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如镜
2017-12-28朱斌峰
朱斌峰
1
渔娘说今春的鱼们是听到江鲜美食节的消息提前赶来的。和悦洲人都愿意相信渔娘的话,可听到这话时,不无惋惜地说渔娘真的老了。
每年春江水暖时,江鱼都要怀卵洄游到环洲的江上,赴一场时令的约会。今春,蛰伏了一冬的江水表面上仍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嘁嘁喳喳起来,跟江鲜美食节的消息一起鼓噪着,开始暗潮涌动了。洲人从江面荡开的波纹里,从荻芽吐出的青绿上,看出鱼们正成群结队游来,就跟奔赴宴会似的。他们觉得今春的鱼汛要比往年早,江鱼要比往年多,可不肯相信鱼们是来赶美食节的市集的。
渔娘站在洲头,站在乍暖还寒的江风里,捋着额头的白发,眺望着江面,看上去已经站了许久了。渔娘早就老了,洲人记不清她的年纪,只晓得她总是立在那儿,望着江面上驶过的铁壳驳船,望着芦苇上掠过的水鸟,望着江对岸高耸的工厂管道,把晴好的天气望得暮色四起。漁娘早年是上江城里的医生,背着漆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枣红色小药箱,在一个黄昏沿江而下来到洲上,嫁给了渔业队的渔农,跟随她而来的还有一条白狗。她年轻时就好上了酒,总喝得醉醺醺的,据说是因为不想嗅到丈夫身上的鱼腥味,才把自己灌醉的,但她却跟丈夫养了个儿子。后来,丈夫跟白狗一起老去,她又养了黄狗陪着儿子长大。儿子长大后,高考落榜就去城里打工了,只给她留下了孙子。刚学会走路的孙子落入江里溺亡后,她又养了黑狗,那时她就总爱站在洲头打望了,也许是在等着孙子变成鱼游回来吧。洲人很敬重渔娘,她曾做过赤脚医生,是洲上唯一的接生婆,除了麻记江鲜馆的阿莲外,洲上的青壮年人都是她接到人世的,而那些不是她接生的伢子都飞去城里觅食了。因而,即便她说酒话打谵语,洲人还是肯信的,毕竟她是迎接他们来到洲上的人。
渔娘在洲头站着站着,天就黄昏了。麻记江鲜馆的阿莲轻手轻脚走过来,隔着黑狗望着渔娘。她的皮肤很白,身子很单薄,就跟细高个头的芦苇似的。她知道渔娘在跟江水说话,在等着鱼们游来,没敢吱声儿。阿莲来洲上时已经两岁了,是那年发大水时坐着木盆而来的。那场大水淹没了她的出生地,淹去了她的父母,淹去了她的记忆。她被一直没有成亲的麻六收养后,就长成洲上的阿莲了。她年近三十,看上去却像个宝里宝气的伢子。她总说江面是大镜子,能看到好多东西。她从不吃鱼,只爱用鱼骨在玻璃片上粘画儿。洲人本想说她傻,可听渔娘说她是个鱼变的精灵,也就半信半疑地缄口了。
一阵风吹来,把江吹皱了。
阿莲眨巴着眼睛望着渔娘,很想问问渔娘是不是想剪断江水这条长脐带,却没开口。
渔娘慢慢把目光从江上收回,朝着阿莲笑:阿莲啊,你看见鱼儿了么?
阿莲仰起脸,眯起细眼:看到咯,看到咯,鱼们正从下江游上来,还是去年那些鱼。
是啊。她们该回来产卵了……这条江里,菜花鱼产卵最多。
可是,她们游得比往年小心了,只摇着尾巴,身子像被捆住的粽子呢。
是啊是啊。她们晓得洲上要办江鲜美食节,晓得这回游来会被人吃掉的。
那她们为啥还要来?
不能不来啊……每年她们都得来,不来这儿,能去哪儿产卵哦?
渔娘,那你给鱼儿说说,让她们不要游来,行不?
渔娘叹了口气:那些鱼怎么会听我的?那年桃花汛,江里水流得急,一些旧家具、死牲畜从上江漂来,鱼洄游被阻住了,可成千上万的鱼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用额头撞着那些水上的漂浮物,把头都撞破了,就是不肯回头啊。
阿莲看着渔娘脸上的皱纹,觉得那里藏着好多秘密,便又问:洲上为啥要办江鲜美食节呢?
渔娘咳嗽:政府要在洲上发展旅游事业,想用这地界的江鲜吸引人呢。
哦……鱼们真傻啊,她们来凑这个热闹做甚?
鱼儿不傻,她们晓得自己是人间的一道菜……她们要以死渡生,以亡渡劫,以灭渡厄。
阿莲听不懂渔娘说什么,头疼起来,便甩甩头,想把渔娘那黑蚂蚁似的话从脑瓜里赶出来。她顺着台阶走到江滩上,想把江里的鱼看得更仔细些。她看见那些鱼游得很慢,偶有水花溅起,就惊惶地散开,钻入水草丛里,待水波稍平后,才头挨头聚起来,又排成队溯流游去。
洲头没了渔娘的影子,阿莲看着看着,直到江面变成大黑镜子,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这才走回街上。她一见洲人就说:鱼来了,那是一队参加葬礼的鱼。洲人摇起头,心怨她的疯话太晦气,他们相信鱼总是活蹦乱跳的,他们在翘首等待江鲜美食节的到来——冷清的和悦洲很久没有度过欢庆的节日了。
2
麻六站在黄昏的街上,嗅着早春的风。他鼻翼翕动,闻到一股凉凉的鱼腥气从江上扑来,脸上的麻点鼓胀起来。他顺着青石板的长巷看去,头越抬越高,嘴角浮出嘲讽的笑意。沿街木楼挤挤挨挨,江鲜馆、土菜馆的黄布幌子一溜儿在风中招摇,让已经破败的老街多了些许生气。那都是这几年洲人为招揽游客兴起的店面,黄布幌子是政府统一配发的,说是要把和悦洲打造成文化旅游区。那些店里的厨子有曾经的菜农、邮电所前邮递员、船业队的下岗工人,简直就是鱼龙混杂的杂牌军。麻六觉得自家的麻记江鲜馆才是正宗的百年老店。清末民初时,洲上颇为繁华,商船穿梭,店铺林立,麻六祖上开的麻记鱼宴楼就是富商巨贾的会饮处。后来,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麻记鱼宴楼被政府收为公家经营,改为和悦公社大食堂,年轻的麻六就怀揣着祖传厨艺在里面做厨子,整日干着切萝卜煮白菜的活儿。再后来,春天从南方醒来,和悦公社大食堂跟着洲上的渔业社、轮船公司一起倒闭,麻六盘下店面开起麻记江鲜馆。自打开起江鲜馆后,年逾六十的麻六在洲人面前渐渐挺直了腰,开始叼着烟斜睨沙洲了。
一声汽笛鸣响,从对岸驶来的轮渡放出人来,让空寂的长街卷起一股浪。一群菜农、三五游客淹过码头后,麻六看见了章立早,便腆着肚子迎上去。那个四十来岁的渔民是麻六最能瞧上眼的洲人,他精瘦,却是洲上的渔老鸹,熟谙各种江鱼的脾性,仿佛这条江就流在他的身体里,他随手一捞就能抓出时鲜的鱼儿来。章立早从小就帮父亲捕鱼药鱼电鱼,初中毕业后把书本全扔进江里,游手好闲一阵子,就离开和悦洲去南方打工了。起初,他每年返乡都会带着一个外乡妹子回来,怪腔怪调地说着他在外遇到的新鲜事,说他一定会发达的,可后来突然没了音讯,洲人怀疑他在外犯事被抓进监狱了。等他再回到和悦洲时,他的父母早随弟弟搬到城里去了,他就一个人住在老屋里,捕鱼为生,再也没有出外闯荡过。时间久了,有些洲人怀疑他根本没有去过南方,而是一直悄无声息地活在洲上。洲上早就有人在江滩上围栏养殖鱼,可章立早却仍下网罾设地笼捕鱼,沿袭着祖辈的生计。他每每把一网鱼换成钞票后,就会消失几日再回到洲上,洲人说他是去城里发廊找小姐轻松去了。洲人劝他围栏养殖江鱼,他听后只是笑笑,阴沉的脸色让洲人看不懂。可麻六喜欢他,因为养殖的江鱼虽然长得快,可没了野生风味,而章立早是唯一能供给麻记江鲜馆野生江鱼的人,也因为他俩是洲上的一对光棍儿。
日光乱乱的,麻六看见章立早的身影有些发飘,便笑:立早啊,又去城里被小姐淘空了?
章立早蹙着眉:不是我……是這个洲要被江水淘空了!
麻六想了想,觉得章立早的话在理儿。沙洲就是长江里漂着的叶子,被江水冲刷得此消彼长着,和悦洲越来越瘦,而洲尾的莲花洲却越来越大了。当然,沙洲也被时光冲洗着,和悦洲在清末曾是热闹的江埠,盐仓、米店、染坊、妓院、酒楼挤满了九街十八巷,那时的光景仍被老辈人时常忆起。可现在的洲上冷冷清清,只有江风来来回回了。政府说要把沙洲开发成文化旅游度假区,那真的能让洲上再度红火起来么?
麻六递上一支烟,赔着笑。
章立早气色不好,眼睛却发亮,像被江水洗过:麻老板,你是不是想要一条肥头江鲜啊?
是啊!是啊!麻六点着头,四顾无人:洲上就要举办江鲜美食大赛了,我总不能拿养殖的江鲜参赛吧?
章立早鼻子喷出一股气流,他对人工养殖的江鱼嗤之以鼻。洲上有好几家养殖鱼场,那些用围栏、渔箱养殖的鱼,被送进城里的酒店,号称“正宗江鲜”,吃起来却一嘴土腥味。
麻六的话多起来:你是晓得的,我家麻记是洲上根正苗红的江鲜店,那江鲜美食大赛的江鲜王应该非我莫属吧?我总不能用养殖鱼坏了麻记的招牌啊。
章立早掏出绿色塑料打火机,点火,吸烟,斜眼看向马头墙上的鸟:可是……肥头江鲜越来越稀罕了,我到哪里去捕啊!
麻六脸上的笑更浓了:立早啊,你是洲上的渔老鸹,你都捕不着,我到哪里去寻?
章立早扔下烟,狠狠地把烟屁股碾扁在青石板上,说了声“再说吧”兀自走去。
麻六看着章立早的身影在巷角消失,心里空慌起来。他晓得,没有野生江鱼,他就成不了美食节的江鲜王。他因麻脸被洲人嘲笑了半辈子,他得当上江鲜王,让洲人仰着脸看他。可他心里有数:捕野生江鱼并不难,参加美食大赛的江鲜不成问题——那他心慌什么呢?
其实,麻六想让章立早捕捉的是江豚。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条江,麻六的江里沉浮着一头黑鳍豚,他分不清自己是恨着还是爱着江豚了。
江豚形如纺锤,有黑白之分,白鳍豚被称为“水中熊猫”,几近绝迹;黑鳍豚又叫江猪,也很罕见,都是政府明令禁止捕杀的。麻六脸上的麻点就跟江豚有着干系。当年,一个夏日的正午,阳光在江面上种植着热热烈烈的花。五岁的麻六追着江里的野水鸭,追累了追渴了,就跑回家喝水。当他踮着脚去拿长条案上的热水瓶时,热水瓶突然倒在长条案上爆开,热水四溅,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串串绿色的珠子。那时,江豚还很多,洲人一逮到江豚就放在传说的长江水师提督饮马石槽里。黑鳍豚皮肉肥厚,肚里的油脂可以点灯,还能治烫伤。于是,麻六脸上的绿珠子被涂上了江豚的油脂,虽然治好了烫伤,却留下了麻点。就因为那些麻点,他小时候总被小伙伴欺负,没人肯跟他玩儿。就因为那些麻点,他长大后被女子侧视着,没人肯嫁给他。他不知自己是被江豚救了还是毁了。
江豚味美却有毒,据说食其内脏,就会肚子发胀而亡;食其鱼籽,就会舌头发麻而痴癫;食其眼珠,就会双目失明成为盲人。烹饪江豚是对洲人厨艺的考量。麻家祖传有烹制江豚的绝技:先是将江豚肝肠等有毒的内脏剔除干净,将鱼肉放在清水里漂洗,直到看不见一丝血迹就去毒了,然后再将鱼肉配以荻芽蒸之,所得的清蒸江豚丰腴鲜美,入口即化,跟乳羊羔一样爽滑,香味能飘过半条巷——可这只是传说,麻记江鲜馆平日就靠刀鱼、鲥鱼、鲤鱼等撑着,还没有烧过江豚。麻六真想烧一回清蒸江豚,如若真能将祖上的绝品烹出,就会成为远近闻名的江鲜一绝,引得食客蜂拥而来,甚至会上中央电视台《舌尖上的中国》节目。当然,麻六想烹饪江豚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想法。
天渐渐黑了,麻六猛吸几口烟,刚想转身走回麻记江鲜馆,却看见阿莲正从巷头走来,她远远地朝麻六喊:阿大,阿大,鱼来咯——
3
麻记江鲜馆是三层小楼,一层大厅,二层包厢,三层是麻六和阿莲的卧室,就像泊在江边的木船。小楼翻修过,拱形门楼上的圆铁匾原本锈迹斑斑,写着“和悦公社大食堂”五个黑字,现在重新刷上蓝漆,变成“麻记江鲜馆”和一对大红灯笼了,在沿街的木楼中显得鹤立鸡群。
阿莲总是静静倚在拱形门楼下,看着来往的食客浅笑,可一看见章立早走来,就会躲到楼上去,直到他离开才肯下楼。麻六曾有过把女儿阿莲嫁给章立早的心思,虽说章立早年纪大了些,可女儿是个傻女子,也算公平相配了。而且,有了渔老鸹加盟,麻记江鲜馆就不缺真材实料的鱼材,何愁不能红火起来?怎奈女儿一见章立早就躲,说他的身上有杀气。麻六很是纳闷,心里嘀咕:女儿见不得捕鱼人,难道真像渔娘所说是鱼变的精灵,闻不得鱼类死亡的气息?可江鲜馆天天杀鱼,她怎么就不怕,还用鱼骨粘贴画儿呢?
洲人也觉得阿莲有些古怪,她说的疯话有时极为灵验。那年夏天,她跑到渔娘家,急急敲开门说,她在江水镜子里看见一个冲天辫的男伢变成鱼游走了。当时渔娘喝多了酒,坐在椅子上打盹儿,没有在意,只是迷迷糊糊地抬抬手,把眼前的一只蜻蜓赶走了。第二天,渔娘的孙子,那个扎着冲天辫的男伢就溺水而亡了。前年冬天,江面结出冰花,就跟鱼鳞一样。阿莲逢人就说她在江水镜子里看到火了,边说边作出爆炸的手势。洲人漫应着,撇开她匆匆而去。第二天晚上,对岸的化工厂忽然发生爆炸,红光过后升起一团蘑菇云。凡此种种,洲人弄不清是巧合,还是阿莲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们纳闷:莫非大水真的给麻六送来了鱼变的精灵?
清明时节雨纷纷,洲头洲尾飘起白色的圆孔纸钱,响起零碎的鞭炮声,被细雨一淋就显得愈发清寂了。和悦洲湿漉漉的,青石板濡上苔衣有些打滑儿,街上人影寥寥。麻记江鲜馆没有一个食客,麻六上楼睡觉了,阿莲坐在一楼的大厅里,在小玻璃片上粘着鱼骨画。她安静地伏在吧台上,手指灵巧地跳动,长睫毛忽闪着,就连门外水箱里的鱼儿都屏气静声了。洲上鱼骨取之不尽,不仅沿街饭馆门前堆着血糊糊的鱼鳞鱼骨,就连长街短巷、木楼上的电视天线都是鱼骨刺的形状。麻记江鲜馆的鱼骨却没有一丝血迹,这并不是为了方便阿莲粘贴画儿,而是麻六的烹饪手艺使然。譬如,一条刀鱼身上有大小芒刺近千根,在剖鱼时不易剔除干净。麻六在烧刀鱼时,就用细绳将鱼悬于锅中,下铺一个覆有纱布的竹匾,慢慢加温,用水蒸气将鱼肉疏松散落匾上,而细绳吊起的就是没有血色的完整鱼骨了。阿莲把那些鱼骨清洗除油,加盐晒干,用来粘贴鱼骨画。她晓得鲥鱼的骨头秀气,做菊花和竹叶好,胖头鱼长长细弯的头骨,就是一片片兰花瓣。她粘花鸟虫鱼,贴人物走兽,也拼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她没有上过学,却能贴出形如汉字的样儿,有位城里的专家看过后惊奇地说那是甲骨文,只是他也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有些食客会掏钱买下鱼骨画带回家,说是旅游纪念品。阿莲不晓得他们要纪念什么,听洲上小学老师说,鱼是人类的祖先,难不成他们要用鱼骨纪念自己的祖先?阿莲晓得自己不懂的事情很多,她不去多想,只是专心致志地拼贴鱼骨画儿。
章立早举着黑伞飘进来时,阿莲已拼贴好一条刀鱼。那条鱼用盐白的鱼骨组成,就跟出鞘的尖刀似的。其实,刀鱼如同银子一样白,而阿莲拼贴的刀鱼是苍白的,仿佛有着失血过多的悲哀。章立早一身黑色悄身闪进,低头看去,刀鱼画的苍白让他脑海里倏地浮现出一张女子的脸。他在心里惊呼,却闭住嘴没发出声儿。阿莲仿佛听见他内心的惊呼,蓦地抬起头,一见他就丢下鱼骨画,起身欲向楼上躲去。章立早生气了,心里的霉斑洇开来。他并不怨阿莲躲着他,而是因她说他身上有杀气而羞恼。他很想在洲上安安稳稳混下去,可她的躲闪就像卡入喉咙的鱼刺,似乎总在提醒什么。她的疯话已引起洲人的窃窃议论了,那让他隐隐不安。
章立早一把抓住阿莲的肩,瞪大眼睛:你……为啥总躲着我?
阿莲低下头挣扎着,白嫩的手就像捉上岸的鱼甩打着尾鳍,喃喃:鱼看见你了。
章立早眉头一跳,手攥得更紧了:鱼……看见我啥了?
阿莲抬起头,眼里漫开江上的晨雾:鱼……看见你变成刀鱼了。
章立早冷汗渗了出来。啥?还看见我啥了?
阿莲闭上眼,不再说话,只是摇着头。
章立早急了,摇晃着阿莲的身子:快说啊!鱼还看见我啥了?
阿莲就像在风中摇摆着,嘴里发出短促的叫声,尖声喊:鱼看见你了!鱼看见你了!
楼上传来麻六的咳嗽声,他早被女儿的叫声惊醒了。他原本闭着眼,不想去管楼下的事,就算章立早把阿莲强奸了都不想管。他想:也许傻女儿被男人一碰,就会从小伢般的样子中醒过来,洲上不是有花痴女一结婚就痴迷全无了么?再说,章立早只要碰了她,就应该对她负责,那样,就算自己老了,傻女儿也就有个人守着了。可阿莲叫个不停,叫得他心疼。他既当爹又当妈把女儿养大,无论在外受了多少白眼,也从没让她委屈过。他捂不住心疼,这才清清嗓子,起身走下楼来。
章立早听到楼上咳嗽声,赶忙松开手。
阿莲受惊的兔子般逃开,一溜烟跑上楼去。
麻六装作睡意惺忪,打着呵欠,边下楼边问:谁?谁来了啊?
章立早闷声:麻老板,是我呢。
麻六下楼走来,笑:立早啊,捕到江鱼了?
章立早摇摇头。
麻六递上一支烟,瞥瞥门外无声的细雨,低声:那江鱼……就没一丝消息?
章立早接过烟,夹到耳朵上,不说话。
麻六给自己点着烟,喷出烟雾,骂骂咧咧:这鬼天气,总是下雨!下雨!下得洲尾的先人都醒了,下得街上都没人毛了!老子的麻记好些日子没开张了!立早啊,江鲜美食大赛快要办了,那江鱼的事就全指望你了。
章立早听烦了:麻老板,我留心就是了!说着拿起雨伞,旋了旋,旋出一圈雨珠,抬脚走进细雨里。
麻六在心底叹了口气:哎,这就是江鱼洄游产卵的时节啊,咋会寻不到江豚呢?
4
雨季有些长,仿佛江水变成丝丝缕缕的棉线缠在洲上。
章立早蛰伏在家里,听见街上传来的噼噼啪啪的麻将声,心都长草了。他晓得麻六想要的不是普通的江鱼,而是江豚。他不是不想帮麻六,只是觉得麻六太心急了,美食节日子尚早,而且政府不一定允许江豚参加江鲜美食大赛。再说,美食节能不能办起来还是两说,以前政府就嚷嚷要在洲上办自行车训练基地,不就泡汤了么?章立早也想捕到江豚,一辈子不捕一头那个圆脑袋的家伙岂不白活了?可江豚似乎从洲上消失了,好多年都没人捕过它。报纸上说,长江江豚最快可能十五年内就要灭绝了。章立早相信报纸:瞧瞧对岸的化工厂,还有江上跑来跑去的货船,他能不信么?他觉得捕豚的事儿迫在眉睫了。
那些日子,江风的尾巴里捎着倒春寒。章立早一到夜半就划着小划子,在江面上搜来寻去。他没有发现江豚的气息,却遇见了鱼贯而上的江鱼。那些江鱼有着腥味,而江豚是胎生的,只要母豚给子豚哺乳,就会有哺乳期妇人般的奶味散开。章立早鼻子快嗅成猎犬了,却闻不到母乳的气息,那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
更让章立早疲倦的是:每天晚上,他总听见阿莲的声音“鱼看见你了!鱼看见你了!”那让他一次次从梦里醒来,又一次次奔向噩梦,睡不踏实。他以前并不多梦,只要脑瓜一落枕头就打呼噜,如果非要说有梦,也只是想逃开和悦洲。小时候,他生性顽劣,做事随性,做过即忘。那年,他在码头上看过露天电影《渡江侦察记》后,就鼓动小伙伴裸游过江。他们嘴里含着芦苇管,泅渡夹江,从洲头游到了对岸,可上岸后清点人数,才发现一人被江水带走了。他并不内疚,转眼就忘了那个伙伴的模样。初中毕业后,他跟着卖老鼠药的人走过周边的村镇,举着高音喇叭筒吆喝,可一离开就忘了那些地儿的人和事。随后,他去了外面的城市,直到从南方回来后,才被梦境缠上了。他一个人睡在老屋里,有时会梦见小时候的场景,梦见自己被父亲的渔罾网住,像鱼一样越挣扎越束紧,而洲人围着他边用长篙击打水面,边呵呵嘿嘿地吆喝着。他只好闭上眼,可那被江水带走的小伙伴却蓦然出现了,于是他叫着小伙伴的名字慌慌醒来。有时,他会梦见南方的生活片断,那时他是海鲜城的杀鱼工,干着给海鲜开肠破肚、刮鳞挖脏的活儿,剪开鱼下巴放血,热水烫,冷水清,然后是一地鱼的内脏和鳃鳞。而在梦里,他却是一条被刮着鳞的鱼,一阵阵痛疼让他呻吟着醒来……他做的梦五花八门,却都是让他心悸心慌的梦。
但有一个梦似乎是真实的。当年,章立早在南方海鲜城做杀鱼工,虽然后厨血流成河,腥臊四起,但前厅灯红酒绿,穿梭着红旗袍的服务生,其中一个湘妹子是他钟情的。他不知湘妹子是自己的第几任女友,有没有带回过和悦洲,恍惚记得她红旗袍下的身子很白,和她睡在一起就有种在江里与鱼嬉戏的感觉。后来,湘妹子跟一个常来吃饭的小老板搭上了。那天晚上,他又聽见那辆黑轿车的鸣叫,一时搂不住火,就抄起杀鱼刀冲到酒店门前,果然看见小老板来了。小老板靠在黑轿车上,抽着烟,透过烟雾看着湘妹子袅袅娜娜而来。章立早血往上涌,突然斜刺里冲上去,一刀扎向小老板。他看见一线红蚯蚓从小老板的腿上蠕动而下,脑瓜一片茫然,颤抖着腿,似乎那一刀扎在了自己的腿上。他听到小老板的惨叫声,心里就像河床清淤,忍不住大笑起来。之后,他被关进了拘留所,错过了返乡过年。当他从拘留所出来回到海鲜城时,没找到湘妹子,就辗转酒店做工打发着日子。没过多久,他看到报纸上一则启事,说在海滩上发现一具女尸,四肢割除,被人杀害,请知情者向公安部门报告受害人的姓名,并附有女子照片。他只看了一眼照片,就知那女子就是湘妹子。他慌了,连夜逃出那个城市,去了另一个城市。他不再去酒店上班,去了电子厂。在电子厂的宿舍里,他常常被梦惊醒,梦见湘妹子是他杀害的。在那个梦里,他用杀鱼刀割断了她颈部喉管,切断了她的手和脚,像扔无鳍的胖鱼一样把她扔进了海里。他把那个梦做了一遍又一遍,都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了。他开始害怕警车,一听到警笛声就跑,数年间不知跑过多少座城市,终于受不住了,才回到长江上的沙洲上。
和悦洲夜晚的江水声是安静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章立早睡在洲上,心慢慢安顿下来。他告诉自己:那个杀害湘妹子的场景只是一个梦,甚至在南方遇见她也只是一个春梦。他慢慢习惯了这个梦,只是在床头摆了一瓶速效救心丸。他晓得洲上没人偷偷进出过他的梦,而且环绕沙洲的江水隔断了外面的消息,日子过得很安全。他相信时间会让他忘记那些梦,可洲上的阿莲竟然说“鱼看见你了”,这话让他心跳:难道鱼看见了那些梦?洲人说阿莲有些精灵古怪,能把江水当作镜子看到不寻常的事物,莫非那傻女子在江水里看见了那些梦?章立早左思右想,倏地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寻找江豚的事儿无比重要起来。他听老辈人说过:江豚眼珠有毒,食之会让人双目失明。
5
清明挂刀,端午品鲥。江鲜美食节没等来,端午节到了,渔娘要去麻记江鲜馆吃鲥鱼喝酒了。洲人都晓得,每年端午日,渔娘都会走进麻记江鲜馆,要上一碗鲥鱼、一碟花生、一瓶白酒,喝上半天——那是她唯一的张灯结彩的日子。
这天,天气晴好。渔娘一大早就对着镜子清理平日邋里邋遢的自己,她把白头发梳顺,穿上压在箱底的对襟衫,就像要去走亲戚似的。她左顾右盼,对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瘪瘪嘴。黑狗这才从门外钻进,嘴里叼着红色的塑料小桶,桶里欢跳着一条红鲤鱼。渔娘晓得那是章立早送来的,是送给她端午放生的。那个闷葫芦似的渔老鸹是有心人,每年这个时节都会给她备上放生鱼。以往的端午日,黑狗兴致很高,能把小红桶叼得高高的,可这次却低垂着脑袋,短尾巴不再欢快地摇动了。渔娘低下腰拎起小红桶,拍拍黑狗,笑着说:黑子,莫不高兴,走吧。说着尽量将佝偻的身子挺直,走出家门踱进日光里。洲上端午总要燃艾草,说是能驱邪扬清。沿街的木楼家家挂起菖艾,飘起粽子的香气。渔娘昨晚就用艾草洗了澡,她熟稔地融入街上弥漫的苦艾味里,对着日光眯眼笑:好啊好啊,满街艾青气,没了鱼腥味,世上清爽了——街人看到一个清爽的渔娘,也跟着笑。渔娘在暖暖的笑声中,领着黑狗,拎着红桶向洲头走去。
洲头颇为喧闹,等待过渡的菜农在候船棚里说着闲话,他们在谈论城里的大老板要在沙洲和对岸之间修建大桥的事儿,在传递有人捕到三十多斤重的大草鱼的消息,在惊叹城里“天下第一楼”酒店全鱼宴的丰盛,他们说得兴趣盎然却又漫不经心,在等待轮渡的汽笛声响起。渔娘和黑狗走到洲头,一长一短的影子就分开了。黑狗撇下渔娘向洲尾奔去。渔娘目送着黑狗,她晓得那个黑家伙又去洲尾刨坑了。这些日子,那黑家伙总在黄昏时跑去洲尾,回家时爪子满是沙土,磨脱了皮。它看女主人的眼神有些不舍了,常趴在她的脚下发出呜呜的哀鸣——它已经晓得女主人活不了多久,该有个坑洞供她容身了。渔娘不想在大好的日光下叹气,便转身沿着台阶向江边走去,红桶里的红鲤鱼欢蹦乱跳着,些许是嗅到越来越近的江水气息了。渔娘自打到洲上后每年都会放生,为满身鱼腥味的丈夫放过生,为远离和悦洲的儿子放过生,为被江水带走的孙子放过生,也为洲上人的安康放过生,每回放生的都是一尾红鲤鱼。这回她是要为自己放生了,她期望这条红鲤鱼能带着自己,游进江里,遇见冲天辫的孙子。她走近江水,颤巍巍地低下身,倾起红桶,看着红鲤鱼扑入江里甩甩尾巴而去。好个调皮的鱼儿哦。渔娘扶着膝盖挺起腰,随手把小红桶扔进江里,就像当年扔掉她的红药箱一样,她晓得现在自己只有一副皮囊可以扔掉了。
渔娘佝偻着身子,走进麻记江鲜馆,在二楼面江的窗下坐下来,袖着手没说话。
麻六将早就准备好的白酒和花生米端了上来,笑:渔娘,您老先慢用,我这就去给您做鲥鱼。
渔娘哦了声,看着油汪汪的花生米。她牙口不好,却舍不得这一口吃食,每吃一粒花生米都要用豁牙的嘴把它磨软,味道就不那么香脆了。
麻六望着渔娘,他晓得这是她唯一清醒的日子,忍不住劝道:渔娘,您老真要少喝点酒喽,干嘛每日都要喝醉呢?
渔娘唔了声,叹息:不喝酒,就没的梦了。说着伸出枯手捧起一粒花生,剥去黄米衣。
麻六笑笑,转身下楼去,踩得木楼梯吱吱呀呀地响。
渔娘嚼着花生米,喝酒。从窗外射入的日光有些晃眼,她眯起眼,觉得身子越来越轻,眼皮越来越沉,有些犯困了。窗外的江水声渐行渐远,就跟一去不复返的日子似的:那些日子里,有她上江城里的家,她的父亲被叫作反动权威跳江了;那些日子里,有她的小药箱,她曾背着它穿行在洲头洲尾给患血吸虫病的洲人减轻痛疼;那些日子里,有她的大剪刀,她在为洲上妇人接生,当一个皱巴巴的猫样伢子哭出第一声时,她透过窗户看见洲尾高挂着红月亮……可那些日子就像别人的戏,变得缥缥缈缈了。
渔娘在迷迷糊糊中听见楼下厨房里麻六父女的对话声:
阿莲:阿大,为啥要把鱼肉洗得没有一丝血啊?
麻六:那是去毒呢。
阿莲:没有血,就没有毒了么?
麻六:嗯哪,血是有毒的哦。
……
渔娘听着听着就笑了,瘪瘪嘴抿了一口酒,让一股辛辣的滋味漫上舌尖。
不一会儿,麻六端着一盘清蒸鲥鱼走上楼,端鱼的样子就像捧着心爱的宝物,连脸上的麻点都鼓胀着。
盘中,鲥鱼仍披挂着闪闪的鱼鳞,浓稠的汤汁跟羊脂玉膏似的。麻六烧鲥鱼不去鳞,清蒸时让鱼脂一半渗入鱼肉里,一半浮在鱼鳞上,那才叫个香。
渔娘眼皮一跳,以为日光镀在鱼身上了。她用汤匙拂拂鱼鳞,舀起汤放在嘴里咂巴:嗯,鲜!
麻六没有走开,笑眯眯地看着渔娘喝汤。
渔娘抬起头:麻六,有事么?
麻六扫了一眼楼上的食客,俯下身搓着手,低下声:渔娘,您老是洲上老人,见识多,又懂医。您说,江豚籽真的能让傻女变精明么?
渔娘哦哦两声,像是没听清麻六说什么。
麻六还想问,那边一直闷头喝酒的章立早走了过来,低下身子:渔娘,麻老板说的不对吧?我听说江豚眼珠能让人变成盲人,是么?
渔娘看看眼前兩张期待的脸,端起酒杯饮尽,又垂下了眼皮。
麻六和章立早狐疑而又失望地对望了一眼,收起身子,环顾楼上的食客,不自在地赔着笑。
麻六和章立早面面相觑。
渔娘兀自笑了:五月五,龙舟舞,洲上好多年没办端午龙舟赛,这条江都寂寞喽。
楼下的江水没有应答,簇簇水花就像江的嘴,在无声地喧嚣。
6
谁也没想到,麻记江鲜馆的大厅里会挂起一幅鱼骨画。
那幅画当然出自阿莲之手,只是太大了。画儿所用的玻璃是旧式衣柜的镜面,那是麻六母亲的嫁妆,上面曾贴过大红喜字,如今已被磨得光滑黯淡了。麻六不想让阿莲用那面镜子作画,也不想把那幅画挂在厅堂的正壁上,可他从小就宠着惯着女儿,只好顺她的意了。不宠女儿又能宠谁?以前洲人从不正眼瞧他,就连青石板上蹒跚的水鸭都啄他,能有个人宠着,他觉得已经很幸运了。麻六坐在大厅里看画,叼着香烟,嘴角歪斜,就像在嘲弄那幅画儿。
那是一幅人面鱼身画:人面是长发女子的脸,还用黑墨点了眼睛;鱼身跟江豚一样,却没有鱼鳍;背景应该是沙滩,江水是用红色颜料涂抹的,里面游着一条白色的刀鱼。洲人晓得阿莲贴画只用鱼骨,很少用颜料,也从不拿出来张扬,因而觉得那幅画的出现有些奇怪。他们三三两两地踅进麻记江鲜馆,说说笑笑间眼角瞥向墙上的画儿,就跟偷窥似的。他们没看出那幅画哪儿不对劲,又不好意思问询。他们听渔娘说过,阿莲的鱼骨画是她在江里看到的景象。他们猜测着:阿莲在江里看到了什么,才粘贴出那幅画的呢?
章立早是在给麻记江鲜馆送刀鱼时看见那幅画的。今春鱼汛旺,洄游而来的江鱼比往年多,一网撒下去都不会落空,草黄鲢鲫在网里乱跳,偶尔也会捞上稀罕的江鲜。那些江鱼不知是被产卵生子的幸福冲昏了头脑,还是被对岸化工厂排出的废水麻痹了感觉,比往年笨拙多了。对章立早来说,能捕到刀鱼就是一个好日子,何况他还从江面上野水鸭嘎嘎的欢叫声里,发现了江豚的行踪。他吹着口哨拎着刀鱼走进麻记江鲜馆,没见到麻六,就把刀鱼放进玻璃水箱,坐在大厅里等麻六回来,他喜欢看见麻六一见江鲜眼睛冒出的光。
门外水箱里送氧机吹着水花,刀鱼吸多了氧气又活蹦乱跳起来,泼出哗哗的水响。章立早斜坐在长条凳上吸着烟,翘着腿抖动着,很想哼哼年轻时爱唱的歌:浪奔浪流江水滔滔永不休,还是闭着嘴忍住了。就在那时,他瞥见了墙上的鱼骨画,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他站起身站在画下仰脖望去,不用多想就看懂了那幅画:那画的不正是南方海滩上的湘妹子么?他早就想不起湘妹子的模样了,可那鱼骨画让湘妹子在他的脑海里活了过来:那人面不正是她长发下的眉眼么?那鱼身不正是她被割去手脚的身体么?那江水不正是被她的血染红的么?那江水里的刀鱼不正是南方海鲜城那把杀鱼刀么?章立早发起慌来,看见画上的女子正幽幽地盯着他,便赶忙窜到门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可那女子还在盯着他,似乎那双黑黑的眼睛粘在他身上了。难道那个精灵古怪的阿莲用鱼骨画拼贴出自己的梦了?章立早愣了愣,跑出麻记江鲜馆,在街巷里奔跑起来,耳边阿莲的话跟着追来:鱼看见你了!鱼看见你了——
章立早跑回家坐了许久,才将心跳平息下来。他可以确信阿莲看穿自己的梦境了,他纳闷:远隔迢迢江水、悠悠时光,她是怎么知晓那幕当年南方的往事的呢?自己早就改掉了酒后胡言乱语的毛病,即便是在江鲜馆喝醉了,也不会吐出一个字啊。难道洲上的阿莲真的像渔娘所说是鱼变的精灵,虽然南方与和悦洲远隔千里,却以长江相通,那些从海入口洄游到长江的鱼们会不会告诉她什么了?难道江水真的像阿莲所说是大镜子,能把人世过往呈现出来,而阿莲又能看见那些往事,并用鱼骨画将其大白于天下?
章立早抖落一地烟灰,想起洲上老辈人说过的一件事:当年,洲上有一女子貌若桃花,原本是洄字巷青楼女子,后嫁给一盐商为妾。对岸有一渔夫常游过夹江,与桃花女偷偷相会,再泅渡回去。盐商发现男女私情,夜半三更将渔夫暗自捉住,用麻袋装住扔进江里。盐商以为渔夫的尸体会顺江而下,这桩凶杀案会像盐粒一样融入江水无声无息的。可后来,一头江豚却把渔夫的尸体拱上了岸,经官府审查,真相就水落石出了。这件事就怨江豚,那些钝头圆脑的家伙喜欢用头顶拱江里的漂浮物。章立早心里冒着凉气:这么看来,那些江鱼不是没有可能泄露自己梦的秘密。虽然自己熟悉江里鱼们的习性,可谁知它们是不是还有别样的神通呢?就像傻女子阿莲,看上去宝里宝气,谁能想到她会粘贴鱼骨画、能未卜先知呢?
章立早越想越怕,身子发起抖来。他用力掐住自己的大腿,让疼痛驱开身体里飒飒的冷风。他想得尽快捕到江豚,用江豚眼珠把阿莲变得什么都看不见,当然也得尽早毁掉麻记江鲜馆的那幅鱼骨画,否则公安闻到气味而来,那呜啦呜啦的警车声会惊动沙洲的。他不想证明他的梦是真实的。
当夜色来临时,章立早终于稳稳地站直身子,一拳头打碎家里的穿衣镜。他觉得镜子里人影绰绰,不分真假,真是令人心烦。
7
江水渐渐喧嚣起来,酝酿着即将来临的涨水期。和悦洲江鲜美食节真的要举办了,时间就定于三天后的吉日,那是长江禁渔期开禁的第一天,也刚好是春夏之交的日子。
洲人鼓噪起来,洲上太冷清了,青壮男女纷纷去城里讨生活,好多木楼已人去楼空。偶尔来几个游客,就跟探密似的。而结婚、生子的喜事就更少了,只有老人去世才会锣鼓喧天地热闹一番。洲上的节日也不闹腾了,龙舟赛早就停办,就连过年过节都人影稀落了。美食节,一个盛大的节日就要来了,洲人能不高兴么?
麻六亢奋起来,伸长脖子,在青石板的街面上走来走去,愈发像鹅了。其实他心里很着急,虽说参加江鲜美食大赛的刀鱼早就准备好了,可还是想见到章立早,盼望着章立早能给他带来江豚的消息。他不是要用江豚参赛,而是想用豚籽治治女儿的病。他发现女儿越来越痴了,她不再安安静静地粘贴鱼骨画,常常半夜站在洲头对着江水哦哦地唱歌,像是在呼唤鱼儿,又像是给鱼们招魂,他想赶紧治好女儿的痴。以前,他带着女儿去过好多家城里的大医院,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都说他们治不了那种病,应该送去831医院。他晓得831医院就是精神病院,怎肯送女儿去那里呢?既然城里的医生治不了,他只能自己按洲上传闻的土方子试试了,他相信只要在烹饪江豚籽时,留下一缕血絲,留下一点点的毒,就会以毒攻毒,治好女儿的病。
那些日子,章立早神出鬼没,总不见人影儿。前日,麻六偶遇章立早,发现那个数日未见的渔老鸹瘦了一圈,可精神气旺多了,眼神也亮了。他赶忙迎上去,边走边喊:“立早啊,好几天没见你人影,你咋瘦了?是不是找江鲜累了啊?”可没等他走近,章立早漫应一声,就拐进巷角溜得没影了。他愣在街上想:章立早为啥躲着自己呢?难不成自己得罪了渔老鸹?是自己付的鱼钱少了,还是女儿惹的祸?这几日,麻六总站在街上打望行人,却不见章立早的人影。洲人见他又兴奋又着急的样儿,笑他:麻老板,你这么心急火燎的,是要做新郎倌么?
这天晚上,待食客醉醺醺散去后,麻六用食盒装上鲜鱼小菜,拎着酒向章立早家走去。他想跟章立早好好聊聊了,即便不说江豚,扯扯窝在心头的心思也好。夜渐深,沿街一幢幢木楼连在一起,马头墙、木墙板、低阁楼还是旧日的模样,只是被时光浸润得脸斜鼻歪,恍若中风的老人了。麻六走近章立早家,看见屋里黑漆漆的,心知渔老鸹不在家,仍不甘心唤了几声,无人应答。章立早从不锁门,他家除了老式家具、黑白电视机,只有渔罾、渔网、渔叉等捕鱼物件,没有什么值得小偷光顾的。麻六推门进了屋,随手按动开关,黄黄的灯泡菊花般在夜气里绽开。麻六眯着眼把眼眶里的黑色驱开,向前刚走两步,额头就被敲了一下。他哦了声这才看见屋柱上吊着一面鼓,那是章立早从南方带回来的唯一物件,据说是湘西的鼓。麻六摸摸额头,骂了句:该死的渔老鸹,投胎做水鬼去啦!那鼓又摇晃着撞过来,似乎非要把他的额头敲响似的。麻六只得转身走回夜街,他不知道那时章立早正游在捕捉江豚的路上。
此时还没过禁渔期,洲上的渔船、渔具栖上了岸,政府明里不允许捕捞江鱼,暗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洲上渔民越来越少,就跟稀罕的江鲜一样,就算让他们捕也捕不完江里的鱼。再说,洲上总得有江鲜的味道,才能吸引游客来。章立早捕鱼捕得光明正大,他不怕政府的禁令,可去捕江豚还是趁着夜色出行的。他划着小划子绕着洲转,看渔汛,撒渔网,捞上鲢鱼草鱼又把它们放回江里——那只是他的热身练手儿,今晚他只捕江豚。当一缕乳香气越来越近时,章立早不再撒网,悄手悄脚地划着小划子,向乳香深处驶去。月光洒下细碎的银子,江面上泛起幽亮的鳞光,西风吹得芦苇呼呼啸叫。驶入洲内夹江时,风似乎静了。麻六放下桨,拽着芦苇前行,终于看见前面水荡里隐现着江豚。那是一对母子豚,母豚正驮着小江豚在水里晃悠。江豚是有乳房的江鱼,刚出生的小豚是被母豚驮在背上哺乳的。章立早停住小划子,悄悄抛开渔网罩过去。浪花一翻,母豚警觉地游去,可小豚从背上滑下落入网里。章立早快速收网,捕上发懵的小豚。那小豚约有30公分长,就像一个瓦黑的梭子。母豚游过来,围着小划子跃动。章立早看清了母豚的脸,那是天生的笑脸,可那笑脸背后漫着水一样的哀伤。章立早不忍再看母豚,硬硬心肠,划动小划子飞快地驶去,一离开母豚的视线心里就腾起满满的欢喜来。他早就想好藏匿江豚的地儿,也准备好江豚爱吃的小杂鱼。他向野鸭荡划去,那儿泊着一艘早已废弃的水泥船,那是当年轮船公司的运输船,早就像河蚌旱死在江里了。
那时,街上的夜气比江里浓,麻六拎着食盒走在街上,他和章立早在同一种夜色里潜行着,方向正好相反。当豆腐店老式自鸣钟当当敲响十下时,麻六想起了街上那个早已哑了的葱顶教堂,便看看手提的食盒想了想,向洄字巷的麻将馆走去。麻将馆是夜街上最亮堂的地儿,麻将的噼噼啪啪声显得格外清脆。麻六的到来让打牌的人兴奋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夸麻六厨艺好人好,把食盒里的酒菜吃了精光。麻六收拾好残局想走,却被人摁在麻将桌边。有人笑:麻老板,和悦洲就数你最有钱了,玩两圈?麻六不想打牌,挣扎着。又有人笑:麻老板,你这一辈子不赌不嫖,岂不可惜了?麻六只好搓起麻将牌,他不想让洲人说出难听的话来。麻将馆里烟雾缭绕,昏黄的光晕模糊着一张张脸。麻六砌牌,打牌,推牌,在熬过睡意后竟然兴奋起来。他不停地往外掏錢,心知那几个洲人在做媒子合伙骗自己的钱,可仍掏得爽快,觉得自己在给乞丐布施。他就这样玩着牌,直到江上的天空翻起鱼肚白。
麻六不知道,此日的后半夜,他的麻记江鲜馆遭劫了,别的物件完好无损,只是女儿阿莲不见了,只是吧台酒柜上少了一瓶白酒。而大厅里的鱼骨画碎了,一地碎玻璃片闪着幽暗而尖利的光。
8
阿莲失踪的消息从麻六哭嚎的大嘴巴传出后,和悦洲被一股风卷起涟漪来。洲上派出所的公安来了,勘察现场后说,阿莲仅仅消失了一个晚上,还不能定性为失踪,也许她是打碎鱼骨画后自己出走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人绑架了,但无论如何都没有达到立案要求,只好有劳麻六好好找找,一定不要影响即将举办的江鲜美食节的喜庆气氛。
麻六急得到处乱窜,他找遍洲上的滩涂,都没找到女儿的人影。他捧着手机,等着铃声响起,期望女儿打来电话,哪怕绑匪打来电话要赎金也好。可手机像是哑了,他怀疑自己的手机坏了,可用别的电话一打,就有欢快的铃声响起。他跑到渔娘家,一遍遍地问渔娘:阿莲是大水送给我的,难道又被江水收走了么?渔娘只是瘪着嘴念叨:阿莲会回来的。洲人也满街找了一回,也没找到阿莲。他们窃窃议论:那个傻女子会去哪儿呢?有谁会绑架一个傻女子呢?不是说她是鱼变的精灵么,她该不会又变成鱼游进江里了吧?
其实,阿莲被章立早掳去野鸭荡的水泥船了。
昨天晚上,章立早捕豚归来后,就踅进麻记江鲜馆,一块布蒙住眼,一块布塞住嘴,把熟睡的阿莲像粽子一样绑了起来。他在捆绑阿莲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绑人手法熟练,像是以前操练过。然后,他打碎大厅里的鱼骨画,用麻袋罩住阿莲,把她扛了出来。他发现阿莲很轻,比捕到的小江豚还轻,就跟扛着一袋棉花似的。他扛着阿莲走过街巷,穿过一地蔬菜大棚,又转过一片柳树林,才抵达野鸭荡,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只听到一阵狗吠。从江滩到水泥船有十米左右的水域,却没有跳板,那让水泥船看上去就像缩小的孤屿。章立早用小划子把阿莲搬进水泥船底舱,如此,就跟先期而来的小江豚共居一舱了。天一亮,麻六来野鸭荡找过,洲人也来找过,可他们只是远远地呼喊着阿莲的名字,沿着江滩转去,也许他们对那早已废弃的水泥船已经视而不见了。
章立早绑架阿莲,是想给她喂食江豚眼珠,让她看不见江里的东西。他仍用布蒙住阿莲的双眼,绑着她的手,不想让她认出自己。阿莲嘴空了,腿也松绑了,可她却不跑不喊叫,连哭声都没发出,好像还沉浸在昨夜的梦里。章立早用早就准备好的液化气罐和锅具,开始烹饪起江豚来。他要按南方海鲜城的方法做鱼腩豉汁蒸,与麻记的清蒸烧不同,佐料丰富多了。他剖切,清洗,去毒,把江豚眼珠取下单独搁在盘里,用豉汁蒸起腩,舱里渐渐漫开一股香味。他烧得专心致志,就像当年南方海鲜城的白帽子大师傅。
阿莲像从香味中醒来,吸吸鼻子:嗯?你在烧啥?
章立早吓了一跳,他已经忘记身边还有人,以为是母江豚说话了。他转身看向阿莲,挤挤嗓子,变着声儿:呵呵,你不是什么都能看见吗?难道还看不出我在烧什么?说完,他发现自己的腔调变成了南方口音。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那久违的南方方言了。
阿莲皱皱鼻子:是鱼!是江豚鱼!你会给江豚去毒么?我大说了,不能让鱼肉里有一丝血,血有毒!
章立早觉得蒙上眼睛的阿莲可亲可近了,他把液化气火关小,走近阿莲,仍变着腔调说:那你听说过,江豚眼球有毒吗?
阿莲仰起脸:江豚眼里……只有泪水吧?
章立早冷笑:江豚的眼珠有毒!有毒!他恶狠狠地说着,似乎想把平日对阿莲的积怨全倒出来。
阿莲歪着头:可是……就算江豚眼珠没毒,也不能吃啊!鱼的眼睛都不能吃的。
章立早转身托起碟子,用筷子夹起江豚眼珠,放到阿莲的鼻子下:你闻闻,这是什么?
阿莲低頭嗅了嗅,摇摇头。
章立早笑起来:你吃吃看呀。
阿莲扭过头:不,我不吃!我从来不吃水里的活物!
章立早脸发青,伸手拽住阿莲的头发,用力往下拉。
阿莲疼得大叫,张开嘴,一粒江豚眼珠顺势落入了她的嘴里。
章立早这才松开手,站在一旁看着阿莲。他要看看:她吃过江豚眼珠后,是以头抢地满舱呼号,还是扯着嗓子喊不出话来,抑或双手去抠挠自己的眼睛?他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喊:你不是说鱼看见我了么?我倒要看看,没了眼球,鱼怎么看见我?
可阿莲却低下头呕吐起来,就像怀孕的妇人,先是吐出隔夜的饭菜,然后是满嘴的濡沫。
章立早有些意外,担心阿莲把江豚眼珠毒全吐出来,赶忙用葫芦瓢舀起清水,又拽起她的头发把水灌了下去。
那清水在阿莲的肚子里咕咕地叫了起来,恍惚变成了青蛙。
章立早松开手,喃喃:你真的不吃鱼啊,没想到你对鱼过敏。
阿莲喘着气,像扔进热锅的面条,软软地瘫倒在地。
章立早上前翻翻阿莲的眼皮,俯身听听她的心跳,发现她还活着,看来江豚毒发作了。他把阿莲放在干草上,盖上从家里带来的被单,坐在一旁看着她。他听到她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还不时打起小火车声般的呼噜。他看见她的脸由白变红,就像雪地里洒起酡红的桃花,皮肤也由苍白变得红润起来。她慢慢变红的嘴唇就像一朵花苞,让章立早有种想啜吸的欲望,可他忍住了,他晓得染上毒的花会更娇艳。他放下心来,他相信她会醒来的,而且会从精灵变成跟和悦洲人一样正常的人。
天近晌午,章立早站起身,狼吞虎咽吃下鱼腩。那显然不是南方江鲜城大师傅做的味道,他没有吃出丰润爽口的感觉,只是草草喂饱肚子,倒头睡去。他这一宿一天太累了,好在总算把事情做完了,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他没有做一个梦,睡得很酣畅,就像睡到镜子里,就像沉入江底中。
9
阿莲在水泥船上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来。
那时,江鲜美食节热热闹闹举办了。洲上从没来过那么多人,就跟汛期涨水一般。码头上搭起戏台,铺起红地毯,那是举行仪式和演出的场所。长街短巷里挂起彩旗,高音喇叭整日播放着劲爆的歌曲。江鲜美食大赛在开幕式后就开赛了,洲上十多家饭店烹蒸煮炒江中活物,捧上一盘盘江鲜菜品,经政府请来的美食专家按色、香、味打分,评出了江鲜王。麻六参赛的菜品是文武刀鱼,一个太极圈般的盘子里,放着两条刀鱼,一条清蒸,一条红烧,两条鱼都没有剖腹,是用两根细细的竹筷从刀鱼的头鳃插入,夹住鱼肠旋转,慢慢绞出内脏的,仍保持着活着时的模样。麻六捧着它走上台时,就像图穷匕见的杀手,将清香酱香送上。可他没有获得江鲜王的称号。有人说,他是因女儿失踪,心神疲惫才走手的;也有人说,评委在品菜时,被刀鱼腹中的三角刺卡住了,只好捂着嘴给麻六打了低分;还有人说,夺冠的酥骨鱼龙的老板买通了评委。败北后的麻六躲进麻记江鲜馆,任凭外面喧声鼎沸、美味飘香,独自就着文武刀鱼喝着酒。他平日从不喝酒,这是祖上传来的规矩,怕酒伤了舌头的味觉。可他一口咸一口淡地喝了起来,渐渐就有些醉意了。他摇晃着脑袋,以筷击碗,反反复复吟着一首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夜色来临时,长街就像一棵枝桠丛生的树上长出亮亮的果实,一片灯火通明。青石板上摆满了桌椅,众多食客在啖食着洲上的美味。麻六趴在家里的桌上睡着了,他梦见女儿踏着江水而来,就像一朵荷花漂在水上,又像一条直立摇摆的鱼。麻六在梦中问自己:难道对女儿来说,江面真的是一面大镜子?他看向女儿的脚,却惊奇地发现她没有脚,正摇摆着鱼鳍而来。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麻六倏地醒来,欲上前开门,腿一软摔倒了。敲门声仍在固执地响着,麻立爬起来,捶捶发麻的腿,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渔娘和她的黑狗。
麻六有些失望,被江风一吹清醒过来,倚在门上笑:渔娘,您老找我?
渔娘摇摇头:不,是我家黑狗找你。
麻六看向黑狗:呀?它找我做甚?您老晓得,自打女儿失踪后,我家江鲜馆好几天没开张,没有肉骨头了啊。
渔娘又摇摇头:不,它找你,是要带着你去找阿莲哦。
麻六愣住:找我女儿?
渔娘认真地点点头,径直走进屋里,在椅子上坐下。
麻六看看渔娘,又看看黑狗。
黑狗汪汪汪叫了三声,转身向前走去。
渔娘挥挥手:麻六,你快去跟它找阿莲啊,我老了,走不动了,你去吧。
黑狗颠颠儿地跑去,麻六哦了声拔腿追去,两条黑影穿过喧闹的美食摊,穿过长街短巷越走越远。黑狗乱乱地把影子投在地上,麻六跌跌撞撞地紧跟着,一时不辨方向,直到看到江滩上的芦苇,才晓得来到野鸭荡了。
黑狗奔到江边,跳着前爪,对着江面狂吠起来。麻六顺着黑狗的叫声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船影笼罩在江面上,就跟废弃的楼房似的,没有一点儿动静。
月光和夜色流淌在江水上,黑狗扑腾着前爪,全身的长毛被风吹得恍若燃烧的黑火。它还在叫,腹部发出呜呜的鸣声,开始向狼返祖了。
麻六蓦然想起狗是嗅觉灵敏的动物,黑狗或许闻到水泥船上有女儿的气息,才带自己来的,而且自己把整个洲上都找遍了,就是没去水泥船上找过。他心急起来:如若女儿真的在水泥船上,那她是活还是死呢?他心怦怦乱跳,跟着黑狗对着水泥船喊叫起来:女儿啊!阿莲啊——江水也似乎跟着喊了起来。
麻六喊了九声,嗓子就哑了,仿佛江风把喉咙堵住了。他刚想跳下江水向水泥船涉去,就看见水泥船上一束光亮起,那应该是手电筒摇晃的光柱。他停住脚,恍惚看见黑夜里升起了星星。黑狗不再扑腾不再叫唤,可肚子里卷着呜呜的风。不一会儿,那光柱慢慢向江边漂来。灯火驶到近处,麻六才看清章立早划着小划子游来,而船头站着的正是自己的女儿。他和黑狗赶忙扑上前,把小划子拉上岸来。
阿莲跳上岸,喊了声阿大。
章立早在把一个麻袋往江滩上拖拽。
麻六上前想抱住阿莲,可又站住了。他发现女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单薄的身子变胖了,身上的衣服绷紧了。她白皙的脸变深了,就像涂上了一层釉彩。她干净的眼睛变浊了,仿佛清冽的井里注入了浑水。
麻六颤抖着,没敢叫出女儿的名字。
阿莲又喊了声:阿大!
麻六这才拥住女儿,呜呜地哭了。
章立早从麻袋里倒出一地鱼骨时,麻六突然感觉到脸上的麻点鼓胀起来,他闻到了江豚的油脂味,那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气味。他脸上的麻点火烧火燎的,像是被那种气味唤醒,要长出芽了。
麻六松开阿莲,扑向章立早,甩手给了章立早一个耳光,很响亮。
章立早被打得一个趔趄,稳稳身,朝麻六笑。
麻六又举起手,却没有抽下去,像鱼鳍般无力地垂下来,因为阿莲挡在了他面前。他心里一阵茫然:女儿真的变了,不再害怕甚至开始护着章立早了,这种变化让他身上的气力一下子全泄了。
章立早将一小桶汽油浇在鱼骨堆上,掏出绿色塑料打火机,扑出一团火苗扔过去。地上的鱼骨堆燃烧起来,一团蓝色的火像绸缎般掀起来,浓烈的汽油味弥漫开来。
黑狗围着火团绕起圈儿,举着前爪对着火空扑着。
麻六晓得那堆鱼骨是从江豚身上剔出來的,他听着鱼骨噼噼啪啪的炸开声,颤着声儿问:你捕到江豚了?
章立早低着头:嗯,小江豚,六十斤重吧。
那你……治好我女儿的病了?
你难道没看出她变了?
那你……用的是江豚籽么?
不,是江豚眼珠儿。
麻六张张嘴:你……绑架了我女儿,我要告发你,让你去坐牢!
章立早抬起脸,还是笑:我愿意坐牢。在这洲上,不就是坐牢么?
火光的舌头舔去鱼骨鱼脂,在地上留下一层青灰。麻六惘然若失,却不晓得失去了什么。他想起洲上曾捕到过一头一人长的大江豚,洲人把那江豚的油脂挖出来,点燃一盏盏灯,在江滩上游走,那时,天上星星,地上灯火,江中倒影,就跟灯会一样。
麻六喃喃了一句:哎,洲上太黑了,该有灯了。
10
夏日终于来了,日光燥热,江水汹汹,又一个汛期即将到来。洲人晾晒起腌制的咸鱼,水泥地上、屋顶上、树冠上,一个个竹匾躺满江鱼的尸体。它们从春天的江里被捞上来,身子已经干硬,鳞片上有着白白的盐粉和阳光的香味。而江鲜美食节举办后,洲上游客并没有像洲人想象的那样鱼贯而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空寂。
渔娘走了,她先去看了看黑狗挖的坑,那个坑总算能容得下一个人睡去了。黑狗挖那个坑已挖了些许日子,前爪都磨出了茧子。然后,她在洲上走走停停,半晌才走进麻记江鲜馆,坐在二楼面江的窗户下,却没有要早已错过时节的鲥鱼,只要了一碟花生米,坐在那儿喝起酒来。阿莲走过来想跟她说说话儿。可她只说了句“洲上没有鱼精灵了”,就不再开口。她喝了半瓶酒,缓缓起身,对楼上的食客说:“你们好好享受吧,我走了。”说毕脚步沉沉地下了楼踱在街上。也许是脚步太沉了,也许是喝多了酒,她走到当年长江水师提督的饮马石槽边,坐在上面歇脚儿。可她只坐了半炷香的功夫,身子一滑跌进槽里,就像婴儿睡在摇篮里,片刻就没了声息。之后,她被洲人葬进黑狗挖的坑,当然那个坑被洲人深挖修整了,那样才能容得上一个棺椁。数日后,洲人在渔娘的坟上看见她家的黑狗,那条狗也蜷在坟前死了。
麻六不再昂着头看洲人了,他烧江鲜的味道仍是那么好,只是偶尔发发呆。那天,麻记江鲜馆没有食客上门,他烧了四个菜装进食盒,拎着吃食去看望章立早。章立早去洲上派出所自首了,说他绑架阿莲是想下毒毒死她。公安以为他昏头发梦了,笑他在说梦话。章立早却梗着脖子说,自那晚后他就不做梦了,何来梦话?公安说就算绑架案是真的,可没有造成危害,又没人报案,乡里乡亲的就算了。可章立早就是不肯走,公安只好把他关上几天,因为他们没有资格把他送到831医院去。麻六去派出所看望章立早,发现渔老鸹变得快活多了,也许是那天晚上也吃了江豚轻度中毒了。章立早问麻六为啥来看他,麻六支吾着说,没了渔老鸹,麻记江鲜馆的江鲜味道就不正了。章立早却笑,说他出去后也不会再捕鱼了,他已捕到过江豚,就一辈子不会再捕鱼,要离开和悦洲去城里讨生活。麻六有些失落,其实他很想问问章立早对阿莲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可没好意思问出口,只跟章立早说了说渔娘、黑狗的事儿,才磨磨蹭蹭离开派出所,钻回麻记江鲜馆里。
阿莲真的变了,她不再粘贴鱼骨画,不再说江面是黑镜子,不再不吃鱼,不再安安静静了,常常去麻将馆跟洲上妇人们打通宵麻将。洲人说她的病好了,开始给她牵线找起婆家来。此日,江水鼓噪着涨上了街巷。阿莲赤脚蹚着水去巷头小店买了一面小圆镜,折身走过当年长江水师提督的饮马石槽旁时,看见一条银白的鱼游在石槽里,甩打着鱼鳍,显然是江水送上岸的。她手忙脚乱地去捉那条鱼,可小圆镜从怀里掉下,砸在石槽上碎了。她一愣,银鱼趁机游出石槽,泅着江水游远。她看着银鱼消失而去,心疼地捧着小圆镜喃喃:噫?镜子咋碎了?而那时,江水发出哗哗的响声,街面像旧木船似的摇晃起来——
和悦洲,真的要发大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