里,是缝在衣襟夹层里的,说明这钱是裹奶奶自己缝进去的,提防被他们公公媳妇掠夺走。大概,这点钱是裹奶奶最后的一点底气和活着的希望。裹老汉低下头,抬了胳膊擦去脸上漫出来的清水,转脸看哈芋,哈芋还在那里披头散发的痛哭。不是哭裹奶奶,而是痛哭那两万块钱没落在手里。琳子在旁边附和着骂人,她絮絮叨叨说,裹老二天生就脑子有病啊,当初应该把这钱交给姐姐保管才对,一家子人,提防谁呢。我姐姐软心肠,有这钱,早把奶奶的病治好了,何至于如此啊。
裹木匠迷迷瞪瞪坐在门槛上吃烟,似睡非睡的倦怠样子,听了琳子的话,冷冷回呛道,钱到了你姐姐手里,能出来?天大的笑话。吃人连骨头都不吐,还能吐钱?
裹大嫂回头就抽了裹木匠一巴掌。谁知裹木匠一改往日的懦弱,跳将起来,怒骂道,哈芋,我把你个贱人,你一辈子见钱眼开死不要脸,逼死了我弟弟,逼走了蔓草吉,现在老母亲的命又丧在你手里,我把你个刀子刮斧子劈的挨刀货,我就等着看你迟早遭报应。
哈芋扑过去厮打,被琳子拉开,在院子里撒泼,打着滚儿哭,声音粗野,鬼哭狼嚎的,杀猪般地号叫着。裹老汉蹴在墙角里,抽抽噎噎哽咽,也不理睬哈芋,独自伤心。哈芋的儿子趁乱,悄悄摸到裹老汉的房间里,撬开他锁着的铁皮匣子,拿走两张银行卡和一沓钱,连裹老汉的身份证也顺手牵羊摸走了。然后原样放好,悄悄踅出院子,消失在卧牛镇。他长得实在太矬了,叫人看不出来有人在走动。再说也是因为砸了道道店,关了几个月局子,出来愈发瘦小,也没什么人注意到。
鞋匠老常说,裹家的院子里热气腾腾的又怎么啦?又吵架又打架的,比戏台热闹啊。她女人晾晒刚洗的衣裳,淡淡地说,裹家这家人,都是什么东西托生的啊?狼虫虎豹,都恰恰凑在一起了,一年里有半年在唱大戏。我们看戏都看累了,他们演戏的还兴头得很呢。鞋匠说,想想也真怪。大概就是那句话吧,好人静,坏人爱闹腾。
卧牛镇的雪,又铺天盖地下起来了,路上不见行人,商铺的招牌上也落了雪,屋顶上的雪,都足足有三尺厚哩。裹老大在雪地里独自立着,静悄悄看着道道店,还有菜馆。连砸坏的玻璃,也还没有修理,任凭风雪往里灌。新修高速公路拓宽的事,没影儿了,那只不过是个谣言。可世间多少人,就是生生被谣言吞噬掉了,吃了人,连个骨头都不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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