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故事，只有他们

我没有故事，只有他们

宴席结束，人群散后，我陪他们去公园转转。他们脚步匆匆，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着，没有新鲜的好奇，也没有心动的欣赏，只是散发着异乡人的味道。

他们看着公园里开的花，习惯性地想起自己的生存之本——蜜蜂。是的，他们是养蜂人，常年在荒郊野外风餐露宿。他说：“这棵枣树都能养一箱蜜蜂。”

此刻，这座城市里，除了我和这些花，其他的于他们而言都是漫山遍野的陌生，是有代沟和隔膜的另一个时代，于是他们识趣地保持了沉默。只有谈到过去、提到老一辈的亲人，他们心里才安全着了陆，话语慢慢稠密起来，每个人在他们嘴里都有名字、有血肉、有故事。

他们这次来郑州，是为了小儿子的婚事，为此，他们染了发，买了新衣，满怀欣喜地奔赴而来，连饭店里的服务员都看出了他们的喜气洋洋。

但只有我看到了他们的忐忑不安、局促紧张和忧心忡忡——他们早早来到饭店，等待对方家人过来。一听到门响，他们就条件反射似的快速站起来，脸上堆起了提前准备好的笑容。

对方家族庞大，七大姑、八大姨、九大舅、十姨夫来了一堆。二十人的大圆桌上，他们两个坐在那里，显得特别势单力薄。

而在他们出发前，我提醒他们和大儿子一家一起来，他说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又不是打架，去那么多人干吗？”很多年前，嫁我的时候，也只有他们两人赶过来。面对亲家只是意思一下的彩礼，我有些难为情，他也说过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我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其实他们是不想给我们找麻烦，人越多，吃喝拉撒睡这类具体问题都需要我们劳神费力花钱解决，他们于心不忍——在他们的人生观中，如果实在不能帮上儿女，那么就努力不给儿女添麻烦。

一番程序上的见面后，婚事落到了实质阶段。那个吉利的数字，也是种甜蜜的负担，而他们选择了默默接受和承担。

走在公园里的他，盯着枣花上的小野蜂，平静地说：“那就再多干几年好了！谁家孩子都是一样辛辛苦苦养大的，都不容易！”她附和道：“我和你爸不累啊，人老了，多活动活动身体才好。”她说的活动，不是你我看到的广场舞，也不是背手闲庭信步或甩手大步流星，而是烈日下播种、风雨里抢收、星月时搬运、晨曦中翻越，一路上肩挑手提、半坡中紧咬牙关……

站在他们身边的我，瞬间泪崩。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要离开郑州，赶回老家。我送他们去车站。他拎着一个行李包，里面塞了几件衣服和我买的吃食。我夺了好几次，他都不肯松手，他说他还有力气，还做得来。

公交车一路晃悠，我想起散步时，他无意间给我讲过的一件事：有一年，他们将蜜蜂运到了一处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当地一个无赖拿着一瓶水，要换他们的蜂蜜。一向谨小慎微的他们，给了那个无赖一罐蜂蜜，不料无赖再次翻脸，让他们马上拿钱还他的那瓶水……

我心里，雨点噼里啪啦。抬头看坐在对面的他们，他们正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只有密密匝匝的年轮，像他们一生，只有平静的承受。

在汽车站，他接到小儿子的电话，说自己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原本寡淡的黑白表情瞬间被涂得五彩缤纷，有葱绿的期待、橙黄的喜悦、天蓝的欣慰……身为父母，他们就是这样容易满足。

他们离开郑州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来袭。我总觉得，这场雨是从我心里下过来的，是我写给他们的一封湿漉漉的家书。

半亩情书

汪微微

植草女子一枚，喜随遇而安，爱一个人发呆。文与人皆有野生的骄傲与葳蕤的倔强，亦有绿芜丛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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