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认识你很高兴

刘继荣

小人儿雀跃着伸出手：“爸爸，认识你很高兴。”

我愉快地回答：“我也是。”

在回家的路上，女儿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唱：“世上爸爸也很好，他是我的榜样我的骄傲……”

女儿渐渐长大，有时绕膝承欢，令人心怀大慰；有时淘气得出格，考验你的忍耐功夫。比如，藏起爸爸的车钥匙，拿妈妈珍贵的眼霜去擦自己的小红靴子，或者在白裙子上画很多黑色小星星，凡此种种，在妈妈眼里是顽劣不堪，非着力管束不可，在我这个爸爸眼里却是天真烂漫，只须耐心引导，终会明白事理。

妻子很忙，性子又急躁，教女方式只有一板斧，就是不问缘由，连珠炮地数落和喝斥，事后又愧疚得眼泪涟涟，也是个未长大的小女孩。我在她们中间负责解释开导，监督提醒，忙得不亦乐乎。

妻女信我爱我，颁发给我无数奖项，有时是公正的大法官，有时是妙手回春的心理医生，有时是美满小日子里的擎天柱。奖项是拥抱，是吻，是一家人依偎在玻璃窗前，看第一场雪染白这座城市。

小人儿雀跃着伸出手：“雪，认识你真高兴呀！”她又甜蜜地对我说：“爸爸，认识你也很高兴。”我愉快地回答：“我也是。”

爸爸，认识温暖的你很高兴

幼儿园老师忽然打电话给我，说以后有事尽管开口，老师们会竭力帮忙，叮嘱我不可太辛苦。

这突如其来的拂面春风，吹得我摸不着头脑，沉吟之间，老师又婉转地询问我是否需要资助。我大吃一惊，我家虽非大富大贵，但也还算是饱暖无忧；虽说丰俭由人，但平时对孩子的吃穿用度也算正常，老师何以会打这番电话？

经过一番沟通，方知误会是由我这个爸爸造成的。

下午上音乐课，老师弹钢琴，教小朋友们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忽然，坐第一排的女儿蹬足道：“哎呀，老师，你都没唱世上还有爸爸好呢！”老师觉得童言有趣，也不怪她打断教学，反而笑着引导她：“你的小辫子是妈妈编的吧，多漂亮啊！”女儿摇头：“不，是爸爸编的。”

老师一愣。女儿也是小孩子心性，见老师惊讶，愈发得意，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显摆起来：每天都是爸爸给洗衣服，爸爸给煮饭，爸爸给读睡前故事……最后，竟然跷足炫耀：“喏，爸爸给买的小红靴子，一穿上就会下雪的！”

老师愕然：“你妈妈呢？”女儿将小手枕在头边，做沉睡状：“妈妈就知道睡觉，成天睡，一直不醒。”老师面色大变，离开琴凳，俯身抱住这烂漫的小人儿，几乎哽咽。她以为，这可怜的孩子有一个植物人妈妈。

所以，就有了刚才的这番电话。我向老师致谢后解释：“孩子妈妈是急诊科护士，常常上夜班，作息晨昏颠倒，孩子不懂，以为妈妈成天睡觉。我是朝九晚五的正常工作，所以会多做家务，照顾妻女。”

老师笑：“如果是妈妈包揽家务，没人觉得奇怪，一旦换成爸爸，立时觉得另有隐情了。”我诚恳回答：“爸爸们要努力了。”老师感慨：“实习时，我曾听孩子们以稚嫩声音唱：‘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想到外婆，几乎潸然泪下。”

我笑道：“我想起的是老父亲，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工作之余，总是勤于家事，悉心照顾儿女，无论吃粥吃面，一家子都是乐陶陶的。”老师衷心赞美：“真是温暖的家庭啊，你女儿说得对，我应该写首歌，叫《世上爸爸也很好》。”

放下电话，我开心得要命。在他人眼里，我只是个面目模糊、言语乏味的中年人，可在女兒眼里，我是世上最好的人。所以，她才会在音乐课上提醒大家，世上还有爸爸好。

想起父亲，猛然想起老人家的生日快到了，我去网上给他订了家乡的旱烟丝。他早已戒烟，只是偶尔会捏一撮金色烟丝在手心，低头嗅一嗅，就会笑得像个孩子。

后来，女儿告诉我：“老师在班里表扬你了，说爸爸是一个温暖的人。”她握住我的手：“爸爸，认识温暖的你很高兴。”

爸爸，认识平凡的你很高兴

女儿带回一纸通知，幼儿园要举行联欢会，届时除了孩子们的节目之外，还将邀请家长参与表演，由小朋友任评委。

女儿欢呼：“爸爸，你一定是第一名！”我也振臂应和：“爸爸第一，舍我其谁！”妻子笑话我们俩是大疯魔和小疯魔。

我以为，联欢会无非是娱乐，所以并未认真准备节目。那天我走得很急，将快递送来的烟丝揣在兜里，里面还附带着商家赠送的一只烟斗。

第一轮，我嘻嘻哈哈地参加了跳绳比赛，还没跳几下就犯规被罚下场了，眼睁睁看着别的爸爸大逞威风。大意轻敌的我，灰溜溜地拿了倒数第一名。女儿惊讶地睁大眼睛，怎么也不相信这个结果。

我打算抖擞精神，在第二局搏个第一。表演唱歌时，我声情并茂，唱了很拿手的《小兔子乖乖》。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另一位爸爸唱了一段精彩的黄梅戏，还反串了女声，赢得一片赞叹。

后边的自主表演更令人眼花缭乱：有的爸爸表演武术，有的妈妈表演书法，还有一位爸爸演奏了小提琴……我看见小朋友又笑又跳，骄傲地拍红了双掌。

这时，有位表演魔术的妈妈，说搭档的爸爸因堵车来不了，邀请我帮忙。愣愣怔怔的我，并没听清她的嘱咐，最后本应变出一盘糖果，揭掉手帕后，盘子里赫然出现的是烟丝和烟斗。小朋友们面面相觑，我也万分歉疚。

幸好老师上前解围，感谢我们的表演，同时告诉孩子们吸烟的危害性。我无比沮丧，不敢再看女儿的眼神，谁会喜欢这样的爸爸呢，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连做个搭档都笨手笨脚。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我想道歉，却不知如何开口。忽然想起今日冬至，便去街边买饺子皮。见女儿可爱，店主逗她道：“冬至吃饺子，老祖宗的话是要听的，这么漂亮的耳朵冻掉了就长不回来了。”

女儿果然笑出声来。小孩子的世界，大都轻、浅、晴美如画，咕嘟咕嘟地冒着阳光，根本盛不住忧愁，自己一笑，就希望全世界都笑。她好奇地指指玻璃窗对面的老人：“奶奶为什么不笑？不吃饺子才不会冻掉耳朵，不高兴才会冻掉牙齿。”

我看过去，那是个卖虎头鞋的老奶奶，牙齿已剩余不多。店主摇头：“好几年了，从她那个总叼着旱烟袋的老伴过世后，谁也未见她笑过。”女儿撒娇，非让我去逗笑老奶奶，因为她知道我有搞笑的天分。

我向老人走过去，买了两双虎头鞋，夸赞手工精致。她没有笑，只淡淡回答：“如今眼睛不行了，做出来的东西大不如前。”我从她的方言里听出我们是同乡，犹豫了一下，我递给老人一小包烟丝，她嗅一嗅，忽然抓紧，皱纹纵横的脸上布满暖洋洋的笑，就像坐在家乡的炉火边。

女儿向我伸出大拇指，我骄傲得像呼呼的风，想攀上树顶，爬上屋脊，跳一夜的舞。女儿俯在我耳边说：“爸爸，就算你不会拉小提琴，不会变魔术，我也很喜欢你。”

我的眼泪几乎掉下来，亲爱的小孩，谢谢你。

爸爸，认识勇敢的你很高兴

春天的时候，女儿忽然对我说：“我同桌说，黄丝丝的妈妈最漂亮，只有你爸，天天穿那件灰扑扑的外套。”

妻子掩住口笑：“看，看，女儿长大了，要重新认识你啦。”

我啼笑皆非，我知道成人世界苛刻，人家疏于修饰就说是邋遢，发际线高一点儿叫秃子，肉松些就是胖子。现在，连小朋友都拿我去和美丽的妈妈比。我愤愤不平：“古代有个皇帝，每分钟要换一套新装，以为自己是男模，靠靓衣治国。”

我嘴上理直气壮，心里却怯怯的。我从年底失业，多方应聘未果，索性先干起了快递。幸好我有一个温馨的小家，有两个可爱的亲人，无论怎样的困境，我都有足够的勇气单刀赴会。

星期六，妻子要去加班，我将女儿带在身边去工作。对于这个新体验，她开心到尖叫，要求帮忙按门铃，帮忙递签字笔，取件人纷纷夸她像天使。

送到最后一箱苹果时，那个中年男人指责我送货太迟。我据理力争：“连续3天了，按门铃没人，打电话要么拒接要么关机……”他气势汹汹地打断我，叫我赔偿损失，否则立即投诉我。女儿惊得拉住我衣襟，几乎要哭出声来。

我轻轻握一握女儿的小手，示意她不要害怕。然后，我冷静地告诉这个跋扈的男人：“我的手机上有拨打收件人电话的记录，有已发短信通知的记录，还有我联系寄件人的记录，所有证据都证明，您这属于虚假投诉。”中年男人愣了一下，开始耍赖：“我不管，你不赔偿200元今天别想走。”

我依然心平气和：“您这属于敲诈勒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九条，敲诈勒索公私财物的，处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500元以下罚款。我現在可以报警了吗？”中年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收起蛮横的嘴脸，迅速签收了快递。

在回家的路上，女儿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唱：“世上爸爸也很好，他是我的榜样我的骄傲……”

当妻子知道这一切后，娇嗔道：“以后天塌下来不许你一个人撑着。”女儿忙跑过来说：“天塌下来就好了，我们一伸手就能捞到星星。”妻子也童心大发：“对呀，我们用彩虹当绳，串起雨滴绕在手腕，把白云裁成衬衫……”母女俩滔滔不绝，最后，说到爸爸跟狂风和雷电打起来了，勇敢如超人……

正听得热闹，我的手机提示有新邮件，是我一直在等待的录用通知，我禁不住欢喜得叫出声来。这时，女儿拍拍我的肩：“爸爸，认识勇敢的你很高兴。”我喉头酸热，笑着回答：“我也是。”

无尽温柔的时光之河，淙淙流过。

丁强摘自《婚姻与家庭》201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