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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写作:源自对艺术创造力的深刻同情

2017-12-26王岩

雨花·下半月 2017年9期
关键词:创造力文学艺术

王岩

一、研究现状:犹疑在“创意”和“写作”之间

在仔细检视国内外创意写作的实践和研究成果之后,我们发现,创意写作的真正要义乃是——“回到写作本身”,发掘出写作,这一人类最切己生存方式、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必然性、必要性和规律性。正如葛红兵教授所言,创意写作是要“恢复文学教育应有的独立学科地位,确认其作为艺术教育学科的本质品格。”尽管国内学人对这一理解渐趋达成共识,但在具体研究时,仍难以较深入地触及创意写作的核心特质。总体看来,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继续探讨创意写作概念的内涵与核心理念,二是探讨我国创意写作学科体系如何构建。无疑,这两个维度的研究在较短时间内,让我们了解了创意写作的意义,也初步明晰了我国推进创意写作的方向,但其依旧尚未真正触动数十年来传统写作学的传统,也没有给高校中文系写作教学提供具有可操作性的范本。

造成上述困境的一个原因是,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作为刚引进不久的概念,其本身即容易造成误解。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写作”是不陌生的,从基础教育开始,到大学中文系的高等教育,传统写作学的方法、规律和知识,构成了我们关于“写作”的主要认知。所以,面对这一新概念,“写作”一词无法提示新的内涵,“创意”便成了核心。但在我国当下的社会语境中,“创意”主要是指对事物的理解和认知所衍生出的抽象思维和行为潜能,它鼓励打破常规思维和套路,破旧立新,思维碰撞,激发智慧。当“创意”与“写作”结合时,便会造成认识的模糊,遮蔽其本身真正的意涵。因为,我们通常会带着之前积淀下的对“写作”的粗疏认知,然后在“创意”这块并不熟悉的领域内摸索,只能犹疑不前,不知所踪。于是,“创意写作”带给人的第一印象多是,回避那些久已成熟了的传统文体的写作,而着意于各种新型写作方式的探索,比如微信写作、广告写作、跨媒介写作等。它们追求新的语言风格,表达方式和思想内涵,尽量标新立异,这仿佛是“创意”之所在。与上述理解相比,这一认识显然是偏颇的。

此外,长期以来固化的学科体制是阻碍创意写作走向深入的又一原因。多数学者均已深刻指出,我國的文学教育主要局限于文学史知识的传授,文学基础理论的讲解和文学鉴赏方法的介绍,是以高度理性化的思维来规训学生体悟高度感性的文学艺术。久之,学生只有知识,而没有灵感,而灵感恰是“创意”之源。2009年上海大学成立国内首个创意写作学科,并获得硕士和博士授权点,这确是我国文学教育的一件大事,它标志着回归文学,回归文学艺术赖以存在的“写作”,终于迈出坚实的一步。

经数年探索,国内学者对创意写作本质的认识已不断深入,突出代表是对写作的本体论分析。“自我发掘论”“文类成规”“种族叙事论”“性别叙事论”等即是近年影响较大的成果。但是不难发现,这些研究并未超出传统文艺心理学、创作论的范畴,多只是提取已有文学理论成果中对文学创作有指导意义的公论,别开生面的论述较少。这些理论只能在宏观上对创作予以规范,不能给人更多具有启发性的洞见。与之相比,近年来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组织翻译和推出的创意写作书系,包括《一年通往作家路:提高写作技巧的12堂课》《情节与人物:找到伟大小说的平衡点》《写作魔法书:让故事飞起来》《小说写作教程:虚构文学速成全攻略》等,则力求避免陷入相对空泛的本体论界说,而是在一个较为具体和技术性的层面上切入创意写作,以求给写作爱好者提供实用的技法训练,可谓独树一帜。然而,其随之而来的负面效应也是不可否认的,即过度倾心和依靠具体写作技法的归纳和训练,虽然在短期内可以提升写作能力,但长此以往,必将导致写作思维的固化和写作技法的套路化。尤需警惕的是,这一创意写作训练的思路往往将原本浑然一体、生气灌注的创作过程,肢解为若干彼此相对独立的部分和元素,然后对其分别进行技术层面的训练。于是,写作工坊似乎成为生产、加工和装配作品的工厂。词句、故事、情节、人物等元素尽管有无数种排列组合方式,但由于技术痕迹过重,再加上思想之源的干涸,使作品无法摆脱千篇一律的困境,有何“创意”可言?由此可见,不论是瞩目于写作本体论的探讨,还是引进写作“工具箱”,都难以有效抵达创意写作的根底。正是基于这一判断,笔者尝试提出,创意写作得以成立和实践的根由,在于对文学艺术创造力的尊重、发掘和提升。

二、艺术创造力:创意写作的起点和归宿

艺术创造力,窃以为,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而言之,它是文学艺术创造过程中,人的一切知识、技巧、灵感等能力的总称。狭义上,它是指作为个体的写作者,在艺术创造过程中,独具个性的感悟、发现、想象和叙述生活世界的眼光。这一眼光是创意的真正开始,是写作的深层源动力,也是创意写作的起点和归宿,需要深入探讨。

艺术创造力的灵魂应是对生活世界保有独特的看法,申言之,写作者需要在生存哲学层面上对生活世界有独特的见解。它既需要从日常生活的鸡零狗碎、一地鸡毛中超越出来,保持精神的相对纯粹性,也要避免被任何形式的宏大叙事话语所同化,守护生存的感性丰富性、完整性和浑全性。在实际生活中,写作者将在日常生活世界、宏大叙事话语所编织的世界和艺术的虚构世界之间来回穿梭,反复越界,找寻三者最佳的结合点。这个点,就是写作的“创意”之点,也是艺术创造力最微妙、最动人之处。加洛蒂在《论无边的现实主义》中曾对卡夫卡《城堡》的艺术创造力做过精彩分析,即“卡夫卡把我们一直领到异化的边界。”的确,“城堡”世界所叙述的是现实生活中的琐事,所以,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边界似乎很模糊。一切都是如此平常和熟悉,一切又是如此异常和陌生,人的经验顿时失去指向性,而这正激发了人更深入思考自身生存状态的本能,激发了人厘清甚至超越已有经验边界的渴望。这里,加洛蒂逆向还原了卡夫卡艺术创造力的核心特质,卡夫卡正是凭借对这一创造力的精准拿捏,抓住了现代人异化生存的真实状态,并用与众不同的叙述方式与风格特征将其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这正是“创意”的最高境界!

当然,艺术创造力是高度个人化的,与作者的经历、个性、教育背景等有密切而复杂的关系,殊难从中归纳出统一的原则和标准。尤其是,在很多情况下,作家对自己的艺术创造力并没有较为强烈、清晰的认识,而是在一种极为复杂的契机、动机、感觉的驱使下完成作品的。但是,这一切并不意味着艺术创造力就无从捕捉,从接受者的角度依旧可以逆向探测艺术创造力形成的个中奥秘,主要有两种渠道。

一是,成功作家本人夫子自道,他有意识地反思创作过程中的点滴心得,并上升为一些更具概括性的规律,往往三言两语触及创造力的本质。纳博科夫、毛姆、博尔赫斯、鲁迅、王安忆等作家均有这类文字。比如,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就深刻揭示出日常生活经验的局限性以及文学对经验边界的拓展,这正是艺术创造力的精髓。他说,文学艺术所欲呈现的经验,“它们意味着细节优于概括,是比整体更为生动的部分,是那种小东西,只有一个人凝视它,用友善的灵魂的点头招呼它,而他周围的人则被某种共同的刺激驱向别的共同的目标。对冲进大火救出邻家孩子的英雄,我脱帽致敬;而如果他还冒险花五秒钟找寻并连同孩子一起救出他心爱的玩具,我就要握握他的手了。”的确,火中救人,置个人生死于不顾,是普世伦理道德体系中赞扬的行为,理应“脱帽致敬”。但这一行为并没有给文学艺术的想象,留下更多可供深度开掘的情节空间、思想空间和审美空间,它是单向度的。而多用五秒钟救玩具的行为,则突破了普世伦理道德体系的藩篱,也突破了日常生活经验的边界,它以卓异的色彩激起我们的“惊奇”(海德格尔语)感,对主人公五秒钟的内心世界和行为举止燃起极大的兴趣。因为,这一行为的“陌生化”效应,创造出了耐人寻味的美感。具体而言,这个英雄不仅认识到要保全孩子的肉体生命,他更认识到要守护孩子童年心灵的光明和完整,而心爱的礼物正是孩子童真心灵的化身。纳博科夫通过这一例子,深刻揭示了文学艺术创造力与庸常生活的区别。

二是,文艺理论家独辟蹊径,将艺术创造力的奥秘抽丝剥茧般地揭示出来。就国内而言,著名文艺理论家孙绍振先生堪称这一方面的代表。他用独创的“还原法”“错位法”等对大量经典作品进行文本细读,切中作品的筋骨和血脉,还原了一幅幅令人拍案的审美图景。质言之,孙绍振先生的细读理论不是剥离开具体文学语境和情景之后,对写作技术、技巧的机械归纳,而是凭借精深的审美艺术眼光,力求将作家微妙的艺术创造力还原出来,因此保留了文学创作的活气和生气。这对于创意写作实践而言,是难得的可学、可用的理论,因此具有重要启发意义。

三、艺术创造力:创意写作技术与艺术的平衡点

艺术创造力并非仅是一种高渺、玄妙的艺术眼光,它还内含着文学写作技术层面的要求,二者均为创意写作实践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其一方面扎根于饱满的文学艺术血肉之中,另一方面也对写作实践具有切实的指导意义,如何找准二者的平衡点,是当下创意写作面临的重要问题。

在创意写作实践过程中,需要将上述两点进一步“落地”,在不违背艺术创造规律的前提下,将已取得的成果转化、提炼为更具有操作性的教学手段和方法。比如有老师在创意写作教学过程中,成功运用了“关键词法”“追问法”“自传法”等,引导学生将这些词语串联起来叙述,或者将创意的目光投向自身,引导他们拓展了思维空间。一个个关键词,好比河水中的石头,学生踩着石头过河,每一次跳跃都是一次创造力的蓄积和勃发。需要指出的是,这里强调的可操作性,不是那些可直接照搬照抄的写作套路,而是在尊重文学写作规律的前提下,提取出来的艺术思维形式,它应具有启发性、发散性、探索性、反思性、延展性等特点。如何探寻更多这类创意写作思维的训练方法,是一个迫切的问题。至于具体的写作技巧,在习作初期自然也是需要熟悉和练习的,但不能喧宾夺主,一切技法只是艺术创造力实现的手段。而且,由那些经典文学作品可知,技法不是一套固定不变、独立自足的体系,它应是由蓬勃的艺术创造力自然而然、不得不然地孕育、生長出来的,这样的技法就是艺术创造力本身。比如意识流小说独特的语言表达方式,是由作家对现代社会人生存状态的独特发现和书写欲望所直接决定的。这样的技法已完全化入作品的艺术感觉之中,我们体会不到这一新技法带来的不适感,反而最后认为非如此不可,这便真正实现了技术和艺术在艺术创造力中的平衡。

此外,欲实现创意写作技术与艺术的平衡,还必须处理好写作与媒介技术之间的关系。其中,以网络、手机、微博、微信等为代表的新媒体是关注的焦点。不少学者认为,所谓创意写作,不过是新媒体文化语境下,借写作由头开拓文化产业市场,谋取经济利益的商业行为。这一看法确有偏激之处,但又指出了当下创意写作的某些困境。正如葛红兵教授认为的,创意写作可分为一度创意和二度创意。一度创意,是在纯文学艺术层面探寻“创意”之源,二度创意即是在前者基础上,将创意的火花、灵感和思想与其他媒介形式、艺术形式、社会生活进行“嫁接”,以求创造经济效益。可见,获得经济收益是创意写作的应有之义。但我们认为,能否将艺术创意转化为实际的经济收益,其根本还在于对艺术创造力能否有独到、深刻的认知。当下炙手可热的微信写作、广告写作、跨媒介写作、微电影写作、清口相声写作等创意形式,其根底必然是文学写作。无此,其他写作便没有筋骨,没有“创意”的源动力,只能是博人眼球的噱头和炒作。

放眼当下依附于新媒体的创意写作,可谓生机无限,但也鱼龙混杂。一方面,新媒体对文章的传播速度和更新速度是传统媒介不可比拟的,全民阅读正以这一形式在推进。但在方寸屏幕上,人们很难对作品的深意进行反复品读,多流于碎片化。与之相随的是,众多创意写作从业者,也针对大众的这一阅读习惯和心理,多只创作篇幅较短小的文章,这在形式上便束缚了“创意”的深化。另一方面,由于人们对阅读的渴求,许多专业创意写作人员便组织起生产流水线,将原本复杂的创作简化为固定几道工序和几组元素、模块的排列组合。这样便大幅提升了写作速度,尽快将文章推向媒体平台,收获点击率,最终获得经济收益。比如,许多文章的标题表述都在刻意制造吸引力,思想上往往剑走偏锋,大有媚俗之嫌疑。第一眼望去的确新鲜,但掩卷沉思,亦无甚新意。与早已被人厌弃的心灵鸡汤不同,这类作品不再煞有介事或故作平淡地讲述普世的大道理,而是挖空心思从身边的小事和人物中发掘“创意”,往往可以出人意料地揭示庸常生活的某个侧面。但是,这些“创意”多是从少数人经历中总结而来,只能激起多数人的好奇,一时的小启迪、小智慧无法沉淀为人们品格、人格与胸襟的锻造,这样的“创意”无疑还是乏力的。

结语

写作,是人之感性生存的必然要求;创意,是写作得以发展的源动力。创意写作,要以艺术创造力的探寻为起点,同时也要回到艺术创造力。值得一提的是,我国有数千年悠久的写作历史,创意之思薪火相传,已形成独具民族特色的写作方式和思维。在大力引进西方创意写作学科理念并建构自己学科体系的过程中,本民族的写作资源仍需要充分发掘和珍视,寻求其与创意写作之间的最佳结合点,让民族传统的血液滋养今天的创意之花。如此,我们对创意写作的认识不必再犹疑于“创意”和“写作”之间,也不必徘徊于“西”与“中”之间,而是围绕艺术创造力,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本文为2017年度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文学经验的理论、方法与问题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7SJB0553”。)

(作者单位: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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