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山水之间，暖风过境

■凌羡渔

平江：山水之间，暖风过境

■凌羡渔

摄影/停汦 模特/张蕊

1

沈素素第一次遇到陈亦男，是一个不酷的桥段。

他们邂逅在彼此共同的家乡平江。这个地处中南山区的小城，因为汨罗江流经此处后，江水平静无波而得名。虽然历史悠久、山清水秀，且近几年红色旅游和生态旅游开发得红红火火，但依然名不见经传，平庸到发生不了很酷的故事。

彼时，汨罗江边新建的天岳广场正在上映一幕叫《金凤凰》的乡土剧。小城文化生活贫乏，大家的日常娱乐不过是在街边打麻将、下棋、喝茶，偶尔去这个能容纳上万人的漂亮广场看看戏，也能算一件新鲜事。

沈素素被同事拉着在黑暗的露天剧场坐了半晚，等舞台上锣鼓喧天地演绎完毕起身时，她已有了些微睡意。

陈亦南的那盆宝贝植物，就是在人潮向广场出口推移的时候砸中沈素素的脑袋的。人群推搡间，沈素素无比清醒地感觉到有尘土落在自己的头发上，耳边还听得到那个罪魁祸首在懊丧地低吼：“啊，我的‘万象’！”

沈素素的怒气在那一瞬间直抵胸口，却又在同事和陈亦南身边的朋友互相惊呼着“是你”的时候，硬生生地压了下来。

这个不美妙的遇见带来的后续故事是，陈亦南拯救完那盆惨遭分身的植物后，请沈素素去街边的美发店洗了头发，然后与他的朋友一起带上素素和她同事，去城西最有名的小吃街铁炉巷吃了一顿地道的平江夜宵。

交谈中她才得知，刚大学毕业一年的陈亦南在平江县郊最美的那座小岛盘石洲上开了一家花店，当晚他是刚去大棚里提了货，临时被朋友拉去看戏的。

对着满桌的唆螺肉、麻酱凉面和去火的绿豆汤大快朵颐了之后，沈素素也就不好意思再生气了。

临别时，陈亦南掰下那盆植物上的一片叶子，用餐巾纸包好递给她，真诚地说：“你拿回去放在花盆里，它就能自己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新的‘万象’。”

沈素素接过那片叶子，听到身后陈亦南的朋友语带调侃地说了一句：“哟，小子，大手笔啊！”她觉得莫名其妙，心想，不过区区一片叶子而已。尽管如此，她还是把这片叶子带回家，把它安置在阳台上的一只白瓷花盆里。

2

沈素素再次见到陈亦南，已是九月重阳时。正在进行大四毕业实习的她，服务于平江最古老的社区——花溪巷社区。这条名字很美的小巷里坐落了很多青瓦白墙的小院。走在青石板路上，巷尾偶尔窜出一只调皮的小猫，院内红色的三角梅伸出墙来，雅致静谧，让人无端就会觉得岁月静好。

沈素素的工作任务，就是拎着一些企业赞助的牛奶、水果，和社区的义工们一起到养老院慰问孤单的老人，陈亦南也在此列。今年的重阳节礼物多了一项小绿植，一棵棵碧绿的小苗被安置在五颜六色的陶瓷盆里，很可爱。

“您也想要一盆‘雅乐之舞’？我这边已经派发完了，明天我再给您送一盆来好不好？”

陈亦南手边一只没有盖的塑料箱子里整齐地放着一些小盆栽，被好奇的老人们包围着，你一句我一句地问着。比起他的热闹来，派发生活物资的沈素素像一个很傻的女劳力。

那个要“雅乐之舞”的老人正是跟沈素素相熟的李奶奶，今年她回送给沈素素的礼物依然是一双自己绣的彩线鞋垫。

沈素素笑着摸着鞋垫上的绣花，又惊又喜地问：“让我看看今年是什么花儿，牡丹吗？”

“就你最机灵。”李奶奶亲昵地摸了一下她的头，顺手交给她一个任务，“小沈，你去小陈的花店里帮我拿那盆花来好不好，我不好意思叫他再送来。”

于是在一个午后，沈素素第一次走进了陈亦南的花店。收银台上摆着一盆粉色的植物，三朵淡粉的花儿错落有致地开着，很好看。沈素素刚要伸手去摸，就被陈亦南一声断喝：“别碰，那个不卖的！”

她有些尴尬地缩回手，怯怯地问了句：“这叫什么？”

陈亦南的眼神突然温柔起来，仿佛有一汪春水涌动，他柔声地回答：“‘初恋’。”

为了化解刚才的尴尬，他一边领着沈素素在店里转悠，一边问她：“对了，我送你的那片叶子发芽了吗？”

3

沈素素被朋友们说成不安分的小城姑娘，是有原因的。花溪巷社区的工作，对于即将就业的社会新鲜人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她很犹疑，新鲜感过去之后，对小城的慢节奏生活开始厌倦，她不知道该不该留下来。

“逛街和打麻将，爬山和吃夜宵，当你掌握这四项绝技后，你在平江就不会感到无聊了。”朋友们这么告诉她。前两项她迟迟没有掌握，对后两项倒是并不排斥，然而她还是想要出走。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啊！”她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却又没有勇气砸掉即将到手的这只“饭碗”出去闯荡。认怂的时候，她用低八度的声音贱贱地回答：“爸妈不放心我呀……”

而新的爬山伴侣成了陈亦南，是在去了他的花店半个月之后的事。沈素素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和陈亦南成为朋友，是因为他们的个性都有点闷。而陈亦南认可沈素素，是因为那片叶子在她的照顾下长成了一朵拇指大小的花，这让他对她这个新手刮目相看的同时，好感倍增，并顺带送了不少小苗给她。

他们跨上单车，沿城南公路骑行，出城后把单车寄存在山下的农户家，就去爬羊角山了。从晚霞满天到夜幕降临，爬山的人群也从络绎不绝渐渐到屈指可数，夏末秋初的虫鸣鸟叫在山间隐隐回响，落山风拂过，带来初秋的凉意。

爬上山顶时，脚下的小城早已灯火璀璨。他们坐在石凳上小憩，陈亦南从包里掏出水果刀和橙子，去皮留肉，干干净净地递给她。他的细致令一向大大咧咧的沈素素感到惭愧。

也许是夜色太温柔，也许是手中的橙子太酸甜，沈素素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关于小城格局的束缚，关于对未来的迷茫，她絮絮叨叨完，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转过头去时，却看到认真倾听的陈亦南在月色里有一双闪光的眼睛。

她还没来得及感动，他的回应就浇熄了她心头的火苗：“可是，素素，我觉得平江很好，小城生活也很好。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安稳踏实是很多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当你专注于某件事，你就不会觉得无聊。”

“所以，你专注于养那些植物，就是你想要的安稳踏实吗？”出于礼貌，沈素素没有反唇相讥，只在心里这样默默地想。

4

日子像一页页薄薄的日历，被时光的手飞速翻过。在平江的生活安稳恬淡，老街的服装店里买得到大城市里同款的时装；城西的小吃街出售着传统的豆干、紫苏杨梅和凉粉，每天供不应求；新开发的商业街上盖起了大商城，电影院和西餐厅里人满为患……

沈素素尝试着投入这热闹的烟火人间，心底却还是有个不确定的黑洞填不满。更多的时候，她选择窝在陈亦南的花店里帮他打理植物，也学到了不少知识，这才明白第一次见面时，为什么他的朋友说他送一片叶子给她是大手笔，因为“万象”这个品种，本身就稀少而珍贵。

当她也能像模像样地拿着小镊子剔除枯叶，把泥土和营养颗粒搅拌均匀再给植物换盆的时候，旧历新年快要来了。

平江人习惯在除夕夜去城东的界山庙祈福，她和陈亦南也随一群朋友在当晚爬上界山庙所在的山顶，混杂在祈福的人群里，看山脚下的汨罗江支流静静流淌。当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汨罗江对岸的烟火表演开始了，绚烂的烟火此起彼伏，绽放在夜幕中，像许多五彩斑斓的梦。

“新年快乐！”在朋友们疯狂的呐喊声中，沈素素突然惶恐起来，又是新的一年，她该留守还是出走，这是一个始终没有想好的难题。

庙里飘来的鞭炮硝烟味呛得她直流泪，她觉得有些冷，本能地用双臂抱住了自己。这时，身边的陈亦南关切地递上了纸巾，并把自己的深蓝色羽绒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下山的路有些难走，还好除夕夜到哪里都是灯火通明。他们走到半山腰时，陈亦南接了一个电话，落在了队伍的后面。趁着这个空当，沈素素的朋友赶上来挽住她的肩膀，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属于陈亦南的往事。他和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是户外运动爱好者，登山、徒步旅行，在一起几年的时间里，他们携手看过了无数风景。但在去年大学毕业前夕，他们相约去云南境内的滇藏公路骑行，却途中发生了车祸。他的女朋友离开人世时，曾说过看了那么多风景，还是最向往家乡的安稳踏实。

“也许是那句话让陈亦南下定决心回到家乡，让他爱上多肉植物。你见过他店里收银台上那盆‘初恋’吗？那是他女朋友买给他的，他从来舍不得撕下一片叶子来繁殖。”朋友的语气里满是忧心忡忡，“素素，如果他喜欢上了你，但愿你承受得起他的往事。”

5

他喜欢上我了吗？沈素素回想起认识陈亦南以来的所有细节，发现他的细致里的确有默默的关怀与陪伴，但那是喜欢吗？她不能确定。她能确定的是，朋友讲的故事，唤醒的是她自己——从不知喜欢为何物的她，好像喜欢上了陈亦南。

沈素素还是如常去花店打理植物，但陈亦南敏感地觉察出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一向女汉子一般的她，仿佛变成了有心事的少女，时常停下手头的活计看着植物们发呆，收银台上的那盆“初恋”倒是被她照顾得极好，花儿开得更大更饱满了。

直到有一天，沈素素宣布要去参加考试，考省会长沙的公务员。为了备考，她开始极少逗留在花店里。

四月的花信带来平江满城粉色晚樱和蓝紫色鸢尾花的盛开，晴好的天气让盘石洲上的植物也生机勃勃。偶尔有雨，带来汨罗江潮水的起落，防洪堤两旁垂柳依依，也有人在夜晚的江边放起了彩灯闪烁的风筝。

少了沈素素的打扰，生活还真是有些寂寞。独自在江边一圈圈散步的陈亦南，有些低落地想起除夕夜里她的眼泪，以及那一刻难得的亲近，突然觉得有些怅惘。曾以为女朋友的离世是他的永殇，就算在植物的生机里浸润也得不到治愈，却没想到沈素素才是他的良药。这种醒悟虽来得有些晚，却那么真实。

可是，沈素素是有梦想的人，她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份属于平江的安稳。他在心里这样提醒着自己。

公务员考试的笔试成绩见证了沈素素的决心，她入围了面试。面试的地点在陈亦南以前就读的大学的附近，他自告奋勇地陪伴沈素素前去赴考。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陈亦南和无数考生的父母焦急地等在考场外，等来的却是淋着雨、失魂落魄的沈素素，她落榜了。

陈亦南带着沈素素又回到了平江的夜宵城，雨后的老街少了白日里的车水马龙，显得凉爽而安静，一大盘小龙虾红艳艳地摆在圆桌上，陈亦南殷勤地给她剥虾，但两个人都没有胃口。

“素素，失败了不要紧，其实留在平江也很快乐，不是吗？”他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能徒劳地说着这些话。

沈素素的委屈和愤怒就在那一瞬间爆发了：“陈亦南，你有什么资格安慰我？你问问你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平江的安稳？你的内心是不是真的平静而快乐？”

往事太久远，若能让它在回忆里涣散成沙也好，而今拆穿了只剩难堪。那顿夜宵最后不欢而散，陈亦南看着满桌的狼藉，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醍醐灌顶。

6

七月的尾声伴随着夏至的脚步姗姗而来，平江也开始进入旅游旺季。借着屈原和杜甫投江的传说，越来越多的游客慕名而来，平江起义纪念馆、天岳书院、连云山漂流……每一个景区都成了热点。

考试失败后的沈素素没有再光顾陈亦南的花店，陈亦南孤独地照顾着他的植物，他突然觉得店里与外面简直如同两个不同的世界。那盆曾经被奉为至宝的“初恋”依旧被放置在收银台的位置，只是在一个晴好的下午，他摘下了其中的几片叶子，把它们放进了新花盆。有些人长存于心中的某个角落，静静地不曾打扰，却永远是温暖的源泉。但生活还得继续，无处不在的思念提醒着他，为沈素素而心动这件事早已发生，却又那么自然而然。

盛夏的热浪席卷了整座城市，陈亦南所在的社区发起了为贫困家庭儿童的义卖活动，他精心挑选了一批长势甚好的植物，准备随团队去天岳书院广场前义卖。箱子里也有“初恋”繁殖出来的植株，“为它们找到新的有缘人之后，我就去见沈素素。”他把这当成一个告别往事的仪式，同时也在心里这样暗暗下定决心。

此时的沈素素，正带着她前来平江度假的大学同学游山玩水。她向同学介绍，因为屈子文化发源于此，所以流经平江县城的汨罗江被称为“蓝墨水的上游”；因为革命故事多壮烈，平江的红色旅游也很红火。她还介绍同学去纯溪小镇溯溪，说那是平江绿色旅游的新名片。当然，到铁炉巷品尝美食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项行程。

带着同学几天玩下来，沈素素突然发现，这座她一直设法逃离的小城，其实满溢着美好的人与事。陈亦南说的也许是对的，平江很好，安稳踏实本身也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而当她们路过天岳书院门口时，见到了蓝色遮阳伞下守着那些植物的陈亦南。沈素素本能地想拔腿就走，却阻止不了身边的同学飞奔向前的身影。“素素，你快来，它们可比你阳台上的那些漂亮多了！”

她不得已走到摊位前，与陈亦南眼神相撞的一瞬间，彼此都有些赧然。“嗨！”一声简单的招呼，淹没在同学的大呼小叫里：“素素，你快看，这株粉红色的好漂亮，你知道叫什么吗？”

“‘初恋’。”她有些酸涩地回答。什么时候这株曾经碰也不许碰一下的盆栽，也被陈亦南拿出来卖了？

仿佛看出了她的心事，陈亦南有条有理地跟她的同学说：“嗯，这也叫红粉石莲，是我用一片叶子繁殖出来的。既然你喜欢，又是素素的同学，就送给你吧。”

沈素素的心情突然晴朗起来，她带着乐滋滋的同学沿着天岳书院和平江起义纪念馆逛了一圈之后，还是忍不住绕道回陈亦南的伞下，认真地问：“陈亦南，你繁殖出来的‘初恋’，可以送我一盆吗？”

陈亦南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傲娇的姑娘，突然有一种心头大石落地之感，他笑着说：“当然可以！”

盛夏酷热，沈素素和陈亦南一起躲在遮阳伞下兜售着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却并不觉得闷热，那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作“心静自然凉”。这个平凡的夏天，应该会有不平凡的故事上演，他们在内心这样笃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